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說道:“顏色淡雅素淨的。”


    我點了點頭,想了想,開始畫梨花。不要葉子,隻把花密密地畫了幾朵。


    姐姐一直在旁邊默默坐著看我畫,等我一口氣繪完後,才說道:“你這幾年在宮裏,倒是學了不少東西,我起初還以為隻是個借口呢,沒想到竟畫得這麽好,看得我也想要了。”


    我擱下筆,一麵笑說道:“那還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迴頭我畫好後,讓人帶給你。”一麵想著,我打小可就學著畫了,雖不好,可畫個花樣什麽的還綽綽有餘,在宮裏沒有什麽娛樂項目,隻好在這些事情上磨功夫了,可不就越來越精了。


    姐姐一笑,沒有答話。兩人都靜靜地坐著,我心裏滿是欣悅,好似又迴到了初到貝勒府的日子,什麽也不用多想,隻管想著怎麽打發無聊的時間,每日最緊要的事情不過是如何玩。嘴角含著笑意,頭輕輕靠在了姐姐的肩膀上。唱戲、打架、與老十鬥嘴、被十四阿哥嘲弄、和丫頭們踢毽子,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彷若昨日,卻已經隔了四年。原來我這些年最快樂的日子竟然是在八貝勒府中渡過的。


    過了一會,姐姐輕輕說道:“已經十八了。”我隨口嗯了一聲。姐姐把我的頭推正了,看著我,認真問道:“你在皇阿瑪身邊已經四年了,自個有什麽打算?”側頭看了看簾子外麵,又低聲問道:“你心裏究竟有沒有中意的人?”


    這個姐姐呀!可真象我老媽!前幾年唯恐我早戀,後來又擔心我為何還沒有男朋友。我心裏又是感動,又是難受,麵上卻未露分毫,嘻嘻笑著問道:“前幾年,姐姐不是說讓我別亂動心思嗎?”


    姐姐笑瞪了我一眼,說道:“前幾年你要入宮,誰知道皇阿瑪會不會挑中你,或者又會把你賜給哪家的公子哥,有了心思也是白有,又何苦自苦呢?可現在你已經這麽大了,又是皇阿瑪看重的人,在皇阿瑪前也能為自己說得上話,總得為自己謀算謀算,總不能做一輩子的宮女吧?”


    我微微笑著,沒有說話。


    姐姐拿起我的手,看著我手上的鐲子說道:“還帶著呢!”我心裏一緊,忙抽了手迴來。姐姐也沒有在意,靜靜想了一會,說道:“你若真喜歡十三弟,就讓十三弟去求皇阿瑪要了你。可我看十弟也還惦記著你,跟他也未嚐不可,不過十福晉……”她停了一下,又接著輕笑著說道:“那倒也不怕,你的性子還能讓她占了便宜去?”


    我默默聽著,想到讓我為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在同一個屋簷下,鉤心鬥角地過一輩子,需要多少的愛才可以支撐?


    過了一會,姐姐又說道:“我看十四弟對你也不錯。”


    我忍不住開始笑起來,笑問道:“這麽多呀?還有沒有?”本是一句玩笑話,可姐姐卻看著我認真地說道:“爺對你也很好。”


    我的笑意在臉上僵了僵,自側轉頭,強笑著說道:“姐姐再這麽說下去,簡直個個阿哥都對我很好了,我竟不知自個何時成了香餑餑了。”姐姐笑問道:“依我看,這些人個個都嫁得,況且你和十三弟、十四弟他們自小一起玩大,脾氣秉性都知道,嫁他們總比嫁給一個話都沒說過的人強。”


    我不吭聲,姐姐問:“若曦,你究竟想要什麽樣的人?”


    我望著前方,幽幽說道:“我若要嫁一個人,他須要全心全意地待我。姐姐,你懂的。”


    姐姐靜默了下來。


    我一麵想著姐姐竟真的對八阿哥一點心思也沒動,一麵看著姐姐柔聲問道:“別光說我,姐姐這些年過得可好?雖有見麵,可從未有機會親口問問。”


    姐姐聽後,目光低垂,注視著桌上我繪好的梨花,淡淡說道:“還不是老樣子。”


    我一聽,忍不住脫口而出:“為什麽不可以遺忘?”


    姐姐身子一硬,過了半天,才淡淡說道:“想忘卻絕不能忘。”


    我問道:“為什麽不珍惜眼前的人呢?”


    姐姐猛然抬頭看著我,我直勾勾地迴看著她,我倆對視了一會,她淒然一笑,轉過了頭,說道:“我雖不恨他,可我也不能原諒他。若不是他派人去打聽,那……怎麽會……死呢?”姐姐語帶哽咽,聲音顫抖,沒有再往下說。


    我長歎了口氣,無力地辯解道:“可他是無心的。”姐姐卻再不肯說話。


    我心中哀傷,隻覺得我們這些人就象一團亂麻,怎麽理也理不清,我們都有自己的執念,寧肯孤獨地守著,也決不肯放。即使代價是孤寂一生。看了姐姐好一會,忍不住又提起筆,靜靜畫了一株恣意怒放著的歐石楠,畫完後,才覺得心中的哀傷宣泄了出來一些。


    墨跡剛幹,彩琴正好進來,笑問道:“姑娘可繪好了?”


