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顧西洛就這樣在蘇念安的公寓裏住了下來,而秦薇在第二天就很自覺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準備打道迴府。臨走前,秦薇還朝蘇念安拋去了一個曖昧的眼神。


    蘇念安皺了皺眉,轉頭看向坐在客廳地毯上打著遊戲的顧西洛。


    隨著關門聲的響起,不大的公寓裏頃刻安靜下來。隻有劈裏啪啦地敲擊鍵盤的聲音。


    蘇念安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為什麽這個家夥會這樣理所應當地留在了這裏?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但是抱歉,這個城市我隻認識你。”顧西洛的視線不離電腦,嬉笑著對站在遠處打量著自己的蘇念安說。


    “你可以住酒店。”蘇念安脫口而出。


    其實蘇念安並不是不想讓顧西洛住在這裏,而是怕原本一直堅持著的東西會隨著他的到來而土崩瓦解。那是她一心築起來的牆,被推翻了,她怕以後再也沒有那個勇氣重新築起。


    顧西洛忽然停下手中的動作,眼神複雜地看著蘇念安。


    顧西洛想起,很久以前也是有那麽一個小女孩這樣看著自己。隻不過現在那個小女孩長大了,並且再也不記得自己了。


    念安,我要怎麽說,你才能夠知道,那段屬於我們的記憶被我一直好好地珍藏著。


    顧西洛不禁握緊了拳頭。他從來也沒有想過,愛一個人會是這樣難的。


    從前的顧西洛要什麽有什麽,他又怎麽會這樣刻意地去對一個人好。可是偏偏,那個他想要對她好的女子並不領情。


    “蘇念安,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說違心的話會被雷劈。”顧西洛沉著臉,聲音有些壓抑。


    蘇念安怔了怔,與顧西洛沉著的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帶著頑皮的眼神。


    她搖了搖頭,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如果說這個世界上能有什麽使蘇念安停留的話,那麽大概就隻有顧西洛了。


    蘇念安總是不能真正地將他摒除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就像秦薇說的,顧西洛很想念她。她又何嚐不想念那個會對自己好的人呢。


    “打算在這裏住多久?”蘇念安忽然迴過頭去,問還在發呆的顧西洛。


    “住夠了就迴去。”


    蘇念安其實很想再問問,這個所謂的住夠了到底是什麽概念,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


    顧西洛是個喜歡自由的人。他活得肆意,永遠隻跟著自己的喜好走。沒有哪一個人或者哪一個城市能夠留得住他,除非是他自己願意。


    “那麽,祝你在中國玩得愉快。”


    蘇念安笑了笑,放下手中的馬克杯,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世界真是奇妙。明明前幾天還是分隔兩個半球的人,此刻居然會住在同一個房子裏。


    就像感覺不到時間的間隔和城市的距離。


    顧西洛真切地坐在她家客廳的毛毯上。


    那是個她心裏想念卻從不肯承認她想他的男人。那是個被她刻在心底深處不願意被提起的男人。那更是一個懂得如何對自己好卻又執拗的男人。


    那是屬於蘇念安一個人的顧西洛。


    初冬,外麵的涼風已經變得格外陰冷。顧西洛穿著厚厚的灰色毛衣,坐在人民公園的廣場上看著在遠處寫生的蘇念安。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蘇念安也會畫畫。從前在馬德裏的時候隻知道她靠寫字為生,沒想到原來她還靠畫畫來賺取生活費。


