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妍是上海人。魏妍是上海人中的上海人。魏妍大處很少看得明白,小處絕不吃虧。我想這很有可能和環境有關。上海那麽小的地方,那麽多的人。你不搶占茅坑,就隻能拉褲襠裏;你搶不到最後一張手紙,就隻能用過期的舊報紙,擦得滿屁股的人民日報社論。魏妍是個有天賦的人。東單街上有兩家音像店,一家在路東,另一家在路西,相隔幾十米。新歌帶上市,路東的那家賣十塊錢一盤,路西的那家賣十塊五毛一盤。但是,路東的那家,不讓試聽,交了錢之後才能打開聽,沒有質量問題不退錢;而路西的那家可以試聽,如果臉皮厚,聽過以後,說不喜歡,可以不要。魏妍的解決方案是,在路西的那家試聽,聽得有十分把握,自己肯定喜歡,再到路東那家去買。魏妍更經典的一個事例發生在一家麥當勞。魏妍逛街逛到尿意盎然,找到這家麥當勞,撒了尿,用了洗手液,洗了手,擦了臉,吹了幹,補了妝,最後在櫃台向服務生要了兩袋吃薯條蘸的番茄醬,放進書包裏,出門接著逛街。


    “好,就出兩道加試題。一道是列出內耳重要結構,另一道是任答兩塊腰肌的起止點。答對了就各加十分。”白先生說。


    看實在從白先生那裏套不出太多東西,有些人就先散了。這些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人是這學期就根本沒怎麽看過書的,解剖教科書依舊潔白整齊,光鮮如新,沒有一點兒人油汙漬,比如辛夷。辛夷今晚一定是沒工夫睡覺了。他一定會泡一杯濃茶,披一件大衣,在七樓自習室背一晚上了。辛夷肯定能及格。他腦子出奇地好使,重壓之下,效率驚人。


    辛夷入學不久就意識到自己與這個行當格格不入,他拿起解剖刀,不出十分鍾就會割破自己的手,看見自己的血就會暈倒,摔到地板上就會磕掉門牙。辛夷有兩顆碩大無比的上門牙,各缺一角,左邊一顆缺左角,右邊一顆缺右角,其中右邊的缺口,就是這學期磕的。現在辛夷一笑,像極了兔子。很久以後,辛夷成功改行,偷偷告訴我,他覺得自己變態,如果一定要當醫生,必然要鬧出事情。有一派心理學認為,男人的初戀決定他一生的情感定位。辛夷小時候喜歡過一個女孩,女孩父母的單位出產白布,小女孩隻穿白布衣服。我可以想象,那時候,在灰頭土臉的北京市,在灰頭土臉的人群中,那是怎樣的視覺效果。長大了的辛夷看見白大褂,就會陰莖充血,龜頭上昂。我說,要是辛夷這一支輪迴幾十萬年之後淪落為鬥牛,鬥牛士一定得用白布。辛夷說,陽痿的人要是都像他一樣,就太好治療了。總之,辛夷總是擔心,如果真當了醫生,如何和穿白大褂的女護士、女大夫共事,如何能夠發乎情止乎禮,如何在長年發乎情止乎禮之後,還能保持一個基本健康的心態。即使能做到,胯下整天硬著,走來走去,總不是一件讓人舒服的事情。陰莖的理想狀態應該是孫悟空的金箍棒,用的時候能翻江倒海,不用的時候縮成繡花針放到耳孔裏。液壓升降機、折疊傘、航天飛機機械臂,都是仿生學的應用。辛夷說,他上這所醫學院都是他那個龜田小隊長爹爹害的。階級決定論還是有一定道理的,至少在他爹身上適用。他爹這一支,祖上好幾代都是做小買賣的,人生的最大理想就是能夠一生衣食不愁。無論天上掉餡餅還是掉板磚、炸彈,都能安身立命。基於這種理想,辛夷他爹在高考前替他填誌願的時候,全部填的是醫校。無論什麽年代,無論什麽階級,突然陽痿了,都會著急,都會到處找電線杆子,看老軍醫,所以醫生是個很穩定的職業,能夠一生衣食不愁。我對辛夷說,你這種悲劇還有一個重要成因是你太特立獨行。如果辛夷這種變態很普遍,成為社會問題,高考體檢的時候就會多出一項檢查。拿一塊大白布放在一個男生麵前,讓他注視三分鍾,如果出現勃起現象,一分鍾之內不消退,就是檢查結果為陽性。這項檢查可以命名為“白布勃起試驗”。試驗是陽性的男生不能報考臨床醫學專業、護士專業、或者屠宰專業,就像色盲的人不能報考服裝設計,肝大的人不能報考飛行員。所以在這個後現代的社會裏,倒黴也要倒大家都倒的黴,倒了大家都倒的黴,實際上就不是倒黴。


