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撞到了後腦和鼻子,但是他依然緊握著撥火棒,那是在危機關頭唯一能保他平安的武器。


    他朝黑暗中猛地一揮,沒有擊中任何東西。但來者竟沒有趁機發起進攻,而是在床邊點燃了一盞煤燈。


    “波叔?”


    克勞沒有丟掉撥火棍,他擔心自己因為疼痛而產生了幻覺。在一天以內他的腦袋被兩次擊打,有這樣的想法是情有可原的。但是隨著光明驅散黑暗,波叔那張消瘦的、棱角分明的臉越發真切。他提著煤油燈,微笑地看著克勞,就像一個出海歸來的父親見到了分離許久的孩子。


    “克勞,想打我啊?”


    “波叔,怎麽是你啊!”克勞丟掉了撥火棍。


    “我剛迴來,聽說了一些事情,就找著路子過來了。”


    “你怎麽找到我的?”


    “左培爾看到有個紅發的男人坐在馬車上駛過碼頭,他不確定是不是你。但我想既然已經看到了紅發,那便無需再做驗證。”


    “波叔,我……我被那個巴德老爺抓住了。”


    “嗯,我聽說了。”波叔點了點頭。“可是,現在並沒有人看著你,你為什麽不逃跑呢?”


    “我膽怯了……”克勞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波叔,麵對這位長輩,這位他的恩人和締造者,克勞毫無保留。


    “原來如此,我早就和埃裏克說過,你和鼠眼不該一起共事。”波叔歎了口氣。“這不怪他,也不怪你,你們都太機敏,卻注定走不到一條路上。”


    “不怪他?”克勞感到委屈,這個堅強的男人,即使麵對大棒和鐐銬也不會有所動搖——絞刑台除外,那太強人所難了——但在麵對波叔這並不太公平的評論時,他的心弦開始顫抖。


    “克勞啊。你什麽都好,就是太過在意還未到手的事物。如果你更為機敏一點,憑你的智慧,又怎麽會上鼠眼的當?他便是看透了這一點,才能成功將你戲耍。今時不同往日了,街頭巷尾,弱肉強食……你不要指望公會能為你做主,因為公會需要鼠眼這樣的人,同樣,也需要你這樣的人。”


    這是十分直白的告誡,克勞雖然不服氣,但也感激波叔的坦誠。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會展現我自己的價值,我會讓鼠眼後悔他所做的一切。”


    “前提是你知道鼠眼在哪……”波叔的笑容隱去了,他看上去很擔憂。


    “克勞,我問你,在你進入巴德老爺的府邸直到現在,是否見到,或聽到過鼠眼的下落?”


    “怎麽?他卷款潛逃了嗎?那個蠢貨,巴德老爺拍賣的東西一文不值,他不可能靠那些破爛苟活一輩子的。”


    “不,他並沒有逃跑。也許他有這樣的打算,但在實施計劃前他便消失了。有四個人目睹了駕車離開了紅磚酒館。但他並沒有到達他位於碼頭區的藏身處,他就這樣憑空消失了。我們在下城區的邊緣找到了那輛已經破損的馬車,馬不見了,但那些‘破爛’還完好。”


    “看來,強盜也是有品位的。”克勞憤恨地說。


    “不要幸災樂禍,克勞。這和你也有關係。我的副手梅森在前兩周便收到風聲,這位巴德老爺在不停地釋放消息,就像是在故意引誘什麽似的。是啊,你大概已經聽過了,一枚金幣,一枚海盜的金幣,可以帶人找到數目龐大的寶藏……你就是願意相信這些傳言,對嗎,克勞?”


    克勞沒有說話,他沒想到,自己輕易相信的這一通言論,竟然已在銀港流傳許久……這不可能啊,他整日遊走街頭,可沒聽到過什麽海盜金幣的傳說。


    “我有我的渠道,可沒想到你……或者說,鼠眼竟然上鉤了。我毫不懷疑綁架他的人便是巴德老爺想要釣的人,他沒放任你在街頭遊走,而把你安置在這裏,老實說,我對此心懷感激。”


    “我明白了……”克勞說道。他注意到波叔說了那麽多話,嘴皮已經破開了口……不,這應該不是說話的原因,他與波叔已經半年不見,想必這位被稱為“老狼”的公會首領,一定一直在為集體利益而廢寢忘食地忙碌。


    “波叔,你這些日子去哪了?”


