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展會上被拖了好久。柳青的展台人氣很旺,柳青身上的明黃套裝和柳青雇的外國白癡很招人。多數有購買力及決定權的主任們被柳青的腰身所吸引,被金發碧眼所說服,對於流式細胞儀躍躍欲試。我總是不能完全理解這些主任,原本挺聰明的小夥子們,長些年紀,動些心機,當上主任,怎麽就全都變得這麽好色和愚蠢。我站在旁邊,見好幾個眼睛裏流哈喇子的人問柳青,晚上方便不方便,一起吃個晚飯,飯桌上談談生意。我給柳青的暗示很明確,生意要緊,我換個其他任何時候都可以宰她。柳青沒理會我的暗示,禮貌地記下那些眼睛裏流哈喇子人的電話,說今天的確有其他事情,改天再聯係。柳青告訴我,她要和我吃飯。


    我沒宰柳青。我們走出國貿,坐進柳青的歐寶,時間已經過了九點,路東的大廈在月光及霓虹的照耀下,依舊牛逼閃閃的樣子。我問她累了一天了,想吃點兒什麽。我是無所謂的,隻要不吃食堂裏常吃的肉片大椒土豆就好。柳青說沒有道理讓被宰的人挑挨宰的地方,她說的確有點兒累了,胃口不是很好,找個清靜些的地方,和我待一待就好。我說那好,我不要吃貴,我要吃辣,我喜歡重味厚料。柳青說,吃辣,臉上要長包。我說,柳青你現在還長包呀,青春的煩惱真是長啊。柳青點著車門說,我聽見貓叫還心亂呢,秋水你這個混蛋說話要注意分寸,我學過女子防身術,第一招撩陰腿練得最熟,生起氣來,一腳能把你踢出車門,即使你係著安全帶。我說,那就吃些辣的,長些包吧,我喜歡看你長包,我還沒見過。我說,開心些,我姑姑家下了一窩小貓,我去替你討一隻,你喜歡黑的還是白的還是又黑又白的,你喜歡藍眼睛的還是黃眼睛的還是一眼藍一眼黃的?


    我們來到一家金山城重慶菜館,館子裏依舊燈火通明,客人滿座。金山城的菜單上用小紅辣椒指示菜的辛辣程度,印著一個小紅辣椒的屬於微辣,三個屬於重辣,不習慣的人吃了,哈一口氣就吐出火來。我點了剁椒牛蛙、幹燜蝦、虎皮尖椒、烏鳳枸杞湯和大麻團。我對柳青說,烏鳳枸杞湯是給你點的,烏鳳就是烏雞了,烏雞是黑的,枸杞是紅的,按中醫的說法,黑不溜秋顏色偏暗的東西都補血,你正倒黴,又累了一天,應該補一補。柳青說,認識個學醫的就是好,我要是有個兒子,我一定要他學醫,一輩子就有人照顧了。柳青說完,忽然想起些什麽,眼圈騰地紅了。我想惹禍的核心詞匯應該是“兒子”和“照顧”,人覺得委屈才會傷心。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索性不說話。


    這家金山城在燕莎附近,燕莎附近集中了北京的聲色犬馬。燕莎附近有長城飯店、亮馬飯店、希爾頓飯店;有天上人間、夜上濃妝、滾石,有數不清的酒吧和洗浴中心;肚子餓了有順風、驢肉大王、扒豬臉;陰莖骨折了有國際醫療中心和亞洲急救中心,裏麵也有金發碧眼在國外混不下去的洋大夫戳門麵,他們聽得懂龜頭的英文說法,理解用英文介紹的病情。燕莎附近的夜色更黑、更肮髒、更香豔。


    我小時候就在燕莎附近一所叫作北京市第八十中學的地方念書,這個中學是朝陽區唯一一所北京市重點中學,毫不奇怪,學校集中了朝陽區幾乎所有的少年才俊和少年混蛋。當時,這附近沒有這些聲色犬馬,否則像我這樣熱愛生活的人不可能念書念到博士,獻身科學。當時,這附近連燕莎都沒有。但是當時,這附近是紡織部的勢力所在而且集中了各國使館。紡織部是當時的出口創匯大戶,有機會接觸印刷精美的外國內衣廣告。各個使館更是居住了外國人,窗戶飄散出異國香水的味道和外國發音的呻吟。所以,我所在的中學,氣氛健康而活躍。在我的前前後後,我的中學培養出了各種非主流的人才,點綴生活,讓世界豐富多彩。這些非主流的人物包括長得非男似女的體育明星,人稱大傻的體育節目解說員,一頁正經書沒念過一臉學生書卷氣質專讓不識字男作家如癡如狂的清純女星。


