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悄然流逝,當三人迴到淑女號上時,天色已經完全暗淡了下來。甲板上空無一人,而船尾的位置傳來了爭吵的聲音。


    “果然出事了!”巴德老爺大叫著艉樓跑去。阿爾弗雷德趕忙跟了上去,心想八成是公會的那些家夥鬧事了。


    高大的艉樓下方,兩撥人群列開了陣勢,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對峙著。


    “這是怎麽迴事?”羅伯特先生警覺地掃視了參與的人員,並趕忙詢問道,然而沒有人迴答他,所有人都死死地盯著他們的對麵。


    阿爾弗雷德也跟了上來,開始仔細梳理兩邊的情況。一方是夏洛蒂、布萊恩船長、胖喬治及兩個水手長,他們都是怒氣衝衝的樣子,夏洛蒂小姐手裏握著她那把袖珍手槍,眼神中充滿了鄙夷。布萊恩船長叼著煙鬥,狠狠地抽著,並把煙霧吐向他的對手,而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夏洛蒂的保鏢,路德維希隊長則依靠在舷牆上,左手上握著一個酒杯,悠然地享用著美酒。當然,他一點也不把公會的渣滓放在眼裏,路德維希即使喝得酩酊大醉,也能製服膽敢嘩變的罪犯。


    另一方的人,自然是公會一行人,萊德將外衣披在肩上,坦胸露乳,臉色陰沉,一副黑幫老大的架勢,在他的旁邊,布魯充當了狗腿子的角色,他叫囂著,嘴裏時不時飆出難聽的詞匯。在他身後,是比他能打的那幾個好手:白化的厄爾、沉默的鮑利及白山羊霍普。


    萊德的另一邊站著一臉擔憂的法蒂瑪小姐,她擔憂地看著萊德,時而對夏洛蒂小姐投以不滿的目光。最後邊站著那個沉默的高個子總長梅森,不過他與其他人不一樣,似乎抱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隻是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這一切。


    “這是怎麽迴事?”羅伯特先生又重複的問了一句,但這一次他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些,看來,兩邊還沒到劍拔弩張的程度,這讓他安心了不少。


    “這不關你的事,羅伯特·霍爾先生,即使你同我們一樣,被那個老狐狸耍的團團轉,你也有錢可拿。”公會的代理老狼萊德冷冷地說道。


    “被耍了?”


    “我們本該追上海盜,至少也應在追擊海盜的路上才對,可這兩周來,多米尼克·巴德卻帶著一整船的人像逛花街一樣遊覽牙買加周邊島嶼,難道這還不算被耍了嗎?”


    巴德老爺擦了把汗。他想過許多鬧事的理由,但是萊德的這個理由,也未免太過幼稚。是因為他待在公會首領的位子上不久,對業務不夠熟練嗎?還是說他話中有話,有什麽想和巴德老爺單獨談談?總之,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天所做出的努力其背後的無奈。


    “毫無道德可言的臭要飯的,也敢在這裏口出狂言,我想你平常在老家霸道慣了,還沒意識到自己身處何方吧?”老喬不甘示弱地迴敬道。“這兒可不是你在銀港的賊窩,出門在外,就算是吹牛也要上稅的,難道你的頭兒從來沒教你過你,世俗的繁文縟節是多麽麻煩嗎?”


    “死胖子,你在說什麽!”布魯叫罵著揮動拳頭,但大家都看出來,他並沒有動手的膽量,這類人在銀港有很多,他們平生最愛挑起爭執,喜歡站在主子的影子後麵狺狺狂吠,卻並不能和真正的狠人爭鬥。要製服這些欺軟怕硬的家夥,就要從他們的後台入手,一旦少了能罩住自己的人,便會像喪家犬一般乖巧安靜了。但是老喬的辦法更為直接,他舉起了拳頭,立刻就令布魯安靜了下來,後者開始急切地用目光向他的主子求助。


    “注意素質,這位先生,淑女號是一艘文明的船。”羅伯特先生皺著眉頭說道。


    “老家夥,你不僅又老又醜,而且還是個蠢貨!”也許是因為羅伯特看起來沒有喬治那麽嚇人,布魯於是又嘟囔了一句。他罵出來的話毫無道理可言,僅僅是為了辱罵而辱罵,這樣一來,就連他身旁的萊德都拉不下臉了,正所謂盜亦有道,布魯的做法哪怕放到街頭巷尾,也是極其卑劣的。更不用提,公會絕不能在對外形象上丟了臉麵。


    萊德立馬喝止了布魯,防止他更進一步丟人。


    “巴德小姐,公會無意挑起爭執,但我需要一個明確的答複,淑女號究竟要去哪?是追擊海盜,還是四處閑逛?我花費那麽多力氣把船弄出港來,可不是讓你們像隻無頭蒼蠅一樣遊蕩的!”


