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和弘晝都無法做聲,在他們眼中皇阿瑪是心硬性冷,對己苛嚴,對他人更苛嚴,做事做人都過於冷酷,承歡卻把皇阿瑪當成了一個脾氣倔強好強的小孩兒,總想著如何去哄著。


    三人正說著話,雍正見完大臣歸來,看到弘曆、弘晝都在,臉板了起來,正想詢問他們的政事功課,可看到承歡,想起剛才大殿上商議的事,心裏一陣難受,麵上雖還冷著,話卻懶得說了。


    弘曆戰戰兢兢地想稟奏先頭雍正吩咐他做的事情,雍正反倒說:“今日不談這些事情了,一場好雪,難得你們三個都在,讓人去攏了爐子來,熱上酒,聊聊家常。”


    弘曆未吭聲,弘晝先激動地嚷好,承歡也很是開心,吩咐了高無庸去仔細布置。


    弘曆和弘晝在雍正麵前都有些放不開,不過因為有承歡在,屋子裏還是挺熱鬧。


    承歡總是有辦法把一件很小的事情講得很有意思。弘晝也漸漸放開,陪著承歡說笑,兩人又說又笑,猜拳賭酒,吆五喝六地對嚷,雍正難得地一直微笑著,絲毫沒有拘束他們。


    吃吃喝喝,談笑了一個多時辰,承歡怕雍正累著,遂假借自己有些倦了,命人撤了桌子。弘曆和弘晝也告退而去,單留下承歡服侍雍正。


    承歡坐在雍正榻前,按照太醫傳授的法子,替雍正按壓著頭頂的幾處穴位。


    雍正八年,怡親王胤祥病逝,雍正九年,結發妻皇後烏喇那拉氏又病逝,雍正身邊僅有的幾個親人全部凋零,他的性格越發古怪,即使咳血,也不承認自己咳血,更不許太醫給他看病,沒有任何人摸得清他的心思,也隻得一個承歡能讓他展顏幾分。


    雍正說道:“今日,蒙古那邊上了一道奏折,詢問婚期。”


    承歡恍惚了半晌,才想起來,自己好像已經定親了。她坐到雍正身側,說道:“皇伯伯,我不是不想嫁,但讓我再在宮裏待幾年。”


    雍正說道:“朕明白你的孝心,你是想照顧朕,不過朕身邊有的是人,你不用擔心。”


    承歡不吭聲,有的是人嗎?“九重三殿誰為友,皓月清風作契交”是誰寫的呢?就這還是前幾年寫的,如今連這樣的話都一句無了,隻用沉默接受蒼天安排的一切。


    雍正盡力做了一個高興的表情,說道:“朕已經命人去準備嫁妝了,等春暖花開時,就送你出嫁。”


    承歡沒想到婚事已迫在眼前,悚然色變,立即跪了下來,說道:“皇伯伯,等我準備好,我自然會離開,現在,我不想嫁!”


    她語聲鏗然,雍正心下淒然。


    他看著她從繈褓中一點點長大,這些年她一直承歡膝下,他又何嚐真舍得她關山萬裏,從此不得相見?他手放在承歡頭上,微闔著雙眼,淡淡說道:“前兩年,朕還怨怪你阿瑪明明是弟弟,卻先朕而去,令人痛何如哉,皇後走後,朕卻想明白了,你阿瑪先朕而去,才是老天善待朕,讓朕能妥善安排他身後的事情,免去他承受不能受的痛。他們一個個都走在朕前麵,很好!走得很好!”


    死者眼睛閉上的刹那,一切都成了身外事,生者卻是日日活在悲痛中。如果非要一個人承受這些痛,那麽就是他吧。


    承歡眼中噙淚,央求道:“皇伯伯,你再留我幾年。”


    雍正說道:“替你妥善安排好終身大事,是你阿瑪的心願,伊爾根覺羅的王妃是你阿瑪和你姑姑的好友,肯定會善待你,可天下事總難從人願,朕總要親眼看到你過得好,才能安心。如今,朕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你若現在過去了,有什麽不如意,朕還能給你做主。若再拖幾年,等朕走了,你的孝心倒是盡了,可你讓朕如何安心去見你阿瑪和額娘?”


    雍正一番話說得平淡之極,語聲都不帶起伏波動,承歡卻知道他實在是痛入肺腑。她眼淚簌簌直落,再不敢說不嫁的話,隻是俯在雍正膝頭嚶嚶低泣。


    雍正麵色淡然,輕撫著承歡的頭:“不要難過了,你一輩子過得好,讓你阿瑪和朕安心,就是你最大的孝心。”


    雍正眉宇間已頗有倦色,承歡怕他犯了心疾,不敢再哭,忙收了淚,壓下心裏悲痛,反尋些高興的話來說。


    叮囑了高無庸仔細服侍,承歡從殿裏出來,正低頭急走,卻聽到有人叫:“承歡。”


    她側頭,看到弘曆披著黑貂鬥篷,立在空曠的雪地上。她不欲多說,匆匆想告退,弘曆卻問道:“皇阿瑪是讓你出嫁嗎?”


