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幹淨清秀的男人,正站在有些破損的木質平台上,充滿感情地向圍觀的人宣講著什麽。好奇心令我湊上去聽了一會……原來他是在找人,找有資格和他一同賺大錢的人,與他一同……繞行地球?嗬,在這年頭,騙子都學會了炒作新的概念。像他這樣在大街上吆喝著騙人,即使不怕遭到天譴,難道就不擔心惹上麻煩嗎


    ——迪奧·巴德的日記,1518年5月21日


    這是1716年的8月,加勒比海的浪濤洶湧澎湃,帶著鹹味的海風從牙買加的東岸登陸,穿過一座繁華的海港城市。銀港,這座英屬牙買加的城市,正經曆著有史以來最炎熱的夏天。熱,並且濕氣極重。生活在赤道附近的本地居民大多習慣了這種濕熱,但來自歐陸的殖民者與征服者們則要為他們的暴虐付出酷熱難耐與關節疼痛的雙重代價。但總的來說,這筆代價與他們所獲得的相比,也算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銀港的名字很微妙,因為雖然新大陸有大量的白銀資源,可銀港卻不產白銀,即使具有先見之明的偉大封建統治者們對其寄予厚望,並如主教封聖一般為賜予它貴金屬的名字,可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這是沒辦法的事。不過,自羅亞爾港毀於地震和火災之後,英國人急需在牙買加建立另一個貿易樞紐,而又有傳言說,金斯頓被詹姆斯黨的家夥(包括牙買加總督)滲透了,於是,謀求穩定利益的商人們隻能退而求其次,來銀港投資辦廠。而政客、士兵、勞工、農奴,這些如同殖民地標準配套設施一般的人口構成體係也緊隨其後,用一座座房屋、堡壘和工廠,為這片充滿機遇與挑戰的土地搭建了熱情且荒誕的舞台。


    自《烏德勒支合約》簽訂已經過去了三年,但和平依然渺茫。牙買加總督對新國王的不敬吸引了不少叛逆人士,海盜與私掠行為比起戰爭時期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個加勒比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混亂和危險。但就算是在這般非常時期,銀港依然活力十足,它廣開門路,富人和創業者住進了由豪華紅磚房排列搭建的上城區,工匠帶著學徒在下城區建起了木屋,貧民和偷渡者則擠在碼頭和鬧市艱難度日,他們在碼頭和內陸的種植園做著每日結算的苦力,還得隨時提防遭人綁架,成為某個遠洋商船上的水手學徒,對於他們來說,這種情況意味著九死一生,即使僥幸逃過了巨浪與風暴,但麵對腐爛的食物和變質的水源,還是難以保證不染上致死的疾病。而與這些辛勤勞作的可憐人相比,街上的乞丐倒要自在一些,他們每天迎著烈陽乞討,並祝福施舍的善人身體健康,同時在心中也祝願自己長命百歲。總督認為這些家夥損害了城市的形象,於是命令海軍到處驅逐乞丐,這些龍蝦兵們被熱得夠嗆,需要費好大的勁才能逮到幾個懶得逃跑的人,然後把他們帶去農場或莊園領取賞金。


    然而,即使銀港是那麽“合群”,人們卻必須認清它的地位。這就像妓女與客戶的關係那樣,文明人可以迎合它的嬌唿,但必須鄙視它的放蕩。再說了,這個妓女的缺點也不少。銀港擯棄了那些成熟的(迂腐的)、禮節性的(虛偽的)、常識性(過時的)的規則,變得太過“野蠻”、太過“粗俗”。還有一點,它似乎太過於現實,沒有半點涵養和節操。與金斯頓的反叛思想類似,銀港盛行懷疑主義——這恐怕比背叛國王更令人不安——比起教會的上帝,人們更依賴英鎊、幾尼金幣、西班牙銀幣這些他們看得見的上帝……商人沒有國家,也沒有信仰。在15世紀歐洲人會唾棄威尼斯,而到了18世紀,他們唾棄銀港,大抵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