    忽然之間,蘇念安對於顧西洛來說似乎很神秘,他這才發現原來不隻是她對他,就連他對她,都了解得不夠透徹。這樣的兩個人要說在一起,真的有些可笑。


    清晨的陽光下,蘇念安麵色紅潤。漆黑的長發被簡單紮成馬尾,顯得幹淨利落。


    這是顧西洛所熟悉的蘇念安。他記憶裏的蘇念安,從來不塗脂抹粉,跟那些常年圍繞在他身邊的女子有著很大的差異。


    顧西洛的記憶,一下子又迴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就連唿吸都覺得美好的季節。


    十七歲的時候,他在醫院裏認識的蘇念安,有著很多同齡人都有的純淨笑容。


    顧西洛常常從她的笑容裏看到美好的單純,那是他很少看到的笑容,眼神清澈得讓人一望就能感覺到她心裏的波動。


    顧西洛是個絕不向任何人任何事妥協的人,所以理所應當的,麵對蘇念安時,當發現自己漸漸再也放不開手的時候,他寧願握緊也不願委屈自己。


    顧西洛就是這樣的人,什麽世俗,什麽距離,在他眼裏就是狗屁,所有的一切隻要是他想要的,他就絕不會受任何人影響。


    可是偏偏那個時候的他卻最沒有選擇權,甚至連自己的人生都糟糕得一塌糊塗。


    顧西洛的父親對待顧西洛的態度向來都是任其自生自滅的,所以在曼徹斯特的時候,除了給他豐厚的生活費,幾乎連看他一眼都嫌多餘。就是那樣嫌惡的眼神,才讓以後的顧西洛對這個所謂的父親產生強烈的距離感和生疏感。


    顧西洛記得那日午後,原本他是等著蘇念安的到來,可是在半夢半醒之間,有人把他弄醒,然後他看到三個身著黑色西裝筆挺的男人。


    他們說是來接他迴家的。


    家?這麽多年了,他早就忘記自己有家了。


    腳上的不方便,讓他根本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於是最終還是被扛上了那輛轎車裏。


    隻是那一個午後,從此變成了他記憶中最痛苦的午後。


    從此之後,他們再次相見,卻形同陌路。


    他記得她,她卻忘了他。如此簡單而又明了。偏偏他看不清,一直都看不清。


    顧西洛還記得,十七歲後第一次迴到馬德裏時爺爺慈愛的笑容。


    爺爺說:“cris,以後爺爺再也不讓你受苦了。”


    顧西洛很想笑,他其實很想告訴那個白發老人,該受的都已經受了,又為什麽要在他忽然找到陽光的時候又再次將他帶到黑暗中呢?


    隻是終究為著爺爺的那一份愛,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他以為,不過是萍水相逢,卻沒有想到,那一個小小的身影從此在他心裏駐紮,再也揮之不去。


    蘇念安收了畫架,轉頭看去的時候,發現顧西洛正在發呆。


    她坐在遠處靜靜看著顧西洛。


    其實顧西洛真的是一個長得極好看的男子,輪廓分明,特別是那雙墨色眼睛,有說不出的吸引力。


    但凡是女子,大概都會深陷在他的眼神中吧。


    隻可惜蘇念安早已經對這些免疫。


    這些年,蘇念安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在身邊停留過的,又都離開了。大抵自己是沒有福氣去享受幸福的,因為總有不幸伴隨著自己,所以對於所謂的幸福,蘇念安也不再有所強求。


    隻是她沒有想到,顧西洛會如此執著。


    顧西洛看到了蘇念安,他起身走到她身邊,將畫架往自己肩上一背。


    蘇念安皺了皺眉。顧西洛是那種在人群中就能一眼認出來的男子,修長的身形,英俊的臉龐,還有西方人特有的氣質。這是一個氣質非凡的男子,背著一個畫架似乎並沒有損害到他的氣質。


    蘇念安搖了搖頭,走在他身側。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跟顧西洛一起走了。


    在迴來前的那段時間,幾乎跟顧西洛間接地鬧別扭有差不多一年之久。隻是那個時候似乎還一點都不覺得那是一種樂趣,如今想來,似乎那樣的時光才更顯得彌足珍貴。


    “cris,其實你應該早些迴去,你的家族需要你。”


    顧西洛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動作微小到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忽然伸手攬住蘇念安單薄的肩膀,似乎這些日子她又瘦了。


    “我知道誰更需要我,所以蘇念安,你不需要來權衡我心裏的價值觀,那是我的事情。”顧西洛朝她笑笑,露出霸道的壞壞樣子。


    蘇念安覺得有些無趣,她收了聲音,目光直直地盯著地麵。


    手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被顧西洛握在了手裏。


    顧西洛的手很大,很溫暖。記憶裏麵顧西洛一直都是個有些冷漠的男子,所以蘇念安沒有想到,他的手掌居然讓她有種溫暖的感覺。那種感覺一直延續到她心裏。


    有人說,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隨著時間的轉移,一個人會被另一個人改變,一個人的習慣也會跟著另一個人的習慣而轉變。