    後來一個叫郭鶴年的財主推平了第一機械廠,在大北窯的西北角建了國貿中心(後來,大北窯橋也改叫國貿橋了),這附近外國人開始多了起來。他們比我們高大威猛,他們不穿秀水街賣的polo襯衫,他們用香水遮住狐臭,他們在幹同樣的事情掙我們十倍的錢,他們周圍是操著蹩腳英文心裏想把他們錢財通通騙光還罵他們媽媽的我們,他們體力充沛但是沒有家小,他們住在沒有生活氣氛的公寓和酒店,他們不違背原則購買盜版vcd就看不到自己國家的大片,他們空虛寂寞,他們每到夜晚脫了內褲拔槍四顧心茫然,他們是壞了一鍋湯的那一馬勺。過去那些使館裏的外國人,他們即使一樣心懷鬼胎,即使有外交豁免權可以幹了壞事不擦屁股就跑,但是他們往往拖家帶口而且事業心濃重,不敢置自己的名譽和前途而不顧,陰莖不敢隨便骨折。


    總之,鬥轉星移,那些新來的外國人把燕莎附近漸漸變成了廁所,自己變成了蒼蠅。或是自己先變成了蒼蠅,燕莎附近漸漸變成了廁所。可惜三妞子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兇猛,否則可以在這附近蓋間房子,每天打幾十個蒼蠅,把屍體放進空火柴盒裏,交給老師,換幾麵小紅旗,上領操台站立,接受大家的景仰。


    我和柳青的菜還沒上來,吃的人多了,上菜就慢。遠處靠窗的幾桌,散坐數個年輕女子,妝濃衣薄,直發拂肩,表情呆板,不喝酒,悶頭吃飯。遠遠望去,我覺得她們十分美麗。其中一張桌子,兩個豔裝女子,一個白麵男子。我拿捏不準那個男子的身份,不知道是雞頭還是恩客。兩個女子麵前一巨盤火爆腰花,一口腰花一口米飯,惡狠狠地吃著。我無法判斷,貢獻腰花的豬是公是母。我看了一眼柳青,柳青看了一眼我,我們心會,這些應該是上班前吃戰飯的職業婦女。我望望窗外,她們吃完飯就會走到街上,不急不忙,腰花在胃裏消化。她們飄蕩在燕莎附近的夜裏,飄蕩在燕莎附近的空氣裏。她們妝濃衣薄,直發拂肩,香水濃鬱,她們通過視覺和嗅覺調節路人的激素分泌,她們等待在這附近行走的火爆腰花。她們隨著路燈的遠近忽隱忽現,她們隨著街上的車燈閃爍,她們點一支細長的香煙,打火機的火苗同她們的麵目隨即熄滅,她們搭訕一個路人,那個人驀地消失了。她們像螢火蟲一樣忽明忽暗,讓這附近的夜更黑、更肮髒、更香豔。在這早春的夜晚,我嗅到腐朽的味道。


    柳青的確累了,喝了碗湯,沒怎麽動筷子。我是真餓了,就著剁椒牛蛙和虎皮尖椒吃了兩碗白飯。柳青閑閑地剝了兩隻蝦,左右蘸透了盤子裏的汁水,放進我的碗裏,她的眼光淡遠。我說幹嗎那麽客氣。柳青說閑著也是閑著。忽然又問我,有沒有人說我很和善。我說隻有人說我很混蛋。柳青閑閑地說,她第一次見到我就覺得我很和善、很真誠的樣子,瘦瘦的,壞壞的。有時間應該疼疼我,所以閑著沒事兒,剝蝦給我吃。我吃著顧不上說話,柳青接著又說,其實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是個混蛋,告訴我不要得意不要自作多情,她討好我的真實目的其實是又要有求於我。


    “這樣我就放心了,否則我還會懷疑你是垂涎我的美色呢。我的原則是賣藝不賣身,如果你真是垂涎我的美色,我又是這樣對你充滿好感,讓我很難做人。”我還在吃。


    “你混蛋隻混蛋在你的嘴上,還有支配這張嘴的腦袋的某個部分,否則應該是個挺乖的小夥子。你說話要檢點,我怎麽說也是你的長輩,我很老很老了。”


    “你不老,你吃了辣臉上還長包呢,聽貓叫還心亂呢。人常常會發育出很多惡習,最常見的就是好為人師和妄自尊大。”


    “你英文好不好?”


    “我問你一個問題,不管我是混蛋還是模範,你覺得我聰明不聰明?”我沒有直接迴答柳青。


    “你很聰明。”


    “我能不能吃苦?”