    但對於銀港兄弟會的克勞而言,這裏是個宜居的地方。他二十四歲,遠沒有到風濕骨痛的年紀;他是地痞無賴,絕不會甘於讓狡猾的莊園主和工廠老板壓榨利益;他聰明絕頂,總是能靠這樣那樣的方式謀一口飯吃,他在欺詐、偷竊和逃跑方麵都是好手。如果破洞的襯衣、肮髒的馬褲以及斷帶的涼鞋屬於正常衣著範疇的話,那克勞可謂是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唯一的問題便是他的紅頭發時常會引發糾紛,迷信者和種族主義者往往會對其惡語相向。


    現在呢,他有一個工作——職業的神聖性是不分身份的,流氓無賴也是如此——他吹著口哨,一邊慢悠悠地往上城區晃去。這是一筆“大生意”,有一位年長的英國紳士要在上城區購置房產,卻還沒有到正規的交易所了解情況。他選擇相信在碼頭舉牌的“內部人士”。這在以前是沒什麽問題的,隻是近年來這些兼職的舉牌勞工大部分都窮困潦倒,因此不可避免地會做一些賺錢的勾當,比如把客戶的意願和行蹤賣給其他人。


    總之,經過一番複雜的流程——其中還包括英鎊和幾尼的兌換問題以及西班牙語在不同語境中的理解問題——克勞總算是掌握了老紳士的行蹤。他通知了交易所的熟人,同時馬不停蹄地趕到目標豪宅,向恭候多時的客戶做了自我介紹。


    老紳士拄著拐杖,正竭力縮在豪宅門前陰影中,臉上滿是汗水。但即便已經熱到這種地步,老紳士依然衣著講究。他戴著假發和絲巾,穿著高領以及排扣式的外套,一隻帶著金色鏈條的眼鏡正顯現出貴重的氣息……這是貴族的涵養嗎?但也許老紳士隻是不喜歡銀港居民的風氣,這才用嚴密的裝束把野蠻隔絕,僅僅依靠信仰與風度來驅散高溫。


    他隻看了克勞一眼,沒有抱怨,沒有打量,也沒有懷疑,便用拐杖急躁地指了指豪宅的大門,其意義不言而喻。


    也許有人會感到疑惑,為何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會相信身穿破爛的乞丐流氓會是房產中介,這種拙劣的扮相,就如同把野豬和家豬混淆一般可笑。可事實便是如此,銀港的野蠻生長包含了惡名與商機兩種概念,在這種地方耗費時間去準備整潔的衣著,或是用南美百年老樹上的樹脂把自己的頭發固定成型都是毫無意義、甚至會把機會拱手送人的愚蠢行為。因此,克勞這種裝扮,反倒成了銀港服務業的一般形象,就連交易所裏那些勤懇工作的正規人員,其裝扮也不比克勞要好多少。倒不如說,克勞比正式人員更具優勢,他的口才能賦予麵包牛肉的口感,能給人夢幻般的受騙體驗,使他們情不自禁地掏空口袋裏的每一個子兒。


    首先,克勞迎了上去,向老紳士賠禮道歉,並搬出了早已爛熟的“在碼頭兼職搬運工”的借口,但老紳士打斷了他。


    “行了,先生,快先進去看房子,我對無所謂的東西不感興趣!”


    “喲,是個高傲的主。”克勞心裏暗喜,卻表現得支支吾吾,仿佛有顧慮似的。


    “你在幹嘛?我說快點進……算了,你直接開個價吧,我這兒可忙得很呢。”老紳士焦急地催促道。


    克勞歎了口氣,他當然為這筆生意的輕鬆感到欣慰。一般來說,想要買房的客人不會那麽急躁,即使特別渴望達成交易,也會欲擒故縱,擺出愛理不理的模樣,借此壓低價格。他就見過不少精明的買家,能夠讓喜怒哀樂的情緒成為強力的武器,讓想要抬價的賣家備受良心譴責。但是老紳士顯然不是這種人,欺騙自以為是的家夥能得到成就感,但欺騙耿直的老人便沒那麽有趣了。克勞決定今晚得花點時間掂量一下自己的良心。


    “我說你到底開不開價?不行我就找別的房子!”老紳士生氣了,不斷用拐杖擊打地上的石磚。


    這威脅還不錯,但克勞早已得知老紳士的意向,知道他對這座豪宅勢在必得。


    “先生,你為何這麽著急啊?”