    承歡點了點頭,弘曆眼中有激憤,問道:“你告訴皇阿瑪你不願意了嗎?”


    承歡紅著眼圈說道:“我想通了,遲早要嫁的,我年紀也到了,一切都聽皇伯伯的安排。”


    弘曆沉默了會兒,說道:“我送你迴去。”


    幾天後,弘晝才知道承歡即將遠嫁的消息。他沒有弘曆的內斂,竟然大著膽子跑到雍正麵前大鬧了一場,質問雍正,紫禁城裏少年才俊多的是,為什麽要把承歡嫁到貧寒的塞外?難道是因為皇阿瑪打不過蒙古人,最近戰事吃緊,所以要犧牲承歡?


    雍正麵對兒子的指責,如往常一般,看不出怒,也看不出不怒,隻喝命他滾迴去閉門思過。


    承歡在時,不少人都對她心有嫉恨,可真等她要走了,眾人反倒留戀起來,想著皇上以後若發怒,再沒有人可以軟語求情,也沒有人可以談笑間就化解掉他人的殺身大禍。所以,對承歡的遠嫁,倒是上上下下人人悲傷,看著像辦喪事多過像辦喜事,隻有服侍承歡的老嬤嬤巧慧麵容帶喜,興衝衝地打點所有行囊。


    三個月後,送親的隊伍從北京出發。


    清晨要走時,卻發現尋不到承歡,宮裏亂成一團,後來又發現弘曆和弘晝也不在,越發亂起來,查問了半晌,才確認他們三個竟已失蹤了一夜。


    直到日上三竿,弘曆、弘晝才帶著喝醉的承歡返來,弘曆麵色溫和,恭順地跪在雍正麵前,磕頭請罪,弘晝卻歪戴著帽子,倔強地盯著雍正,眉宇中帶著挑釁。


    雍正看看弘晝,再看看承歡,有一瞬間的失神。依稀間,似乎看到年少的胤祥猛地推開他書房的窗戶,斜斜跨坐在窗台上,歪戴著帽子,笑講著如何灌醉了八貝勒府的小丫頭,得意於鬧得八貝勒府亂成了一鍋粥。胤祥語聲清亮,洋溢著旺盛的生命,就如夏日樹梢上沐浴著正午陽光的新葉。


    雍正麵色清淡,不理會跪在地上的弘曆、弘晝,吩咐宮女送承歡上車。承歡卻甩脫宮女,跪在雍正腳下,抱著雍正的雙膝號啕大哭起來,一遍遍叫著“皇伯伯”,無論如何不肯離去。不要說往日得了承歡恩惠的人,就是不喜承歡的人都忍不住傷心落淚,雍正卻是一點兒反應沒有,反倒命宮人拖開承歡,把她塞進馬車裏,真正讓眾人見識到什麽叫麵冷心更冷。


    在承歡的哭泣聲中,送親隊伍出發,離開了承歡出生長大的紫禁城,駛向她一點兒也不熟悉的蒙古草原。


    下午,承歡在巧慧懷中悠悠醒來,睜開眼睛,第一句就叫道:“皇伯伯?”


    巧慧柔聲說道:“我們已經出了北京城了。”


    承歡隱約想起來她大哭過,立即問:“我可有哭?”


    巧慧道:“哭了,哭得一群人跟著格格一塊兒哭,連五阿哥都偷著在抹眼淚。”


    承歡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昨兒晚上真不該答應兩位哥哥出去,看到我那樣子哭,皇伯伯心裏不知道要有多難受。”


    巧慧說道:“皇上看著格格強顏歡笑,心裏一樣難受,與其兩個都強忍著,不如一個哭出來。”


    承歡臉埋在巧慧懷裏,默默地出神。


    巧慧微笑著說道:“等格格去了草原上,就會明白皇上和王爺替格格安排這門婚事的苦心。”


    承歡問道:“姑姑喜歡那裏,對嗎?”


    巧慧神色有些黯然,說道:“奴婢不知道。奴婢跟在二小姐身邊的時日有限,她有時候很複雜,有時候很簡單,奴婢其實不大明白她心裏在想什麽,但她肯定希望你能離開紫禁城。”


    承歡把玩著手裏的玉佩。她生命裏最疼愛她的三個人都替她選了這門婚事,也許她應該改變態度,去期待蒙古的生活,隻是,皇伯伯那九重三殿內還有誰能真正體諒他一兩分呢?


    巧慧似知她所想,說道:“格格,皇上昨天私下召見過奴婢,讓奴婢轉告格格,切勿掛慮他,隻要你過得好,就是你最大的孝心。”承歡又想落淚,卻盡力忍住。


    從此後,她已不再是承歡父輩膝前,可以任意撒嬌的小女兒,而是大清朝的和碩公主,蒙古的王子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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