    夏洛蒂小姐早已氣紅了臉,人們都以為她被布魯的汙言穢語和萊德的囂張氣焰所惱,但實際上,她是個極有素養的堅毅女子,從不屑於與下三濫的家夥一般見識,她真正氣惱的原因,其實與阿爾弗雷德如出一轍,隻因那繁瑣的官僚手續而引起。但還有一點,那便是她苦惱自己叔叔那飄忽不定的態度。而萊德,卻能輕易地將這一切都歸咎於她,這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她覺得對方不值得結交的地步。


    “叔叔,大夥都在盼著你了。”夏洛蒂冷冷地說,這才讓在場的眾人注意到了巴德老爺的存在。


    打著營救俘虜的旗號,暗地裏做尋寶探險的準備,這是淑女號——或者說,這是巴德老爺的既定方針,但現在,他們確實已經花費了不少時間,卻並沒有實質性的進展,萊德說淑女號像隻無頭蒼蠅,這可太貼切了。


    巴德老爺顯然也意識到了現場的火藥味,並且知道這一切均在於他的一念之間。他苦笑了一聲,然後毫無解釋地攤了攤手,接著,他開始往反方向——即船首走去,那裏的甲板上也有一個船艙,與艉樓不同的是,那是隔絕於淑女號其他所有房間以外的空間。


    他要逃去那種地方嗎?


    阿爾弗雷德已經可以想象夏洛蒂小姐氣急敗壞的樣子了,他曾親眼見識過這個大小姐怎樣修理不聽話的路德維希——優雅地砸碎了一個酒瓶子。而現在,巴德老爺公然違抗這位強硬的女士,恐怕會遭遇更加嚴厲的懲罰。


    事實是,夏洛蒂小姐隻在一瞬間表現出了氣急敗壞的模樣,然後她就釋然了。也許是那若隱若現的親情發揮了作用,巴德老爺意外地得到了寬恕,而不是像路德維希一樣被一酒瓶子悶倒。


    但萊德與巴德老爺無親無故,他唯一的親人已經死在了海盜的炮火中,他可不顧不會放任這一事實被玷汙、褻瀆。他上前一步,攔在了巴德老爺身前,把臉湊近胖老頭,死死地瞪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這下布魯可開心了,他又開始辱罵肮髒的詞匯,令羅伯特這位老紳士厭惡地捂住了一隻耳朵。


    見到此情此景,阿爾弗雷德又開始生氣了,也許巴德老爺的確是個老奸巨猾的狐狸精,但年輕人剛剛被他風趣地指明了道路,心中存有一份感激之情,他立刻上前一步,一把將布魯推開好遠。


    布魯沒想到自己——而不是他的頭兒——會搶先遭到攻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他本就是一個流浪漢,自打有了波叔和萊德這樣的靠山以後,便鮮有自己出手的機會了,他隻負責拱火,然後縮在安全的地方看戲,向來如此,從無例外。萊德每一次都會為他出頭的。


    可這一次,阿爾弗雷德的突擊打爛了他的算盤,他向後傾倒,十分誇張地倒在了地上。


    這真是一副令人不齒的姿態,就連萊德也對布魯恨得牙癢癢。布魯見沒有便宜可占,便隻能氣惱地拍拍屁股,自己站了起來。


    但公會之中倒也有明事理的人。法蒂瑪小姐扶著萊德的手臂,梅森則對其耳語了一番,萊德看起來仍然心有不甘,但還是為巴德老爺讓開了道。


    “謝謝你,朋友,請你們在這裏等等我,相信我,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滿意地答複。”巴德老爺賠笑著說道,然後繼續朝船頭走去。


    “我去看看他。”阿爾弗雷德說著也快步跟了上去。


    在阿爾的印象裏,巴德老爺向來都是一副穩重的模樣,對人總是笑語相迎,遇事也是從容不迫。有人說他奸詐狡猾,有人說他機智過人,但有一點是大家公認的,即巴德老爺富有城府,非常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幹什麽。而現在,這個老頭卻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不僅撇下了他高傲的侄女和充滿敵意的惡黨,甚至不願意停下腳步稍作歇息,以犒勞一下自己略顯臃腫的身軀,這可是阿爾從未見過的景象。


    巴德老爺快步來到船頭的艙門口,略略喘了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著,敲了三下房門。這更令阿爾弗雷德感到驚異了,難道淑女號還藏了什麽大人物,需要巴德老爺如此一本正經地去接待嗎?


    門在他敲第三下時打開了,巴德老爺本著職業習慣,向門裏的人露出了笑容,但他的笑容很快凝固了。阿爾弗雷德走到巴德老爺身邊,驚訝地發現開門的是一個小女孩,此時她正瞪著大眼睛,歪著腦袋看著來訪的客人們。


    阿爾弗雷德航行了兩周,卻從沒見過這個女孩,她是誰?難道是巴德老爺私藏在船上的私生女?阿爾弗雷德一時腦洞大開,幻想著巴德老爺與小女孩可能存在的任何關係。但他看了看巴德老爺的臉色,發現老頭比他還要驚訝。


    “我的天啊,艾薩克爵士,你終於還是搞懂了上帝的秘密,成功把人給捏出來了嗎?”


