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校門三米多高,鐵質綠漆,頂端為梭鏢頭狀。翻的時候不能十分大意,否則梭鏢頭戳下體,即使不出血也會胯間軟組織挫傷,走路的時候下體沉重而疼痛,一步一顫。我翻過大門的時候,月光很好,“勤奮、嚴謹、求精、獻身”的八字校訓在月光下隱隱發光。值班室的白熾燈亮著,校衛隊隊長帶著幾個校衛隊員在值班室打撲克,爭得臉紅脖子粗的。


    我們的學校建在東單和王府井之間,雖然學生難以心無旁騖,但是喝大酒卻十分方便。東單和王府井之間不僅有事兒事兒的王府飯店,找倆黑人穿個白汗衫把門就冒充高檔場所的和平迪廳,還有很多小館子。喝大酒要到小館子去,大館子不行,一是大館子太貴,因為假裝漂亮的環境和假裝高雅的服務小姐,一瓶酒要多付十瓶酒的價錢,喝得興起,下月的夥食沒著落了。二是大館子事情太多,說話聲音不能太大,說話內容不能太怪力亂神,不能隨地吐魚刺,不能光腳丫穿鞋,喝到酒酣不能光膀子,喝到一半就把燈熄了說“下班了下班了”。三是大館子不許喝醉,保安一個比一個壯,經理一聲令下,就能把我們一手拎一個扔到大街上;假裝高雅的服務小姐好像骨子裏一個比一個淫蕩,但是你一個眼神不對她們都要喊“抓流氓”;台布那麽白,地毯那麽幹淨,我們自己都不好意思喝高了吐在上麵,這種自己管束自己的心態最可怕,這哪能叫喝大酒呀。小館子才好。東單和王府井的小館子很多,它們有很多共性:它們都髒,都亂,都擁擠,都鼓勵喧嘩,都沒什麽好吃的;它們都便宜,都有普通燕京啤酒,都貴不過兩塊五一瓶,啤酒都涼;它們都沒有固定打烊時間,我們在,生意就在,灶台的火就不滅,等著我們點攤雞蛋;它們都很勤地換老板,換得比東單專賣店的服裝換季還快;它們都不論菜係,什麽都做,什麽容易做就做什麽;它們最大的共性是都歡迎我們這些喝大酒的人。


    東單大排檔,最靠街邊的一張大桌子,亂坐了我的兄弟們,王大、辛夷、黃芪、厚樸、杜仲都在。桌子上好幾個空盤子,半盆煮五香花生,一堆花生殼,一大盤子拍黃瓜,十來個空燕京啤酒瓶,桌子下麵一個啤酒箱,裏麵還有十來瓶啤酒立著沒開瓶。好像除了厚樸,都灌了兩瓶啤酒以上,臉紅了,脖子粗了,腦子亂了,身子飄了,下體僵了,話多了,口沒遮攔了。


    “魏妍就不是東西。”杜仲聲如洪鍾。自從杜仲被魏妍當眾羞辱之後,杜仲數次尋死未遂(按黃芪描述,悲憤交加的杜仲嚐試過不撒尿憋死、喝酒喝死、電爐煮出前一丁的方便麵被電死或撐死等等,但都沒有得逞),於是尋找一切私下裏的機會,羞辱魏妍,把所有黃笑話女主角的名字換成魏妍,逢人就講,不管人樂意不樂意聽或者以前聽過沒聽過。


    “魏妍可是我的心坎。”王大和杜仲抬杠,想看杜仲能惡毒成什麽樣子,聲音響亮到什麽程度。我喝了口啤酒,剝了顆煮花生,微笑著聽熱鬧。


    “你也有心?”


    “我有一顆奔放的心。”


    “屬於悶騷型的。”黃芪插話。


    “外表冷漠,內心狂野。”辛夷評論。


    “你的心有幾個坎?”杜仲接著問王大。


    “我一顆心,兩個心房、兩個心室,每個心房或心室都是不規則的立方體,每個立方體都有八個坎。所以我有三十二個心坎,我有很多心坎。”我們醫大,一屆隻有三十個學生,女生占一半或稍出頭,稍稍有些眉眼的,就是王大的心坎。


    “我就知道你也不是東西,所以你把魏妍當心坎。我們班花師姐真是瞎了眼,插到你這坨牛糞上。”


    “好多人都參加過爭當牛糞的活動。”


    “魏妍這種小人,我都可以想象她新婚之夜會如何表現。”


