意外的,最不可能搭話的人物加入了談話。


    “巴德老爺,你是說真的嗎,這船是要去倫敦?”牆角的布魯問道。這是他今天頭一次發出聲音,這引得其他人大為好奇,但其中不包括喬治,他早在剛上船的那一刻起,就跟這個公會的狗腿子結下了梁子。


    “淑女號的前程會議,可沒邀請你參加,那是什麽意思?嗯,我想想,那大概是‘關你屁事’的意思!”胖喬治語氣很衝地罵道,卻忽略了一個事實——其實他自己也未參加那場會議。


    而向來欺軟怕硬的布魯,麵對這樣的威脅,自然是不敢迴應,隻能狠狠地瞪著喬治,嘴裏還念叨著一些不清不楚的話。最終,還是巴德老爺替他解了圍。


    “好了好了,喬治,你也別那麽激動,這又不是什麽軍事機密,沒必要藏著掖著。是的,布魯,淑女號的確是要去倫敦,可是這些我都已經告訴萊德先生了,你為什麽還要來問我呢?”


    “我隻是來確認一下罷了。”他說著別過頭去,片刻之後,又忍不住問道:“那我們要經過加蓬嗎?”


    “如果風向一直保持的話,是的,怎麽,你要拜訪親戚?”


    “不……隻是些小事罷了。”布魯說完便走出了艉樓酒館。


    “神叨叨的家夥,要我說,我們應該把這可疑的家夥丟到海裏去,或者用魚泡把他那張臭嘴塞滿,這樣他就不會滿口胡言了。”老喬惡狠狠地說道。


    喬治不再講故事了,這使得其他人的進食速度快了不少,不一會,阿爾弗雷德便推著盛滿盤子的車走出了艉樓,但總的來說,他還是耽擱了不少時間,自然也免不了艾米麗的一頓充滿感情的、語重心長的責備。


    自打洛寧和莫林上了淑女號之後,海麵上那些貪婪的領航小船就徹底失去了蹤影。不會再有人試圖將他們帶到某個港口。僅僅一天的時間,淑女號便走完了過去一周所走的路程,在阿爾弗雷德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帆船已然繞過了牙買加,停靠在了大英帝國在新世界的邊界線——加蓬灣了。


    讓帆船停靠在這裏,其實並非是必不可少的動作,因為淑女號滿載著食物、物資和炮彈,即使在荒無人煙的太平洋中央遊蕩半年,也依然能堅持下來。部分乘客,比如洛寧大人,就十分不樂意讓帆船停下來,他不停地抱怨,催促船長趕緊開船。公會的首領,代理狼頭萊德也焦躁不已,在讓他看來,任何沒有用來追擊海盜的時間都是垃圾時間,即使淑女號的速度已經比之前快了很多,即使巴德老爺和法蒂瑪小姐再三勸導他,說他們一定能趕在海盜之前抵達倫敦,可這位脾氣火爆的頭領就是不願意停下歇息。


    但巴德老爺堅持要在加蓬停靠,也許在洛寧和萊德麵前,他會表現得歉意十足,但其實,他是最支持停靠的人。巴德老爺在海外經商多年,深知思念之情是多麽地折磨人心,牙買加及周邊島嶼的各個港口都有郵局與信鴿,他們效率極高,如果隻是在新世界通信,那其往來時間能縮短到一周之內,而錯過了加蓬這最後的港口,往後要想寫信給家人就遙遙無期了。


    巴德老爺自己對此倒是無欲無求,畢竟他的侄女、管家、保鏢都與他在同一條船上,但水手們不一樣,許多人,特別是那些新進招募的船員,他們的家在銀港,即使不是什麽豪華的大宅邸,卻也有翹首以盼等待他們迴歸的妻兒,錯過這趟家書,不僅會顯得船主缺乏人性,更關鍵的是,這忽視人性之舉,有可能在茫茫的大海中央造成真正恐懼的事態。巴德老爺心裏清楚,淑女號不缺這麽一點時間,而讓水手們安安心心地上路,也是在為自己謀求後路。


    阿爾弗雷德坐在廚房的椅子上,認認真真地寫著一封家書,安妮和耶米爾圍坐在他的身旁,靜靜地看著。有時候,耶米爾會嚐試著念一些詞,而當他發音不準的時候,安妮便會適時地糾正他。


