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不起手臂擦淚,隻好任由它流下來。「我不再去教堂做禮拜,不是因為福利院那兩年,掐滅了我的信仰。而是,我還沒想清楚,怎樣麵對一個放任好人被害的上帝……」


    說完這話,她流下最後一滴眼淚。扭過頭,她用衣領擦幹淨臉頰。抬起頭來,又是一張幹淨平靜的臉。臉龐上,黑色眼眸如星星,盯牢施友謙。


    她說:「別忘記你的承諾:我把代碼告訴你,你把破譯後的訊息告訴我。」


    施友謙將頭髮往後一攏,身子舒服地攤開而坐,「哈,小妹妹,你真可愛。你相信我?」


    高希言當然不相信。但是她飛快地說:「我信你。」


    「但我不相信你。」施友謙微微笑著,「你交給我的貨,我得先驗證一下。」


    他往前傾了傾身子,好讓高希言聽得更清楚,「比如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真的會老老實實告訴你一切嗎?唔,讓我想想,我可能會把 a 說成 b,把 c 說成 d……」


    高希言不吭聲。


    施友謙又靠近她一點,「然後,我們的 money 哥拿著破譯後的錯誤代碼,來找這位可愛的小妹妹,想獲取更多信息。這位小妹妹自然會一口咬定,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啊,其實她當然知道——她這樣聰明,既利用了 money 哥,讓他的人替自己破譯代碼,又沒透露給他任何信息……」他邊說邊繞到她身側,手指撚起她頸項間的碎發,在手指間慢慢揉搓著。


    從福利院出來這段時間,她頭髮長長了好些。也許是這碎發,也許是身旁這男人,讓她脖子一陣刺癢。


    室內是長久的寂靜。高希言在這致命的寂靜中,保持沉默。


    「哈,這隻是猜測。是不是很有意思?」他笑著鬆開手指,微斜起肩,看她一會。他在觀察她的表情,而她牙齒間又開始流血。她用手捂住半邊嘴唇,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任由他輕慢地揣測。她捂住了嘴,於是他看不到,她的牙齒在輕微打顫。


    因為被這個男人說中了一切,她不得不努力壓抑自己的顫抖。


    第21章 【21】阿希不見了


    新濠的天氣終於放晴。


    辦公桌上堆滿文件,周禮翻開來一一瀏覽。學術會議的行程,與行業內外的交流活動,各室的研究預算,國內外出差的申請,醫院內部人事調動,以及新院的建設進度。他花了一個下午將文件清理好,需要黃瑞風處理的,單獨挑出來。


    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助手在門口探頭:「周先生,還不下班?」


    他抬頭微笑:「還沒走。」


    「要幫你打飯嗎?」


    「謝謝,不用。我自己去吃。」


    職工餐廳對著二樓的花園,中間隔了巨大的玻璃門。黃瑞風說,要營造一種「在花園中用餐」的感覺,他對媒體宣傳,「要讓醫生這個職業充滿榮譽感與光榮感,要讓他們的工作環境不輸給頂級企業」。周禮看過接受富人的新院設計圖,那裏的花園、餐廳、母嬰室更奢華。


    周禮隻要了三明治跟薄荷茶,在靠近花園一側坐下。他正在看黃瑞風的講話稿,跟前有人拉開椅子,坐下來。


    「今天上班?」


    他看完最後一行字才抬頭,見黃馥坐在他跟前,端著一杯咖啡,看上去鬱鬱寡歡。


    「今晚有台手術。」她用小勺子攪拌著咖啡,「胰腺癌。站上八九個小時,我要瘋了。」她正處於已經最後一年實習期。


    「惠普爾?那你要多吃點,光喝咖啡不行。」


    黃馥猶豫著,沒說話。周禮抬頭看她,良久,她終於蹦出來一句:「我覺得自己……很差勁。」


    他意外,還是笑著問:「怎麽了?」


    「你知道,如果發現病人癌細胞轉移擴散,那麽今晚這台手術就要取消。剛才我們幾個人都在開玩笑,說要給關二哥上香,讓病人的癌細胞一定要擴散。但剛在等咖啡那會兒,我才突然意識到我們這些人,開著這樣的玩笑,是有多麽可怕……」她看上去很是低落,眼角依稀有點液體,「從醫這些年,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台機器。」


    周禮默然不語。


    黃馥用手指按了按眼角,笑了笑,「不說這個了。你放棄當外科醫生,改行做行政,跟你說你也不懂。」


    周禮也笑:「是,我是不懂。」


    「拿手術刀的感覺,早忘光了吧?」


    「忘光了。」


    「第一次上手術台的緊張跟興奮,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倒是經常想起當學生那會兒,第一次解剖屍體。你知道,我信基督。當時我覺得這是對神的冒犯,出來時還吐了。但後來我想,也許隻是因為自己第一次看見人類屍體吧。我記得,男同學好像大膽得多,第一次上完解剖,還特地相約到校外的餐廳吃烤肉。你呢?」


    周禮腦中浮現出第一次看到屍體的情景。不是在光明敞亮的新濠醫學院。那是在陰暗的東帝汶,他的童年。


    不,他生命最早的起源,應該在柬埔寨。渡船上的艄公,有風拂過柬埔寨的森林,他的外公就在那裏被人處決。那時候還沒有他,連母親都沒有,隻有外婆。大肚子的外婆喬裝逃出去,從吊著屍體的樹下生下了母親。外婆的陰道是母親的生門,卻幾乎成了外婆的死門。這是周禮的一切生命起源,註定跟湄公河上漂浮著,翻肚皮的魚、死狀慘烈的鳥、淹死的貓跟溺死的女人,脫不了關係。契爺看過他掌心,跟他說:「阿禮,這是你的宿命。在死神附近,就是你的宿命。」也許這能夠解釋,為何七歲時,小小男孩第一次見到屍體,並不十分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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