    “人還是要積一點兒陰德的,否則即使晚上沒鬼,也會有東西叫門的。”黃芪樂了一通,然後規勸杜仲。


    “魏妍一個上海人,怎麽能說出那麽多北京土話。”辛夷覺得不真實。


    “你們不應該欺負外地人。”厚樸抱不平,不喝酒,大把吃五香煮花生。


    “魏妍不是外地人,是上海人。”杜仲對上海人有成見。杜仲對於上海人的成見源於他在上海的一次經曆。


    杜仲去年暑假去上海拜見他的一個表舅,他表舅在馬來西亞發了財,想到上海捐些錢,用他的名字命名一座大橋,每天好讓千車過萬人踩,心裏感覺很牛氣。如果沒有第二次文革,那麽大橋在,他的名字就在,他死後,他的後代就可以時常來憑吊,追念他的豐功偉績和絕代風華。這一切,比起在窮山惡水但是號稱風景秀麗的鄉鎮買塊墓地強多了。杜仲的表舅告訴杜仲,開始,政府官員的建議是用他的名字命名一所中學,“教育興國呀!”政府官員說。就在他決定答應以前,精明的他打了一個電話給他一個精明的上海籍進口商。那個精明的上海人恭維了半小時他的愛國熱情,然後簡單地告訴他,他被人騙了。那所要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學校在上海以出產傻瓜聞名,如果用他的名字做校名,他會被人當作傻逼經常念叨的。“真他媽的懸呀。”杜仲表舅用跟杜仲學的北京土話慨歎。杜仲打的到表舅所在的東亞富豪酒店,的士司機看杜仲儀表不是很堂堂或者說很猥瑣,對上海又很不熟悉,帶著他兜了好幾圈才到衡山路。杜仲覺得好像快到了,又不想看的士司機那副欠揍的鳥樣,聲若洪鍾地喊“停車”,的士司機逮著機會,不屑地說:“你們鄉下人以為這裏還是你們外地,想在什麽地方停就在什麽地方停!這裏是上海,不要搞錯。”然後又拉了杜仲老長一段才停下。杜仲推開車門,拔腿就走。的士司機高喊:“付錢!”杜仲忿忿地說:“我們鄉下人從外地來,出門從來不帶錢。”


    “新婚之夜這個題目不錯,可以推廣,再說說其他人。”辛夷是個無神論者,從來不考慮陰德、來生或是明年的運氣等等。


    “說說費妍吧。”杜仲提議。


    “秋水,你不要一聲不吭,隻顧喝酒吃肉,這樣下去很容易變成厚樸的。虧你還是口會會長呢,該你說了。”辛夷說我。


    “我可沒招你們,不許沒事兒說我。”厚樸接著吃花生。


    “費妍真的是我的心坎:乖乖的,白白的,幹幹淨淨的,眉眼順順的,鼻子翹翹的。”我說。


    “你是情種。你的心都是坎。”辛夷不屑。


    “我和秋水有同感。費妍也是我的超級大心坎:乖乖的,白白的,幹幹淨淨的,眉眼順順的,鼻子翹翹的。”王大附和我說道。


    “乖乖的,白白的,幹幹淨淨的,眉眼順順的,鼻子翹翹的,這些都是表麵現象。費妍就好像解放以後的紫禁城。外城,向全體勞動人民開放;三大殿、珍寶館,要進去,你得另買票;東宮、西宮、閨房、寢宮,騸了你都別想進出,誰也別想。王大,你想當流氓校醫;辛夷,你想當醫藥代表;厚樸,你想當瘋狂醫生;秋水,你不知道應該當個什麽。人家費妍可是要出國,要去哈佛、麻省理工、普林斯頓、約翰霍普金斯的,要拿諾貝爾醫學和生理大獎的。”黃芪評論費妍,我讚同黃芪的觀點。


    “費妍早就開始背單詞,準備gre了。”厚樸說,覺得自己開始得不夠早,心中不安。


    “話說費妍新婚之夜,”王大口癢,開始編撰,“新老公上躥下跳,左衝右殺,前頂後撞,十分鍾後,結束了。費妍新老公自我感覺良好地問費妍:‘你覺得好嗎?’費妍很困惑地看了看她老公:‘你說什麽?你剛才幹了些事情?你幹了什麽?我剛才又背了三十個單詞。俞敏洪的gre單詞書,我已經背到第十九個單元了。其實,最難的不是背,而是記住。不僅今天記住,而且明天記住,考場上還能記住。記住之後還要靈活運用,也就是說,答題能夠答對。’”


    “再來一個。”厚樸說,自己偷偷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啤酒,抿了一小口。怕我們看見,開始灌他。


    “說說甘妍吧。”王大提議。


    甘妍在我們班絕對是個人物。甘妍四方身材,表情凝重,語緩行遲,遙望去,用古代漢語形容就是“凝如斷山”,用現代漢語形容就是“好像麻將牌中的白板”。甘妍從很小的時候就有大器之相,是我們班上最有教授神色和體態的人。我們一起在病房行走,病人總把她當成帶領我們這群毛頭醫學生的老師,都恭敬地叫甘妍“甘教授”,於是辛夷給甘妍起了個外號“實習教授”。我們班正是由於有了甘妍,在低年級小師弟小師妹麵前才有了一些分量,“君子不威則不重”,不再完全是個大爛班、大亂班、大浪班。甘妍受所有男教授的愛戴,我們都對甘妍恭敬禮貌,生怕自己的特立獨行、胡言亂語傳到男教授耳朵裏,畢業分配都困難。鑒於甘妍的這種威嚴,辛夷又給甘妍起了個外號“奶奶”,如果甘妍有一天說嫁給了醫學界某個德高望重的爺爺輩人物,我們一點兒也不會奇怪。