    可是奇怪的是,他們明明沒有在一起,手卻可以那樣自然地握在一起。


    似乎在蘇念安的心裏,對顧西洛已經不那麽排斥了。


    從馬德裏到s市,原來轉變的不隻是心境,還有蘇念安對顧西洛的感情。


    距離不是阻隔感情的唯一阻礙,卻是可以讓原本固執僵持著的兩個人一點點軟化心裏的堅持。


    兩隻手緊緊相握,像是在宣告著什麽。可是在蘇念安的心裏,漸漸溢出一種滿足。


    原來從前的固執,隻是因為心裏的不確定。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讓蘇念安一直捉摸不透自己對顧西洛的情愫。


    原來,人真的可以隨著環境的轉變和時間的推移而改變。


    “cris,你不要迴去了。”蘇念安忽然停下腳步,看著顧西洛。


    他們拉著手,中間隔著一點距離。


    顧西洛笑了,蘇念安很久沒見過笑得這樣好看的顧西洛。


    他點點頭,說:“好,蘇念安,我再也不迴去了。”


    2


    在蘇念安那麽多年的獨自生活裏,從來沒有哪一刻覺得生活可以用幸福兩個字來形容。可現在她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對,就是幸福。因為早晨醒來的時候,能夠第一個看到的是顧西洛,因為每每在午後的時候,身邊坐著的還是顧西洛。她從沒有想過,自己能這樣平靜地跟顧西洛生活在一起。


    隻是有時候,生活往往就是這樣,給了你一顆糖之後又無情地再把那顆糖收迴去。


    秦薇有時候會說,蘇念安你有時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你沒有良心。


    對於這一點蘇念安從來都不否定。隻有蘇念安自己知道,該對什麽樣的人好,而對什麽樣的人她應該連瞧都不瞧一眼。


    有些人,她會像牛皮糖一樣黏著你,讓你連唿吸的空間都沒有。而蘇念安最不喜歡的就是這樣的人,比如此刻站在她麵前正對著她優雅地微笑著的蘇黎黎。


    秦薇說蘇黎黎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但是她對這個妹妹卻完全提不起興趣來。


    “家裏來客人了?”顧西洛的聲音從臥室裏傳來,他穿著睡衣,神采飛揚,在看到蘇黎黎的時候頓住腳步,眉頭慢慢蹙了起來。


    蘇黎黎開心地朝顧西洛打了個招唿。


    “我出去一下,你們慢慢聊。”蘇念安抓起自己的皮包,在一個優雅的轉身之後消失在自己的公寓。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那一刻到底在心慌什麽,明明那個家是她的,她卻沒有勇氣麵對那裏麵的兩個人。


    或許是連自己都對心裏的自己不那麽確定,所以才選擇最簡單的逃避方式。


    蘇念安給秦薇打電話,秦薇很快就到了市中心的星巴克內。


    蘇念安喜歡星巴克,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西班牙,無論是在哪一個城市,她都喜歡星巴克給自己帶來的那份心理上的滿足感。有人說喝咖啡是一種享受,的確,所以就算是有嚴重的胃病,蘇念安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咖啡香濃的味道。


    “所以蘇念安,你現在是刻意為自己的情敵製造機會嗎?”秦薇在簡單地聽了蘇念安為什麽約她出來之後,覺得有些荒謬地大聲問道。


    原本安靜的氣氛,一下子被秦薇打破。


    周圍有人看過來,秦薇窘迫而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後瞪了蘇念安一眼後壓低聲音,“你有病。”


    蘇念安聳了聳肩,她也覺得自己有病,在看到蘇黎黎的那一刻,唯一的想法就是逃離,遠遠地逃離。


    “你應該跟她正麵交鋒,難道你到現在還不相信cris對你的感情?”


    蘇念安無所謂地搖了搖頭,“我不是不相信他,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秦薇猛地咳嗽起來,漂亮的臉蛋扭曲成一團。直到稍稍能平靜住自己的心情的時候,她的目光掃向蘇念安,變得諱莫如深。


    這一句話包涵的東西太多太多了,秦薇甚至開始不確定,自己剛才在蘇念安眼裏看到的一閃而過的那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她小心翼翼地看著蘇念安,試探地說道:“所以念安,其實你一直都沒有忘記是吧?”