    另外一類先散了的人,是對自己向來要求不高的人,比如黃芪。黃芪也上課,也念書,也上七樓自習,但是黃芪很少努力。實際上,黃芪氣定神閑,除了對付便秘和他女友娟兒之外,從來沒有太努力逼自己幹過什麽,從來不給自己壓力。黃芪講究的是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他總能找到簡單而精致的快樂,並且樂於為此付出代價,比如成績不夠好,教授不夠賞識等等。幾年後,科研訓練選題目,黃芪堅持要選那個需要用狗做試驗動物的神經生理課題,盡管那個題目奇難無比,那個導師是出了名的混蛋。黃芪說,課題結束的時候,可以殺狗燉肉,這個念頭讓他興奮不已。做十個月的狗試驗可以最終吃頓狗肉,是默許的權利。黃芪燉狗肉那天,胡大爺為了確保火力充足,提前半天收繳了全宿舍樓五百瓦以上的電爐。花椒、大料放進去,沒多久,一樓道的狗肉香。黃芪說:“吃海鮮要喝白葡萄酒,吃牛排要喝紅葡萄酒,吃為試驗獻身的狗肉,要喝百分之七十的醫用酒精。”不知道是醫用酒精甲醇含量超標,還是給狗用的神經藥物滲透到狗肉裏,還是兩者的相互作用,反正最後躺倒了四個人,包括黃芪和我。四十八小時之後,黃芪和我相繼醒來。黃芪動了動舌頭,又摸了摸胯下,硬硬的還在,然後大聲命令我:“秋水,背首唐詩給我聽!”我說:“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黃芪長長出了一口氣,欣慰地說:“秋水,你的值錢東西都在,沒壞。你還是秋水,我沒釀成大禍。”然後倒頭睡去。


    黃芪喜歡北京,他能體會到北京真正的好處。我問他是不是覺得北京有一種神奇的腐朽,這樣大的一塊地方,這樣大了這麽久,仿佛陽光之下,沒有太新鮮的東西,有一顆平常的心就好了。感覺太好、大驚小怪、自作多情,都很容易被人認為是傻逼的。黃芪笑了,說到了北京才知道色空之間隻是薄薄的一張紙。數據中,是可以分析出規律的,數據多了,規律就變得非常顯眼,不會統計,不用分析,也能知道。北京腐朽的時間太長了,在裏麵待久了,不讀二十四史,心裏也會有濃濃的流逝感,感覺到規律。駱駝祥子和的士司機,綠呢大轎和奔馳600,八大胡同和八大藝術院校,青樓和夜總會,他們之間的區別也隻是薄薄的一張紙。美人很快就會老的,英雄很快就會被忘記的,一眨眼,荒草就已經齊腰高了。我問黃芪信不信,人是有靈魂的。黃芪說,人至少是有人氣的。我想,一把茶壺,茶葉在茶壺裏泡過一段時間,即使茶水被喝光了,即使茶葉被倒出來了,茶氣還是在的。北京是個大茶壺,太多性情中人像茶葉一樣在北京泡過,即使性情被耗沒了,即使人可能也死掉了,但是人氣還在,仿佛茶氣。鬼是沒有重量的,我想,死人的人氣也不會很沉吧,粉塵汙染一樣的,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飄浮在這座城市上空,沒有一時一刻停止過思考。


    我有時候會忽然想到,世界常常是因為有了黃芪這樣的人,才變得有些美麗。黃芪心情好的時候,會誇獎我幾句,說我文字感覺好,總能表達出難以言傳的東西。但是身上邪氣太盛,筆到了我手裏就變成了一把妖刀。我說,有了黃芪這樣的人,然後才會讓我這樣的人寫出邪氣很盛的文字,然後才會有文藝評論的人仔細尋找文字之間邪氣的由來。黃芪是這個食物鏈最本原的一級,隻需要生活,不需要尋章摘句,像是河底的小蝦米,隻需要享受陽光和空氣。黃芪認為,北京最美麗的地方是故宮的屁股——筒子河一帶。那個地方離我們很近,從我們的學校,一溜達,十幾分鍾就到。那個地方最美的時候是夜晚。黃芪說,站在筒子河邊,望著角樓。晚上如果沒有月亮,他會哭泣;如果有月亮,他會勃起。黃芪說,娟兒不僅僅是胸大無腦那麽簡單。黃芪第一次拉娟兒到筒子河,有月亮,娟兒二十分鍾沒有說一句話,後來問他,想不想一起裸奔。在那一瞬間,黃芪覺得娟兒像鮮花一樣美麗。這個比喻,在那時那地,穩妥貼切,毫不俗氣。


    還有一些人賴在白先生周圍不走,希望等人都走光了,白先生能夠私下透露一些在大庭廣眾不便透露的內容。魏妍就是其中一個。


    等人走光是個挺漫長的過程,特別是當有些人抱著類似的心理。魏妍四下張望,看看有什麽有趣的事情,可以用來打發等待的時間。魏妍瞅見杜仲的解剖教科書,又覺得自己吃了虧。杜仲髒兮兮的解剖教科書包了一張嶄新的書皮。魏妍眼尖,立刻看出來杜仲包書皮用的是當天的《人民日報》。杜仲在家鄉是有個小芳的人,家鄉的小芳經常給他寫信。杜仲不想讓班上人知道太多,議論來議論去。又很想知道別人的情況,所以把著班上信箱的鑰匙誰也不給,每天主動開信箱取信、取報紙。學校給每個班訂了《人民日報》《參考消息》《中國青年報》和《北京青年報》。每天的報紙,自然是杜仲先看,然後杜仲宿舍其他人看,然後其他男生宿舍傳閱。基本上,還沒傳到女生那裏,報紙就不知道到什麽地方去了。多數女生不關心國家大事兒,知道東單街上哪一家專賣店上了新裙子、哪家在打折、最近什麽地方色狼出沒就足夠了,所以對能不能每天及時看上報紙不是很在乎。魏妍其實也不在乎知道不知道國家大事兒,但是她一算自己的損失,就覺得吃了虧。一天不看那些報紙,就吃了一塊錢的虧,一年就是小四百來塊,八年醫科讀下來就是三千來塊,能買好些打折的裙子了。於是魏妍每見到杜仲,就嚷嚷著叫杜仲請客。杜仲每迴問她,憑什麽呀。魏妍就再把那三千來塊是怎麽計算出來的給杜仲複述一遍。杜仲每迴都說,就是不請你吃飯,就是讓你心裏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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