    “這還用說嗎,這座房子——我是說這種類型的宅邸,隻要耽擱一會,便會被其他人搶先買去,我在倫敦和普利茅斯都碰到過這種事!房子就像個任性的公主,隨時都有可能移情別戀,這可是業界的規則!”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克勞假裝恍然大悟,並附以致歉的笑容。“但請原諒我沒把事情解釋清楚,先生,這座房子的銷售權隻我獨有,除非公司收到我親筆簽名的確認函,不然誰也無法將其買走。這是銀港交易所為了杜絕中介惡意競爭而定下的規矩,請您放寬心。”


    “是嘛,這倒是為客戶考慮了。”老紳士氣色緩和了一些。


    克勞點了點頭,開始一本正經地介紹起房屋的狀況。


    “先生,您的眼光真是老道,這座房子可是時下最熱門的款式:兩麵通風,冬暖夏涼,有三層樓加一個閣樓和一個地下室,總計十八個房間,全部配有瓷磚地板。其中,一樓寬闊的大廳足以承辦盛大的宴會。房屋的外牆由印第安紅料塗刷,銀港有充足的日照,可以令這種紅色顯得非常漂亮。後麵還有一座精致的花園,就連最為挑剔的女士也會為之傾心。”


    “嗯,嗯!”老紳士一邊聽一邊點頭,這房子顯然滿足了他身體每一個毛孔的期望。


    “那麽,先生,如果您覺得滿意,可以先交給我十英鎊的定金,我好迴去辦理資料,將其鎖定在您的名下,其餘款項等以後再結清。”


    定金,是本不存在於交易流程中的款項,實際上即是客戶交給中介的小費。十英鎊是業界對豪宅交易默認的價位,它將被平均地分給所有參與交易的人,隻不過這一次,這筆定金會流入無賴的手中。這便是克勞的目的,他並沒有太大的野心,更不會愚蠢地搞出驚天騙局——那樣隻會逼著當局徹底斷絕他們的財路。細水長流才是智慧,打從一開始,克勞就是衝著這十英鎊來的。


    “在那之前,我想先進去看一看。”老紳士迷戀地看著房子,完全沒有意識到人心險惡。


    “當然可以,不過不是現在,先生。想必您也知道,我們有一套完整的體係,確保每一個人分工不同,這樣可以……”


    “可以多拿點小費,是吧!”老紳士不耐煩地嚷著,然後嚴肅地瞪了克勞一眼。“知道嗎,小子,你可騙不了我,什麽定金不定金的,這就是消費!你當我沒做過生意嗎?我雖然年紀大了,可這腦袋還靈光著呢!”


    他雖然這麽說,可最終還是拿出了十英鎊,遞到了克勞的手中。他生氣,不是因為“定金”這奇葩的業界規則,而是這規則把他排除在外,當他是初出茅廬的菜鳥。


    “謝謝先生!”克勞喜笑顏開,任由老紳士在那邊自作聰明,這種人往往在一知半解的時候便急於表現,以給別人留下強硬、懂行的印象,可惜這一次他碰上了老手。


    “先生,我的同事也差不多快到了,他帶了鑰匙,馬上就來為您開門,而我得趕著迴去填寫房屋的所有權申請。”


    “行了行了,退下吧。”老紳士擺了擺手。


    克勞深深地鞠了一躬,倒退著走了好幾步,接著轉身從容離開,他在轉角碰上了那個滿頭大汗的交易所職員,便向其致以問候。


    他的生意圓滿完成了。職員會把老紳士帶入正式的軌道,如果他運氣好,便不會發現自己受了騙,最多隻會把“貪得無厭”的職員罵一頓,又或許會大度地再給出十英鎊的小費。但最終,老紳士會得到他心儀的房產,與其價值相比,區區十英鎊或一百英鎊又何足掛齒呢?克勞滿意地想,他剛才就像一隻蚊子,無聲地吸走了富人的血液,又悄悄地離開,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而現在,他要成為加勒比海的羅賓漢,今天就要在酒館裏點頓好的,請同伴們品嚐自己勞動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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