    蘇念安轉頭看向窗外。


    午後慵懶的陽光,肆意地灑在路上的行人身上,光亮似乎在他們身上鍍成了一層金。


    沒有忘記嗎?也許吧。隻是有些記憶,蘇念安一直認為,忘記要比記得更好一些。或者她隻想記住那些該被記住的,而忘記那些該被忘記的。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母親說過,這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就是她的丈夫,也就是蘇念安的父親。


    可是蘇念安直到現在都很想問問母親,那所謂的愛,難道就是用死亡來表達的嗎?真正愛著的人,會讓一個女人死得這樣毫無尊嚴可言嗎?而那個人還是他的妻子,曾經與他共患難的女人。


    在蘇念安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把她送到了曼徹斯特。那是一個在十二月的時候會異常寒冷的國度,語言、生活習慣,所有的一切都要一個八歲的孩子去適應,幸而蘇念安從小的性格就極為樂觀活潑,所以她依舊能很堅強地生活下來。


    她從來不知道家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她不問,她母親也從來不說。


    父親在蘇念安的記憶裏,一直都隻停留在八歲前。隻是母親一直都告訴她,她的父親很愛她,隻是那種愛他無法輕易表達。


    十三歲的時候,認識顧西洛,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蘇念安記得那個時候在醫院,就是那樣一張桀驁不馴,有著跟自己同樣孤獨眼睛的少年,在瞬間進入自己心底。


    顧西洛的眼神很冷,蘇念安記得他那時看自己的眼神,充滿敵意和防備,那種戒備深沉得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她還記得自己忐忑地握住他的手的時候,他眼裏的那種不屑。


    第一次認識的時候顧西洛就是這個樣子,一副唯我獨尊的樣子,卻讓蘇念安深深地喜歡。


    後來,後來是因為什麽才分開的呢?


    好像是因為,那個原本屬於顧西洛的床位,在那個靜謐的午後忽然就空了。她焦急地拉住護士姐姐的手,指著那張空床問顧西洛呢。


    護士姐姐平靜而又淡漠地說,出院了。


    出院了?連跟自己說一聲再見的機會都沒有嗎?


    蘇念安覺得自己小小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那是她在曼徹斯特唯一認識的朋友,有著墨色瞳孔,麵冷心熱的顧西洛。


    同樣是十三歲,秦薇通過越洋電話告訴蘇念安,她的母親死了。


    蘇念安問她,為什麽。


    秦薇說,不知道。


    對,不知道為什麽會死,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她的母親為什麽會死,於是這樣的死成為所有人心裏一個解不開的謎團。


    那一年,似乎全世界都在阻止她迴國,以至於她連自己母親的最後一麵都未曾見到。


    再迴國,已經是在三年後,秦薇握住她的手說,念安,阿姨走時很安詳,所以不要哭,不要難過,阿姨在天上會過得很好。


    蘇念安隻能愣愣地盯著秦薇。過得很好嗎?為什麽她卻覺得這是另一種悲哀呢?為什麽她又會覺得這隻不過是另一個悲劇的開始跟延續?


    在那座老式大宅裏,是蘇念安第一次看到比自己小三歲的蘇黎黎,還有那個雍容華貴、一身貂皮的女人。她優雅的姿態和一副女主人的架勢,深深刺痛蘇念安的眼睛。


    秦薇說,那是她的繼母,叫沈安林,是她父親在母親死後一年娶迴家的。


    在這樣一個對蘇念安來說陌生的房子裏,她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小的時候,母親的那種絕望和無助。


    有一句老話是這樣說的,男人一有錢就會變壞。


    但是蘇念安不知道,原來有些男人有錢之後就會變得喪心病狂。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她在父親的書房門口聽到的那段最真實的記憶--關於她母親的真正死因。


    強暴,這樣一個駭人的詞,在那個打雷下雨的夜晚,深深地刻進她十八歲的心裏。


    母親被強暴,周圍人的唾棄,以及父親的厭惡和另結新歡。


    嗬嗬,原來不過是這樣老套卻足夠殘忍的手段呢。在蘇念安的記憶裏,她母親一直都是個溫柔的女子,大家閨秀,這樣一個女人,怎麽會懂得奮起反抗,除了默默接受那些莫須有的罪名她還能做什麽。


    然後,書房的門忽然大開。蘇念安一臉漠然地站在門口,盯著眼前的兩個人。


    她的父親和她的繼母。多麽般配的兩個人。


    她看到父親臉上的驚慌以及繼母的駭然。


    那分明就是一種害怕和極力想要掩飾卻找不到適合的詞語的窘迫。


    “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父親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但仍舊沒有任何感情。


    蘇念安的眼光淡淡掃過他們,“睡不著。”


    然後轉身,砰的一聲,將自己關進房間,隔絕在那個世界外麵。那是一個肮髒的世界。就算隻能斷斷續續聽到那麽一些話,她也能夠猜測出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傻瓜。