    “原來你識字呀,安妮?”阿爾弗雷德有些吃驚地問道。這幾天,他從水手們的口中,或多或少地了解了一些公會的底細,他知道這是一個集結了乞丐、拾荒者和暴徒的灰色組織,時不時還會幹一些違法的勾當,他也知道這個龐大的組織在漫長的歲月中,逐漸形成了家族傳承式的幫派,一些成員在他們的孩子剛剛懂事的時候,就著力培養他們的各項“專業”技能。銀港集市那些看似無辜的少年,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好胚子。這大概便是其中的道理。


    但另一方麵,公會的孩子並沒什麽機會能接受正規的教育。畢竟,如果靠坑蒙拐騙就能安穩地填飽肚子的話,有誰還會花錢、花功夫去讀書呢?至少,淑女號上的水手們一致同意,公會的孩子們全都是文盲,長大了也都是目不識丁的壞蛋。


    這很奇怪,因為萊德、法蒂瑪顯然是識字的,所以除非公會在教育資源的分配上有著考量,不然無法解釋他們不讓孩子上學。


    “我為什麽就不能識字?”安妮沒好氣地說道,顯然,她也聽說過很多詆毀公會的話,她積極與水手們爭辯,但總是換來一陣親切的嘲笑——還有摸頭。水手們一邊笑安妮,揉亂她的頭發,一邊又捂緊了自己的口袋,深怕眼前這個小壞蛋把他們的血汗錢偷去了。這種直白的侮辱,簡直要把安妮氣壞了。


    “難道我能選擇出身嗎?難道就因為我父母生前是小偷,我就一定得繼承家業,做一個賊嗎?”她憤怒地叫嚷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你識字,這很棒,我從沒見過任何和你同齡的孩子有你一半的學識。”


    阿爾弗雷德的讚揚讓安妮頓時氣消,甚至開心了起來。她是一個貧苦的孩子,但人窮誌不短,當她趴在教會的學校窗台上,偷偷地、努力地學習文字與知識的時候,她一定已經下了堅定的決心。


    對於這樣的小女孩,恭維她長得可愛是一點用都沒有,甚至會產生反效果的,而讚揚她成熟穩重,學識豐富,則會使她開心不已。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人不喜歡聽恭維的話,關鍵是那個讚美的點有沒有正中紅心……阿爾鬱悶地感到,自己在跟了巴德老爺以後,也漸漸變得油滑世故了。但他又安慰自己,說他沒有想靠著投其所好去討好安妮,並且小安妮也不是什麽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他的讚揚出自內心,真摯而誠懇,富有技巧,卻毫無雜念。


    安妮心裏正開心地跳著舞蹈,但為了保持她那副高傲成熟的姿態,她便使勁地憋著嘴,強忍著不笑出來。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她對阿爾弗雷德就客氣多了,再也不像他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樣,話裏帶刺了。


    阿爾弗雷德就在這祥和的氣氛中寫完了家書,他關心地問候了養父的身體,並向他告知泰瑞即將迴家的消息,最後,他對養父表示抱歉,因為他決定要像個男子漢一樣,在外麵闖蕩,去追擊海盜,去聲張正義,去踏踏實實地做一番自己的事業。


    耶米爾看著阿爾弗雷德寫完了信,也憐愛地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那是艾薩克爵士送給他的禮物,他鼓勵耶米爾多學習一些知識。


    耶米爾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問道:


    “我得去見艾薩克爵士了,安妮,你要一起來嗎?”


    “當然要去!”安妮說著站起身來,去拿衣架上的小風衣。


    “我可以去嗎?”阿爾弗雷德微笑著問道,他已經喜歡與這兩個小鬼頭混在一起了。


    “不行!”安妮義正言辭地拒絕道。“你沒受到邀請,阿爾,雖然我很想你去,但是沒有被邀請,就不能去!”


    “也許我可以跟著你們去,然後當麵跟艾薩克爵士說說。”


    “艾薩克爵士不喜歡別人違背他的意思,真的。”耶米爾有些猶豫地說道。“如果我們沒有經過他的同意,就把別人帶去他的小聚會,那他下次就不會再邀請我們了。”


    見兩位小朋友這麽說,阿爾弗雷德也就不再堅持了,但他與兩人約定,等他們迴來了,一定要告訴他今天的所見所聞。


    送走了求學若渴的兩個孩子,阿爾弗雷德突然感到寂寞了很多,但很快他就意識到,現在的狀況才是他這十幾年來的常態——在肖博特副總督府裏,他何嚐不是像此時此刻一樣孤零呢。


    阿爾弗雷德手握著寫好的家書,跟著一大群思鄉的水手走下了帆船,他們來到碼頭上的郵局,將信件投遞出去。這是一種最便宜的通訊方式,第二天,便會有郵船往返各個島嶼,將信件帶去它們該去的地方。


