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人絕對不會容許我們撤退的,」辛德說,「我們會死在這裏,每個人都會死在這裏。你們應該拔腿就跑的。布爾什維克派不會像希特勒那麽殘暴,尤其是對你和丹尼爾這樣的人。我是說,你們是這麽好的朋友。」


    蓋布蘭並未迴話。現在他的指尖感覺到暖意了。


    「侯格林和我今天晚上想跑到對麵去,」辛德說,「以免太遲。」


    辛德在雪地裏扭過身子,看著蓋布蘭。


    「不要那麽吃驚,蓋布蘭。」辛德露出笑容,「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麽要報病號?」


    蓋布蘭在戰鬥靴裏蜷曲腳趾,他感覺得到腳趾了,他的腳趾感覺溫暖安穩。不過還少了另外一種感覺。


    「你要不要加入我們,蓋布蘭?」辛德問。


    虱子!他感覺到暖和,卻感覺不到虱子。甚至連他鋼盔下的尖嘯聲都停止了。


    「原來散播謠言的人是你。」蓋布蘭說。


    「什麽謠言?」


    「丹尼爾和我討論的是要去美國,不是投奔蘇聯。而且不是現在,是戰爭結束以後。」


    辛德聳聳肩,又看了看表,跪了下來。


    「如果你敢投奔到對麵,我會開槍。」蓋布蘭說。


    「用什麽開槍?」辛德問,指了指毯子上的機槍零件。他們的步槍都放在碉堡裏,兩人都知道等蓋布蘭返迴碉堡再出來,辛德早已跑遠。


    「蓋布蘭,既然你願意的話,就留在這裏等死吧。替我祝福侯格林,還有叫他跟過來。」


    蓋布蘭把手伸進軍服,拔出刺刀。月光照射在霧麵精鋼刀身上。辛德搖搖頭。


    「你和丹尼爾是夢想家。把刺刀收起來,跟我一起走。蘇聯人已經在拉多加湖對麵取得新的糧食,有新鮮的肉可以吃哦。」


    「我不是叛國賊。」蓋布蘭說。


    辛德站了起來。


    「如果你想用那把刺刀殺我,荷軍監聽站會聽見我們的聲音,拉響警報。動動你的腦筋,你想他們會認為要叛逃的人是誰?是你,還是我?你計劃要逃跑的謠言早就滿天飛,而我是個黨員。」


    「辛德·樊科,坐下。」


    辛德大笑。


    「你下不了手的,蓋布蘭。我要走了。等我離開五十米,你再拉警報,這樣你就不會受到牽連。」


    兩人相互凝望。輕如羽毛的細小雪花開始在他們之間飄落。辛德微笑說:「有月光,又下雪,很奇特的景象,對不對?」


    12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日。列寧格勒。


    四人這時所處的戰壕位於他們的戰線北方兩公裏處,戰壕修到這裏又折返,幾乎形成環形。上尉站在蓋布蘭麵前,頻頻頓足。天空正在飄雪,上尉的帽子已鋪上一層薄薄細雪。愛德華站在上尉身旁,用一隻圓睜的眼睛和一隻幾乎閉上的眼睛打量蓋布蘭。


    「所以,」上尉用德語說,「他逃到蘇聯人那邊去了,是不是?」


    「對。」蓋布蘭用德語迴答。


    「為什麽?」


    「我不知道。」


    上尉凝視遠方,吸吮自己的牙齒,頓了頓足。接著他向愛德華點點頭,對他的班長低聲說了幾句話,班長是陪同上尉前來的下士,然後他們舉手敬禮。兩人離去時踩得腳下白雪咯吱作響。


    「就這樣。」愛德華說,依然望著蓋布蘭。


    「是。」蓋布蘭說。


    「稱不上是什麽調查。」


    「對。」


    「誰想得到會這樣?」那隻圓睜的眼珠毫無生氣地盯著蓋布蘭。


    「這裏隨時都有弟兄叛逃,」蓋布蘭說,「他們也沒辦法調查所有的……」


    「我是說,誰能想到叛逃的竟然會是辛德?誰能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


    「對,可以這樣說。」蓋布蘭說。


    「他竟然臨時起意,站起來就逃跑了。」


    「對。」


    「可惜那挺機槍不能用。」愛德華的語氣既冰冷又帶有諷刺的意味。


    「對啊。」


    「你也不能唿叫荷軍哨兵?」


    「我叫了,可是已經太遲,天色很暗。」


    「昨晚月光很亮吧。」


    兩人麵麵相覷。


    「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愛德華說。


    「不知道。」


    「不,你知道。我從你的表情可以看出來。蓋布蘭,為什麽?」


    「我沒殺他。」蓋布蘭的目光緊緊鎖在愛德華那隻獨眼上,「我試著跟他講道理,可是他不聽,然後他就跑了。我還能怎麽辦?」


    兩人唿吸凝重,都在風中弓著背。寒風撕碎了他們口中唿出的水汽。


    「我記得以前你臉上也有過這種表情,蓋布蘭,就是你在碉堡殺死蘇聯士兵的那個晚上。」


    蓋布蘭聳聳肩。愛德華伸出一隻手搭在蓋布蘭的手臂上,他手上的無指手套覆蓋著冰晶。


    「你聽好,辛德不是個好士兵,他也許連個好人都算不上,可是我們得明辨是非,我們必須維持一定的標準和尊嚴,你明白嗎?」


    「我可以走了嗎?」


    愛德華看著蓋布蘭。希特勒在各個戰線不再取得勝利的傳言,這時已開始對他們產生影響。然而挪威誌願軍的數量仍節節攀升,丹尼爾和辛德已由兩個來自廷塞市的青年士兵取代。年輕的新麵孔不斷冒出來。有些麵孔你會記得,有些麵孔一等到他們陣亡你就忘了。丹尼爾是愛德華會記得的麵孔,他心裏清楚。他也知道,再過不久,辛德的麵孔就會從自己的記憶中被消除、被抹去。小愛德華再過幾天就滿兩歲了。他不願意再繼續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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