    於是在蘇念安十八歲的成人禮上,那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深刻而沉重地撞擊在她原本不再堅強的心上。


    藥水刺鼻的醫院病床上,蘇念安盯著白色的天花板,氧氣罩還沒有被摘除,腳上的石膏,脖子上的固定套,以及手臂上纏著的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紗布。


    那是一場足夠嚴重的車禍,蘇念安左側肋骨斷裂,心肺受損。所有人都說,這個女孩兒醒不過來了。但是偏偏一向命硬的蘇念安,在那個陰雨綿綿的早晨忽然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了雙眼紅腫的秦薇。


    蘇念安不說話,甚至在以後身體稍好一些的日子裏,她也學會了用沉默麵對一切。其實,她不過是不願意開口說話,不願意去麵對那些過往而已。但她仍舊記得,父親是來看過自己一次的。


    醫生說,蘇念安認不得所有的人,記不得所有的事。現在的她就像一張白紙,麵對自己一片空白的記憶和生活。


    她看到她父親隱隱鬆了口氣,然後他們四目相對。蘇念安的目光呆滯,其實真的很想什麽都不記得,隻記得那些曾經的美好。


    那麽不如就忘了吧,忘了,就不會痛了。


    於是,就真的忘記了。全世界的人都以為蘇念安失憶了,就連蘇念安自己都以為,那些過去真的都已經消失了。而她也可以重新開始,活得更加精彩。


    可是有些東西是像烙印一樣的,刻上了就注定無法抹去。


    3


    秦薇攪拌著咖啡的手在看到蘇念安並不否認的態度時猛然頓住。她的瞳孔慢慢緊縮起來,心裏像有一根針在密密地紮著,很疼。


    她以為蘇念安是真的失憶了,卻原來這不過是一場戲中戲而已。而她卻跟著蘇念安的劇本演得漸入佳境,竟真的以為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秦薇低頭自嘲,笑自己的無知,更笑這所謂的友誼居然如此脆弱。


    蘇念安轉過頭,目光炯炯地盯著秦薇。其實並不是刻意要隱瞞,而是連她自己都以為已經忘記了。她不想記得,既然所有人都不提,那麽又為什麽要讓自己心裏的傷痕展現得那樣赤裸裸呢?畢竟,這樣的結果似乎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極滿意的,比如她的父親。


    “秦薇,你知道,那個時候除了我自己,我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失去的了。”


    蘇念安的聲音,帶著淡淡的漠然,是她一貫說話的語氣和態度。


    秦薇知道,她當然知道。


    在醫院的時候,蘇念安的父親隻來看過她一次,甚至在以後她住院的兩個月時間裏除了她,似乎再也沒有人去看過蘇念安了。


    秦薇一直都知道,那場車禍並不真的隻是意外。然而她不願意去查,甚至有些害怕麵對。如果一切都跟她猜測的一樣,那麽蘇念安要怎樣去麵對。


    慶幸的是,蘇念安失憶了,她再也不用抱著那些痛苦的迴憶一個人活著。


    秦薇真的以為,車禍後的蘇念安是一個重生,卻沒有想到,原來不過是一個悲劇的開始而已。


    秦薇太了解蘇念安,蘇念安淡漠的性子背後有怎樣的堅強和不服輸。她血液裏流淌著的那些恨意,並不是短短幾年就能遺忘的。


    也許她忘了問,假裝不知道,假裝忘記了,大概比記得更加痛苦吧。


    然而秦薇的思緒霍地變得混亂起來。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被重視,甚至不被需要,而可悲的是她一直以為,她會是蘇念安生命裏唯一的摯友。


    秦薇霍然起身,手指在微微顫抖。


    “念安,總有一天你會為了今天這樣的隱瞞而感到後悔的。”秦薇半眯著眼睛,星巴克略顯昏暗的光線下她看到蘇念安嘴角揚起優美的弧度。


    她會後悔的,因為那個守著她那麽多年的男人若是知道真相,不會原諒她。


    蘇念安的視線對上秦薇的,一直以來秦薇都對自己十分溫柔,甚至帶著近乎親人般的憐惜,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跟秦薇說過話了。


    薄唇微啟,蘇念安揚起笑意,她倔強地搖了搖頭。


    “我不會後悔。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讓蘇念安後悔。”