    我笑著說:“好了。”把花樣交給彩琴,和姐姐一塊進了正廳。


    良妃接過花樣,邊看邊說道:“這是梨花,不過倒是少見人繡在絹子上。”


    我忙笑迴道:“是化自丘處機的《無俗念?靈虛宮梨花詞》。”


    良妃微微一笑說道:“‘天姿靈秀,意氣舒高潔’‘浩氣清英,仙材卓犖’,我可不敢當。”接著看下一張,一麵看著,一麵說道:“這是什麽花,我倒從未見過。”


    我這才反應過來,心裏暗叫不好。當時光想著歐石楠的花語是“孤獨”,一時情緒激蕩就畫了出來,竟然忘了這是生長在蘇格蘭荒野上的花,沒仔細思量過現在的中國是否有這樣的花。愣了一愣,才慢慢迴道:“這是杜鵑花的一種。”想著歐石楠屬杜鵑科,不算撒謊,“一般生在懸崖峭壁上,平常不得見。奴婢也是從西北進京的路上,偶然看到過一次。”


    良妃點點頭,看著花樣說道:“是有遺世獨立的風韻。你倒真是個七竅玲瓏心的人。”正仔細打量我,忽然瞥到我腕上的鐲子,笑容一怔,我下意識地把手往後一縮。心中正慌,良妃卻已恢複常態。轉頭讓彩琴收好花樣,命人照著去繡。


    我看已經得償所願,就行禮告退,姐姐朝我微微一笑,我也迴了一笑。然後自轉身退出。


    默默走著,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我竟走到了太和殿外,我隱在牆角,遙遙目視著殿門。也不知站了多久,散朝了,大小官員紛紛而出,看到一個身著官袍的熟悉身影緩緩走了出來,身子似乎更加單薄瘦削了,可氣度卻是一貫的雍華優雅。雖因為隔得遠,看不清臉容,可我覺得能感覺到他那微微笑著的臉,和沒有絲毫笑意的眼睛。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定定望著他走下了台階,又看著他走過殿前的廣場,周圍雖還有其他人相伴,卻隻是覺得他是那麽孤單寂寞,正午的陽光雖然照在了他身上,卻照不進他的心。正如那蘇格蘭荒野上的歐石楠,表麵極盡的絢爛,卻無法掩蓋那寂寥的靈魂。


    他猛然頓住身形,轉迴頭朝我藏身的方向看來。我一驚,快速縮迴了腦袋,背脊緊緊靠在牆上,隻覺得心突突地亂跳。過了一會,終是沒有忍住,又悄悄探出腦袋,卻隻看見他的背影。


    他漸漸越行越遠,慢慢消失在大門外,我忍不住沿著漢白玉的側廊快步小跑起來,立著的太監侍衛雖有些詫異,可都知道我是誰,隻是多看了兩眼。


    想著清朝規定平日文武大臣出入午門左側門,而宗室王公出入右側門。沿近道跑到高處,隱在廊柱後看去,果然右麵隻有王爺阿哥們走著,我從高處看過去,仍是他的背影,與身邊的人一麵談笑著,一麵緩緩走著。


    漸漸到了午門,臨出門前他又突然頓住身形,轉迴身子,仰頭向我藏身的方向看來。我緊貼著廊柱站著,腦袋抵在柱子後,一動不動。


    過了好一會,等我再探出腦袋時,下麵已空無一人,隻有午後的陽光灑在地麵上,白花花地反射迴來,刺得眼睛生生地疼。我凝望著下麵,背貼著柱子,一點一點地慢慢滑倒,坐倒在了地上。


    我感歎姐姐守著自己的執念不肯放手,我又何嚐不是呢?如果我不是念念不忘那個最終的結局,勇敢一些,是不是會好一些呢?如果我不那麽狷介,要求少一些,能接受與其他女人分享一個丈夫,是不是會好一些?如果我單純一些,肯簡單地相信他是唯一地愛著我,是不是又會好一些?


    一個太監從我身邊走過,猛地看見我,唬了一大跳,趕著給我請安,我也忙站起來,讓他起身。這才收拾心緒,往迴走。


    正往住處走,卻看到前麵隱隱約約走著的身影象是十四阿哥,忙快走了幾步,仔細打量,果然是他,叫了一聲。


    他一迴頭,看是我,停了下來,等我趕到,笑說道:“壽星,這是打哪來呀?”


    我一笑,也不請安,隻是問道:“你這又是去哪呀?”


    他笑說道:“下朝後,去給額娘請了個安,正打算去看你。”


    我隨口問道:“怎麽也沒有多陪娘娘會呢?”


    他卻半天沒有迴話,我不禁有些納悶,難道這個問題很難迴答嗎?他過了會子才說道:“我也不瞞你,我看四哥和十三哥都在,就沒有多待。”


    我心裏一麵琢磨著,一麵默默走著,直到院內。我說道:“你等等,我去搬一個小桌子出來,今日給你煮壺好茶。”說完自進了屋子,他也隨了進來,要幫我搬桌子,我忙推了他出去:“你趕緊出去,被人看見你喝茶倒也罷了。若被人看見你在我這裏搬桌子,那可了不得。”他聽完,隻好又退了出去。


    我把桌子在桂花樹下放好,又拿了兩把矮椅,桌上放一套紫砂茶具,旁邊擺一個小小風爐燒水。看了看敞開著的院門,覺得還是開著的好。


    我扇著蒲扇看火,十四阿哥把玩著桌上的茶具,說道:“這茶具好象是前兩年,你讓我幫你搜羅的,我特地托人從閩南帶來的。我當時還想著這南方的東西和我們就是不一樣,茶盅這麽小,隻不過一口的量,茶壺才和宮裏常用的‘三才碗’差不多大。”


    我笑說道:“是呀,閩粵一帶人愛喝工夫茶,要的就是小小杯地慢慢品,花工夫,所以才稱其為工夫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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