    “我覺得你沒吃過什麽苦。你們這撥人可能底子比我們這撥人好,教育上沒耽誤過什麽,但是我們比你們能吃苦而且吃過苦。”


    “錯。我很能吃苦。苦其實有很多種。扛大包,賣苦力,是一種苦。這種苦,我雖然沒吃過,但是我也能吃。反之,我吃的苦,賣苦力的人不一定能吃。《漢書》上記載,董仲舒求學期間‘三年不窺園’,也就是說念書念得入迷,三年以來,花園裏天天有姑娘光了屁股洗澡,但是董仲舒看都不看一眼。我中學的時候,讀到這兒,總是不解:這有什麽呀,我也行呀,還好意思記到史書裏去讓後人追思。上了大學,心智漸開,世事漸雜,我們樓下有姑娘光屁股洗澡,我一定會跑去看了。但是,我每天下午五點去自習,晚上一兩點迴宿舍睡覺,常年如一。我有我的屁股為證。我每每在浴室的鏡子裏看見我的屁股,每每感慨萬千,將來有機會,我可以給你看看。別人的屁股是圓的,我的屁股是方的,這麽多年來坐方的,是彈不起來的那種方,屁股沒有彈性了。別人的屁股是白的,我的屁股是黑的,這麽多年坐黑的,色素坐得沉積了,是白不起來的那種黑。你別笑,別不信,我將來給你看。現在雖然不能給你看我著名的屁股,但是我可以給你看我的中指。你看我的中指和你的有什麽不同?告訴你,我的中指是彎的。原來沒有電腦,寫字寫多了,用力大了,時間長了,中指就彎了。”


    “既然你這麽堅持,我將來一定要看你的屁股。你說了這麽多,你的英文到底好不好?”


    “很好。口語我不敢誇口,我中文太好,思想太複雜,又沒交過美國女朋友,英文口頭表達不是十分順暢。在北京待的時間太久,說話習慣不把嘴張開,英文帶北京口音。但是,我初中就能讀原文版的《名利場》,患有背字典強迫症,你雇的那個攬生意的洋人,會的英文詞匯可能還沒有我一半多。”我剛吃完兩碗幹飯,開始自誇。


    “好,我有些專業的英文東西需要找人翻譯,我希望能翻譯得像中文。我的秘書找了幾家翻譯公司,都說幹不了。”


    “你是找對人了。我們爺爺奶奶輩的教授們,從小上教會學校長大的,說英文比說中文利落。但是這些人還健在的,在國內的,都忙著給中央首長看病呢。人家不可能給你翻東西。中間這撥人,不提也罷,看洋妞興奮,看洋文就困。再數,就是我們了。”我沒有穿明黃套裝,沒有金發碧眼,但是我也希望能夠靚麗。


    “我有三盤關於流式細胞儀的錄像帶,需要翻譯成中文,然後請人配音。我沒有原文,我隻有錄像帶,你別皺眉頭,如果好做,我就不找你了。你可能需要先聽寫下原文,再翻譯。我要得很急,我要趕一個會,你有三天時間。錄像帶就在我包裏,吃完飯我給你。秋水,得一個教訓,牛皮不是可以隨便吹的。”


    “火車不是推的。我能給你弄出來。”


    “你如果弄不出來,我就告訴我的老板,在北京沒人能弄出來,那個會趕不上了。”


    “好。”


    “價錢怎麽算?”


    “算我幫你忙吧。我吃了你的嘴短。”


    “秋水,再給你一個教訓,這個世界上存在兩個人互相喜歡,但是不存在幫忙。你開個價吧。”


    “我和你說的世界可能不是一個。我的世界有‘有所為、有所不為’,有‘天大的理,敵不過我高興’,有‘這件事兒我隻為你做’。不管了,今天的館子是我點的,翻譯的價錢你定吧。”


    “好,英譯中,翻譯公司千字三百,加急五百,我給你再加倍,千字一千。”


    “好。三天後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我拎著一提兜麻醉機說明書和柳青的三盤錄像帶迴到宿舍,桌子上有一張字條,王大的字體,肥碩而零亂:“秋水,我們去喝大酒了。你看見字條,馬上滾過來。我們在東單大排檔,辛夷發現的一個新地方,就在東單電話局西邊一點兒,鄰著長安街。”


    時間已過十一點,校門已經鎖了,但是大酒一定要喝。我們的校門(還有世界上其他很多門)上鎖的目的不是為了防止閑雜人等出入,一把鎖根本防不住。這隻是走個形式而已,讓真正需要進出的人多些麻煩。為了喝大酒,多數時候我們需要翻門而出再翻門而入。這種不十分正當的出入方式讓我們興奮不已,讓我們的大酒多些威力,好像我們暫時脫離固有的生活,在做一件十分不正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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