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夜我沒有睡好。


    外麵的風聲太急,乍一聽,像是草原上的風,恍恍惚惚中我好像迴到了西北,聽到了馬嘶聲,驚起時,並沒有烈馬奔騰,隻是壽皇殿外被禁錮的風在悲鳴。


    我披衣而起,拿起了桌上的酒。


    自從雍正四年,我被革爵幽禁在景山壽皇殿,已經九年三個月沒有碰過馬,這裏也用不上馬,我慢步走一圈壽皇殿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而一炷香,在我年輕時,可以騎著駿馬從敵人的營帳裏走一圈,順便帶兩顆腦袋迴來。


    那個時候,天下的好馬任我挑選,我從不知道,有朝一日,我隻能在夢中才看到它們。那個時候,如果有人告訴我,我會在方寸宅院內幽禁十年,我肯定會不屑地大笑。


    我們年輕時以為絕不能承受的,我們承受了;我們年輕時以為絕不會失去的,我們失去了。


    靠著那些驕傲、英勇、衝動的記憶,在這個小小的宅院中,我依舊活著。


    他們說大哥因為被幽禁得太久,到後來常說胡話。我不知道如果我再被幽禁十年,是不是也會變得瘋狂。


    天明時分,我拿著根樹枝舞劍。


    侍衛們把我捆縛押入壽皇殿時,我曾憤怒地砸破了大門,叫罵著要殺了老四。從那之後,我就隻能用樹枝做劍了。


    太監又在外麵緊張地盯著我。


    我大笑著一邊舞樹枝,一邊唱道:“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去告訴老四吧,我就是依舊生龍活虎、氣吞山河,我就是依舊懷念沙場馳騁、金戈鐵馬。


    一個老太監走到我身後,我沒有理他,撫著樹枝,唱道:“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辛棄疾再不得誌,也至少可以仗劍長歌,我卻隻能對著樹枝長歌當哭。


    老太監哆哆嗦嗦地說:“十四爺,皇上昨兒夜裏駕崩了。”


    我依舊看著手中的樹枝,老太監以為我沒有聽清,又說了一遍:“皇上昨兒夜裏駕崩了,請十四爺換喪服。”


    樹枝掉在地上,我呆呆站了很久,對著門外縱聲大笑起來:“哈哈哈,你算盡一切,終究是沒算過老天,十三年,那個位置你才坐了十三年!”


    太監們衝上來,有的抱腰,有的拉腿,把我往屋裏拽。自從被幽禁在此,在他們眼中,我早已經不是大清朝尊貴的皇子、英勇的大將軍王,我隻是個讓他們時刻擔心會拖累他們被砍頭的可憐蟲。


    雖然被幽禁了九年,可自小馬背上練下的功夫並未被丟下,我用了點兒力氣,就甩開了他們。


    他們痛哭流涕地跪下,哀求著我換衣服,外麵也有哀哭聲傳來。在眾人的哭聲中,我好像漸漸地真正意識到,他,大清朝的皇帝,我一母同胞的親哥哥,死了!


    我把太監們都踢了出去,不管怎麽說,老四死了,都值得飲酒慶祝。我熬了這麽多年,不就是想看到這一天嗎?


    第一杯敬給額娘,額娘,他氣死了你,如今他也死了。


    第二杯敬給八哥,第三杯敬給九哥八哥、九哥,老四去地下見你們了,他沒有臣子,沒有幫手了,你們見到他可以好好揍他。哦,不對,老十三也在地下,他肯定還是要幫老四,還有若曦


    我端著酒杯,醉眼蒙矓地說:“老十三,也敬你一杯,為若曦。”


    “若曦,你也喝一杯。我沒做到答應你的事,你的骨灰被老四奪去了,他不肯撒到風裏你的金釵也被老四奪去了,他不還給我他奪走了我們的一切他什麽都奪走了”


    我打翻了所有的杯子,捧起酒壇子大口地喝起來


    天蒙蒙亮時,我醒了,習慣性地拿起樹枝,開始舞劍。


    一邊舞劍,一邊大聲吟詩:“付金釵,平鬥酒,未許解攜纖手若使秦樓美人見,還應一為拔金釵顧我無衣搜藎篋,泥他沽酒拔金釵”


    我慢慢地停了下來。


    他,已經死了!太監們不會再去向他呈報我吟誦的詩。


    忽然之間,在監視中,堅持了十一年的清晨舞劍,變得索然無味,我呆呆地拿著樹枝,竟然不知道該幹什麽。隻覺得疲憊不堪,好似一直支撐著我的力量全消失了。


    太監們都穿著素白的衣袍,他們沉默地跪在我麵前。


    我走進屋子,看著桌上的喪服。


    大哥,幽禁至雍正十二年死。


    二哥,幽禁至雍正二年死。


    三哥,幽禁至雍正十年死。


    八哥,奪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九哥,奪爵抄家削宗籍幽禁,雍正四年死。


    十三哥,雍正八年死。


    雍正十三年,雍正他也死了。


    我慢慢地換上了喪服。大哥、二哥、三哥、八哥、九哥死時,他都沒有允許我服喪,這一次,我一起穿了吧。


    深夜,高無庸鬼鬼祟祟地來了,他說:“皇上有口諭給十四爺。”