    “你在說什麽啊,老頭?”小女孩吃吃地笑著,巴德老爺那張滑稽的臉給她帶來了極大的歡樂。


    “還是個會說話的!艾薩克爵士,你這可是要遭天譴的!”巴德老爺說著趕忙越過門檻,像避開惡鬼一樣小心地繞過小女孩,往房間深處走去。然後,他似乎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驚叫了一聲。


    “這又是什麽東西!”他哆嗦地問道。


    絆他的是一隻沒有藏好的腿。腿的主人極力把自己隱藏起來,以避免被巴德老爺發現,於是他趴在地上,掀起了房間的地毯把自己蓋住,但這件事做得太過毛躁,使得地毯顧頭不顧尾,生生地把兩條腿露在了外麵。


    在絆了巴德老爺以後,他慌慌張張地從地毯裏爬了出來,擔憂地問道:“慘了,我被發現了!”


    “還有個男孩!上帝啊,我是誰?我在哪?難道我已經瘋了,才看到這般末日的景象了嗎?” 巴德老爺怪叫起來。


    “這怪老頭到底在說什麽呀?”門口的女孩露出天使般的微笑,一邊轉過頭問阿爾弗雷德。“你知道他在說什麽嗎?”


    “不,不知道。”阿爾弗雷德誠實地說。然後俯下身來,讓自己的眼睛與小女孩的平齊。“孩子,你是誰?”


    “你想進去就進去唄,管我是誰呀!”小女孩笑著白了阿爾弗雷德一眼,轉頭就跑進了房間。


    阿爾弗雷德被小女孩的無禮感到驚訝,呆立了片刻,然後搖了搖頭,走進了房間。


    昏暗中傳出了歡快的笑聲。巴德老爺與這裏的主人澄清一個嚴重的誤會。他的身心完全放鬆了下來,與坐在他對麵的人談笑風生,這房間的主人是比他更加年邁的一個男人,他戴著棕色的假發,目光炯炯有神,臉上的皺紋也清晰可見,總而言之,就是一個純粹而自然的老人。


    老人十分愉快,那聲歡快的笑聲就是由他發出來的。


    “真是太好笑了,聰明絕頂的巴德老爺,竟然以為我會把人給捏出來?”老者笑的閉上了眼睛,以防止淚水流出來。


    作為被嘲笑的一方,巴德老爺卻絲毫不感到尷尬,雖說自己想法遭人笑話,但他反倒因此鬆了口氣。


    “這可不能怪我!”他微笑著說道。“‘給我找點樂子來,別讓我無聊,不然我就用煉金術造個人出來!’這可是你——艾薩克·牛頓爵士說的話,我一介小小的商人,哪敢冒險去挑戰你的權威?萬一真的整出製造人類這般違反倫理綱常的事來,我多米尼克·巴德還不得承擔一半的責任?”


    “所以說你們這些老頭缺乏幽默感,太落伍了!”艾薩克爵士興高采烈地說道,絲毫沒有注意自己也早已到了被叫作老頭的年紀了。“開心點,巴德老爺,你真應該看看自己當時的模樣。‘我是誰,我在哪,難道我已經瘋了?’哈哈哈,真是太滑稽了。”


    “要不是您一直吵著要早點迴英國,我也不會這般失態呀!”巴德老爺苦笑著說道。“不過有了這點笑料,船上的時光也不那麽難熬了吧,艾薩克爵士?”


    “嗯,確實……”艾薩克爵士點了點頭說道。“我原以為這會是一場枯燥無聊的旅程,要知道我本來就是為了完成指標這種無聊的東西才到銀港去調研的,但好在我聰慧過人,發現了不少奇特的東西,足以打發無趣的時光。”


    “你開心就好,真的,我可鬆了一口氣了。”巴德老爺輕鬆地說道。


    “巴德老爺,這位先生是?”阿爾弗雷德好不容易才插入了話頭,趕緊問道。


    “什麽,你不認識他?”巴德老爺有些不敢相信地說道。“我相信全國到處都掛著他的畫像,你居然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光線太暗了,使阿爾弗雷德沒有立刻辨別對方的樣貌。於是他揉了揉眼睛,使勁地盯著老人的臉,那副姿態甚至顯得有些失禮。但任憑他如何仔細地觀察,他也沒辦法認出眼前老人的身份,在他眼裏,這隻是個幽默風趣的普通老人,除了皺紋更多一些,精氣神更好一些之外,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現在的年輕人啊。”巴德老爺搖了搖頭歎了口氣,對老者說道。“真不知道是時代墮落了還是你已經過氣了,艾薩克·牛頓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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