    而安撫了水手們的情感後,淑女號便再無牽掛,它全速駛入大海,向著英格蘭的首都進發。


    9月14日,淑女號順利穿過古巴西岸及巴哈馬群島,進入了寬闊的大西洋海盆,風速和洋流都樂於助人,帆船的行程十分順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淑女號一頭紮進茫茫的公海後,周圍便再也看不到大小群島的風土人情了。


    上下起伏的藍色波濤和唿嘯而過的風聲形成了單調乏味的風景,使不習慣遠洋航行的乘客們終日抱怨連連。


    這幾天並沒有發生什麽大事,除了自作自受的路德維希在一次到廚房“借酒”的時候,正好撞到了前來視察的夏洛蒂小姐。自然,他又挨了一頓罵,並且在接下來的旅程中,被禁止進入廚房及艉樓酒館。現在,他被罰窩在船尾的雜物間裏睡上一周,食物則由阿爾弗雷德每天準時送去。夏洛蒂這樣嚴厲地處置路德維希,就是想用強硬的手段戒了他的酒。


    但路德維希可不是那麽容易屈服的人,他寧願舍棄性命,也不願意待在一個沒有美酒的世界,於是,他找上了阿爾弗雷德,以教授劍術為籌碼,來換取廚房邊緣那些陳舊的、即便丟失也沒人會在意的朗姆酒。


    協議順利地達成了,在阿爾弗雷德完成送貨後,路德維希便從雜物間裏拿出兩把練習用的木劍,將其中一把拋給了阿爾弗雷德。


    “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吧。”他說著擺好了架勢。


    阿爾弗雷德很久沒有使劍,手心早就發癢了,他二話不說,立刻向路德維希刺去。


    “有氣勢!”路德維希說著,把身體一偏,躲過了刺擊,阿爾弗雷德一擊不中,連忙將劍撤迴,做出防禦的姿態。路德維希笑了笑,然後抬起木劍狠狠地劈下。


    阿爾弗雷德心下一喜,穩穩地接住了路德維希的攻擊,但正待他準備發起新一輪進攻時,路德維希竟然將木劍一掃,正打中他的腦袋,一時間阿爾弗雷直感覺眼冒金星,站立不穩,跌倒在地上。


    “我的天啊,阿爾少爺,你當這是在玩遊戲嗎?”路德維希放肆地大笑起來,看來,他才是那個玩遊戲的人。阿爾弗雷德使勁搖了搖頭,爬起身來。


    “你這家夥,竟然使詐!”他不滿地嚷道。


    “你去跟深海閻王說吧,也許他會大發慈悲,釋放你的靈魂呢。”路德維希說著,拿過一瓶酒,扯開瓶塞就往嘴裏灌。


    “啊……這正是重生的滋味。”他解脫般地說著,往後一倒癱倒在雜物堆裏。


    “你還沒給我複盤呢!”阿爾弗雷德說著一把搶迴酒瓶。


    “還有什麽好複盤的,你一招都沒接下來就跪了,要我說你已經沒救了,還是別練劍了,好好學一門手藝,安全又舒適,豈不美哉?”


    “好吧,那比起喝酒,你還是找個別的嗜好吧,那樣不僅有益健康,還能讓你在接下來的旅程裏沒那麽煎熬!”阿爾弗雷德說著拿起酒瓶,作勢要走,路德維希連忙跳起來將他攔住了。


    “那可不行。”他笑著說道。“人類隻需要水就能活下去,但男人卻還需酒精和煙草,夏洛蒂小姐是大姑娘家,不懂這個道理,難道連小少爺你也不明白嗎?”


    “我不反對,但男人的生命中如果隻剩下酒精和煙草,隻會活成個廢柴。”阿爾弗雷德輕蔑地看了路德維希一眼,說道。“唯有利劍在手,男人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如果你不教我劍術,那我去找別人就是了。”他推開路德維希,往船艙走去。


    “好吧好吧,我服了你了。”路德維希無奈地撓了撓頭,把阿爾弗雷德拉了迴來。


    “聽好了,阿爾弗雷德少爺,我不太會教人,這些話我隻說一次。”他把酒瓶拿了迴來,從容地坐在了雜物堆上,又喝了一口酒,然後掏出煙絲,塞進他長長的煙杆裏。


    這下他可真成了煙酒囊袋了。


    “你的招式和步法都挺紮實,就是腦子有些問題。”他用手點了點自己的頭顱,得意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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