    有個挺惡心的笑話,說某大機關看門的老王死了,很草率地開了個追悼會,機關李總奇怪地發現,好些重要領導的夫人都來到追悼會場,個個悲慟欲絕、泣不成聲。李總覺得老王必有長處,決定要弄個究竟,就把老王的“長處”切了下來,放到福爾馬林液裏,帶迴了家。李總夫人迴到家,看到泡在福爾馬林液裏的老王的“長處”,馬上悲慟欲絕、泣不成聲,責問李總:“老王死了?誰幹的?”


    辛夷根據這個惡心的笑話改編了一個更惡心的笑話,主角換成了甘妍。話說有一天,甘妍突然死了,醫大很草率地開了個追悼會,但是醫大李校長奇怪地發現,好些知名男教授都來到追悼會場,個個悲慟欲絕、泣不成聲。李校長覺得甘妍必有妙處,決定要弄個究竟,就把甘妍的“妙處”切了下來,放到福爾馬林液裏,帶迴了家。李校長老公下班迴到家,看到泡在福爾馬林液裏的甘妍的“妙處”,馬上悲慟欲絕、泣不成聲,責問李校長:“小甘死了?誰幹的?”辛夷說過這個故事之後,就立刻後悔了。我們說,這是我們聽到過的最為惡毒的東西,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話讓甘妍知道了,你會有什麽果子吃。“你會被小刀剁成肉餡的。”“你會被先奸後殺,再奸再殺的。”我們嚇唬辛夷。辛夷當時就腿肚子抽筋,癱倒床上。


    快淩晨兩點,我們的一箱啤酒基本喝完了,除了厚樸,其餘的人好像都高了。我們攙扶著踉蹌出小館,小館老板告誡我們,出了小館,別太大聲喧嘩,畢竟鄰著長安街,有警察巡邏檢查身份證。


    出了門,一股冷風,我們不由得戰抖。黃芪說:“風冷催人尿。”我們說:“不遠處就有一個公共廁所。”黃芪說,裏麵太黑,茅坑太寬,一小時前,他上廁所的時候,就差一點兒掉進去,現在,他更沒信心了。我說:“就找個牆根、樹根,或者找個車屁股,對著撒了得了,對,找個車屁股,找個大奔,那種後部特別性感的一款。”結果黃芪真的找著一輛後部飽滿的大奔,車牌上有好幾個“8”,估計比我初戀的那個新銳處長更有來頭。黃芪麵衝大奔,我們在他身後圍了一個半圓,替他擋風擋視線。春夜淒冷,北風淩厲,我們怕黃芪龜頭落枕。那是一泡好長的尿,冒出騰騰的熱氣,在我們周圍氤氳繚繞。尿液砸到地上,在淩晨兩點的春夜裏顯得聲音嘹亮,沒準順著長安街,能傳到門頭溝。


    翻學校大門的時候,沒喝多的厚樸派上了用場。厚樸手抱、肩扛、腳踹,努力了十多分鍾,終於把我們五個大漢都碼到了學校院子裏,王大胖子癱在地上,忽忽悠悠,土木形骸,好大的一堆呀。厚樸說,我們盡管醉了,但是還是比死人好擺弄,我們還知道配合,相關肌肉還能在適當的時候給勁兒;死人從來不配合,所以死沉死沉的。厚樸說得頭頭是道,好像他幫五個死人翻過我們學校大門一樣。


    我們相互攙扶著上樓,我覺得樓梯是棉花做的,高低不齊,踩上去頗有彈性。樓道裏養的老鼠都被驚醒了,慌張地看了看我們,覺得沒什麽新鮮的,還是這幾個見慣的老混蛋,於是吃起了夜宵,樓道裏的鼠食味道又濃鬱起來。我們的樓可真高,剛建國的時候蓋的,學蘇聯,一層樓有現在的兩層樓高。電梯早就停了,王大一邊喘一邊狂叫,還是美國好呀,二十四小時都有電梯呀。


    爬到六樓,一頭倒進床裏,我很快就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聲巨響把我驚醒。打開燈,看見杜仲四腳朝天摔在桌子上,一身的瓜子殼,微笑著說:“我想上廁所,我忘了我睡上鋪了,一腳就邁下來了。別擔心,我一點兒也不疼,腳腕子挺大,可能折了。”不是可能,而是一定——杜仲的腳踝腫成了皮球,肯定是骨折了。我的酒一下子全醒了,背起杜仲就往樓下跑。淩晨四點,那個校衛隊隊長肯定睡得跟死豬一樣,但是我一定要把他弄醒,給我開校門。我要送杜仲去急診,我就算操校衛隊隊長他大爺也得把他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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