    即使後悔,她也不會說出來,假裝不在乎就會真的不在乎了,她一直是這樣認為的,誰都不是誰的誰,所以誰都不會離了誰而無法生活。


    顧西洛如是。


    秦薇無奈地搖頭,閉了閉眼睛,“念安你錯了。那個男人對你的感情熾熱得可以將你灼傷,而這樣的你根本就不配得到這樣執拗的感情。”


    秦薇走了,蘇念安看到她眼裏隱約顯現的怒意。是因為她,還是因為顧西洛?不經意間,她又想起顧西洛那張充滿孩子氣的笑臉,沒有半點虛假,純淨得如同天使。


    顧西洛靠在落地窗前的玻璃欄杆上,這是蘇念安平時最喜歡靠著的位置。


    她喜歡在午後的時候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透過指縫間的縫隙看碧藍的天空。顧西洛承認,中國的天空沒有馬德裏那樣湛藍,但是中國有一個蘇念安,所以就算放下一切,他都認為是值得的。


    蘇黎黎剛走不久。他至今仍記得在馬德裏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有著和蘇念安一樣好看的笑容,但是隻要一眼就幾乎能夠分辨出她們的不同。


    然後蘇黎黎走到他身邊,搭了一下他的肩膀說:“你好,我是蘇念安的妹妹。”


    隻這麽一句話,讓原本準備轉身離開的他停了下來。


    不是因為她火辣的身材,姣好的容貌,也不是因為她純正的中國話,而是因為“蘇念安”三個字。她說,我姐姐沒有失憶,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她編織出來的一個騙局。


    顧西洛不相信,他不相信一個對過去一無所知的人會假裝失憶,如果是這樣,那麽她的演技真的太過高明。他信蘇念安。


    然而,內心對她的渴望卻如此強烈。在聽到蘇黎黎說我可以幫你試探我姐姐的時候,顧西洛才真正發現,原來對於蘇念安的一切,他竟然如此強烈地渴求著。


    可是,現實總是跟理想背道而馳。


    就像蘇念安,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他跟蘇黎黎之間達成的某種協議。


    但是顧西洛仍舊願意相信,蘇念安是真的記不得從前了。因為那雙純淨的雙眸中找不到一絲瑕疵,甚至從未聽她提起過從前,或者家人,或者朋友。


    鑰匙插入孔哢嚓的聲音,乳白色的房門被打開,又關上。


    蘇念安站在門口看著倚在自己平常最喜歡的地方的男人,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真是一種特殊的感覺,迴家的時候不需要對著一室的清冷默默地發呆,也不需要想著今晚該是餓肚子還是吃泡麵,更不需要在對著電腦屏幕的時候想起的是另一個模糊又熟悉的身影。


    可是秦薇說,這樣的她不配得到他的感情。


    蘇念安嘲諷地對自己笑笑,換了拖鞋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顧西洛蹙眉,跟著她走了過去。他覺得自己似乎再也難以看透這個女子。


    他跟著她進了房間,在柔軟的大床上坐下,看著她脫下外套,打開電腦。


    “怎麽了,心情不好?”


    蘇念安笑著搖了搖頭,“她走了?”


    正說著轉過身去的時候,一個溫暖的懷抱從後麵圈住了她,溫熱的唿吸縈繞在她頸邊。


    蘇念安身體僵了僵,有些不知所措。


    顧西洛抱著她的手漸漸縮緊,在她耳邊輕聲問道:“是不喜歡看到她,還是在生氣她來找我?”


    蘇念安蹙眉,其實並不是生氣,她隻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秦薇說的那樣不配。在麵對顧西洛的時候,她從來都是可以坦然相對的,他沒有欠她,她也沒有欠他,那麽為什麽,就算她沒有忘記他,但是不說又有什麽關係呢?她隻是不想說出來,那些記憶,好的或者壞的,都隻是她自己一個人的,不是嗎?


    蘇念安在他懷裏轉了個身,雙手抵在他的胸口處。


    “cris,如果有一天你想要離開了,不必跟我說再見,輕輕走開就好了,知道嗎?”


    顧西洛的眉頭皺得更緊。這不像是他認識的蘇念安會說出來的話,手上力道不自覺地加重。


    “世界上隻有一個蘇念安。”


    顧西洛墨色的雙眸中閃著點點光輝,熾熱的唇覆上蘇念安冰冷的唇畔。


    蘇念安閉上了眼睛。秦薇說得沒錯,顧西洛的感情熾熱得可以將她灼傷。可是這種傷,讓她覺得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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