    我依舊喝著酒,沒有下跪,更沒有接旨的意思,他生前我都不尊他,難道他死後我倒要跪了?大不了就是一杯毒酒。


    高無庸全不介意,快速地說:“朕把你的金釵帶去地下了,還你自由。”


    我剛聽到前半句,就氣得砸了杯子,壓根兒沒聽到他後半句說什麽。高無庸一刻不敢停留地向外走。我追了出去,太監們在門口組成人盾攔住我。我是被幽禁的人,哪裏有自由?高無庸也不再是皇帝麵前的大太監,行事怎麽能不鬼祟?


    幾日後,詔書傳來。


    清世宗愛新覺羅胤禛,年號雍正,廟號世宗,諡號敬天昌運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寬仁信毅睿聖大孝至誠憲皇帝。


    四阿哥弘曆繼位,年號乾隆。


    再過兩個多月,就要是乾隆元年。


    乾隆取代了雍正,一個新的帝王,一個新的朝代,有新的人,新的故事。


    那一夜,我夢見了四哥。


    那時我五歲,額娘喂我喝羊奶,四哥來給額娘請安,帶了一份他寫的字,額娘剛想看,我打翻了羊奶,額娘再顧不上四哥,一邊順手用紙去吸小桌子上的羊奶,一邊柔聲軟語地哄我。四哥沉默地坐著,輕輕地把被羊奶浸透的字稿收到了袖中。


    額娘去換被羊奶弄髒的衣服,四哥看著我笑,輕聲叫我“胤禎”。


    我盯著他,不說話。他說:“會寫自個兒的名字了嗎?知道嗎,我們的名字發音一樣。”他看看四周,見無人注意,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小桌子上一筆一畫地寫下:胤禛,胤禎。四哥指著一上一下挨在一起的名字,笑眯眯地說:“這是我的名字,這是你的名字,發音一樣。”我盯著看了一會兒,明明羨慕,卻不屑地說:“你的字寫得也很一般嘛!先生不過是因為貴妃娘娘才老誇你。”手胡亂一抹,把字抹花,跳下炕,大叫著“額娘”,咚咚地跑走了。


    從夢中醒來時,我的眼角有淚。


    我不知道我哭的是額娘宮中那個十五歲的四哥,還是隨著世宗皇帝駕崩而消逝的我的一生。


    雍正駕崩後的三個月,乾隆釋放了我。


    我在壽皇殿的門檻前站了一瞬,才跨過了那道門檻。十年前,我被押著進了壽皇殿,十年後,我自己跨出了壽皇殿。


    一進一出,十年光陰。


    四阿哥弘曆,不對,應該說乾隆帝坐在勤政殿的龍椅上。


    我仔細地端詳著他,這是老四的兒子,我卻沒有從他的眉目間看到老四的影子,我說不出是遺憾還是放心。


    他問我:“十四叔想要什麽嗎?盡可放心直言。”


    我想了一會兒,說道:“一匹好馬。”


    乾隆似乎很意外,思索地打量著我。


    我知道不能讓帝王猜不透臣子的心思,主動解釋說:“臣已經十年沒有騎過馬。”十三年來,所有人都罵我糊塗愚蠢,他們不知道我不是不懂權謀機變,也不是不懂帝王之威,我隻是不願向他低頭。


    乾隆的眼內流露出惻然,吩咐太監去牽蒙古進貢的汗血寶馬。


    我牽著乾隆賞賜給我的馬,走出了紫禁城。


    街道上熙來攘往、人聲鼎沸。


    雍正是個摳門兒的皇帝,他沒有在北京城大興土木,所以,北京城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個我熟悉的北京城。


    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當年千金裘、五花馬、仗劍而歌的酒家,也能看到和九哥去喝酒戲耍的風月樓,還有八哥和江南文人們相聚的茶肆。


    酒樓上有少女叫:“公子,那位牽馬的公子。”


    我抬頭望去,她對著我的身後招手:“公子,你忘記你的扇子了。”


    我望著樓上倚欄而笑的歌女。


    元宵燈節,我領著一群走馬鬥鷹、輕狂傲慢的五陵少年,來這裏飲酒看燈,遇到了十三哥和若曦,還有那個清倌綠蕪。


    那一夜,寶馬雕車香滿路,東風夜放花千樹,星如雨、魚龍舞


    身後的男子不滿地用馬鞭搡了我一下:“喂,你在看什麽?仔細大爺挖了你的眼睛,還不滾!”舉起馬鞭,作勢要打。


    我收迴了目光,牽著馬,沿著街道,依舊沒有目的地走著。


    其實,我想去西北,馳騁千裏,縱馬長嘯,看鷹擊長空、魚翔淺底。


    但,乾隆不會放心我離開北京城。


    不過,夠了。


    這座城裏,每個角落都有他們和我的印記,我可以一個一個角落,慢慢地迴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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