    閑話家常,房間的空氣便清爽了許多,波叔把煤油燈放到窗台,叫克勞和他一起席地而坐,那樣會比較涼爽。


    “我沒有離開牙買加,但阿奇博爾德·漢密爾頓總督一直不讓人省心。我們都是英國的子民,可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我們的總督大人正在勾結罪犯,密謀培植勢力,渴望推翻過國王的統治。”


    克勞愣了片刻,說道:“我們就是罪犯。”


    “是啊,可我們是國王的罪犯,這不一樣。”


    “我們的喬治國王是個德國人,他甚至不會講英國話。”


    “那也不能構成反對他的理由。”


    克勞聳了聳肩,波叔是個老牌的保守人士,克勞自己倒沒有那麽明顯的政治傾向,由誰統治英國,關他什麽事呢。


    “總之,我這半年一直在往返金斯頓和牙買加內陸的火山口,公會要爭取那裏的采礦權,並不惜一切代價反對阿奇博爾德總督的擴張……銀港的事情就交給梅森運作了,他幹得不錯,替我省心了。”


    他瞟了克勞一眼,意思不言而喻,要是克勞也能為他省心就好了。


    “別說我了,你們這些人過得如何,孩子們還好嗎?”


    “嗯,碼頭區的事業還算過得去,大家在挨餓,但是不至於餓死。並且也沒人被強征隊帶走。耶米爾認了不少字,他很有前途,雖然他不如卡斯帕爾機智,也不像左培爾那樣敏銳,但他善於思考,並且非常會做方案。至於我們這些老油條……你也看到了,鼠眼就是那樣,我也是原來的樣子。埃裏克比以前更賣力地幹活了,他的負擔很重,我有點擔心他。”


    波叔耐心地聽著,時而點頭,時而皺眉,這是一次半年來的區域述職,克勞代表了他們這小幫子人,把他們的處境、優勢和困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波叔。他知道,這是必要且有用的,隻要有波叔的指導,他們便一定能度過難關。


    “公會在下城區有不少交情,成年人可以去那裏幹活。可以預見,今後下城區的活計很多,不會愁著吃喝。耶米爾可以去教區的學校,這也沒有問題。至於你和鼠眼……我想,我最好禮貌地走訪一下巴德老爺,看看對方的底細如何。”


    “公會的首領直接去到富商的家中?這樣做風險很大。”


    “他在搞一個大的行動,我必須親自去確認他的意圖。這是在銀港發生的事情,我有義務去了解清楚。”


    “可是……”


    “時間不多了。”波叔打開懷表看了一眼,接著,他用一種前所未見的嚴肅目光注視著克勞。


    “克勞,我必須要向你確定一件事……那枚金幣,你沒有藏著吧?”


    克勞驚了,他幾乎要站起身來,隻是身體的疼痛阻止了這一行為,也給了他迴旋的餘地,但他從不對波叔說謊,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我……沒有拿巴德老爺的金幣。”


    他再次受到了驚嚇,為自己的膽大妄為,為自己的忘恩負義,既為之驚恐,也感到疑惑不解。如果這也是金幣的魔力,那他已經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這就好。”波叔鬆了口氣,他不會對他最看重的孩子心生懷疑,克勞感到更內疚了,他想立即糾正自己的言論,但波叔已經站了起來。


    “我想,巴德老爺必然不是極惡之輩,不然也不會為你準備這麽舒適的避難所。既然,你沒有拿著那金幣,那它必然會出現在其他地方。不用著急,在那之前你就待在這裏,我會去和巴德老爺談談,看看他到底在算計些什麽。”


    “波叔……你……你不要太過辛苦了。”克勞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實話。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真的不清楚。


    波叔走出了門,夜晚的碼頭依然燈火通明,巴德老爺的船在海中搖晃,因漲潮的緣故,那原本就高的艉樓顯得更加高不可測。波叔仰視了一眼這艘船,便騎上了他的瘦馬,獨自朝下城區走去。


    克勞看著波叔隱入黑暗,便進了屋子,鎖好了門。他還有一大堆事情要想,還有一副良心的重擔需要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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