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袍,美髯,刀劍奪江山,一人合六陸。舉世無雙的氣度。曾將她抱在膝頭玩耍的長輩。這天下萬千臣民的信仰。她記憶裏最配得上「澤被天下」的君王。


    「是太祖麽?」她問,「是麽......是他麽?」眼淚隨著兩聲重複就落下來。這迴落得無聲,司裏眾人都沒發現。宋昏撫住她顫抖的肩頭,像撫摸什麽易碎的物事。太陽照滿他的手,一絲疤痕也無。可這身淩亂毛領之下呢?


    全是燒傷。


    一塊一塊,醜陋交疊的粉肉。多少個夜晚他對鏡敷藥,也要死死忍住眼淚,因為含了鹽分的水,落在身上特別疼。剔骨還父,割肉還母。他是真正脫胎換骨又活了一遭。 再痛也要割捨。他這輩子沒有父親了。開國之君李崇不是他的父親。從利運塔的檀香灌滿他的七竅,他就早早完成了弒父殺君。


    「母後,我們認罪吧,把那國塔夷平,朝天下子民謝罪。我去請人重修律法,孌童之風不可再起,否則大梁何談愛民,母親!」無人的寢殿之中,他喚鍾太後。太後皺著眉頭望他,像看見什麽難得一見的怪物。「你父親已經歿了,為何又重提此事,你想怎樣?你已經是儲君了!你要代大梁認罪?你想要天下大亂麽?」


    「那國塔早就沒有孌童了。過去的事情讓它過去便是。」鍾太後頭頂步搖晃得十六歲的李繼昀心顫。國塔裏沒了,難道天下裏就沒有麽?他聽見鍾太後滿口敷衍地應著,索性自己立了誌,要找人徹查此事。滿朝文武裏,他找了些自認為可信的臣子。浩浩湯湯啊。他懷了為生民立命的誌。幾日以後的燈節,東宮就燃起了一場滔天大火。


    李繼昀至此從世人的記憶裏抹去了。


    「為什麽這麽倔強?好幼婢,養孌童,多少舊朝遺留的風氣了。髒唐臭漢,哪家做帝王的是幹淨人?所謂權色,殊不可分。孩子,你在執著什麽!」


    日日夜夜的夢魘裏,那些人在他耳邊念咒般勸。宋昏忽感到一滴淚打在他手背。他抬頭,看見裴訓月朝他無聲地哭。唇張又合。她竟然於淚眼朦朧中就那樣覆上了他的手。宋昏隻覺目眩天旋。他遇到夥伴了。有人和他一樣,知道深淵,也要往深淵裏去。


    可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拉她下水。


    盤盤,盤盤。


    「你為什麽三年裏變了容貌?」他聽見裴訓月問。


    他遙遙望了遠處。


    心底轟然一聲。裴訓月目瞪口呆,像被人打通任督二脈,她猛然想起那座青煙重重的焚屍爐,和他一身爐火純青的驗屍手藝。一切至此瞭然。「有些重病的人,我和他們商量好了,幫他們收殮,就用了他們的遺體。」他在她耳邊說。換皮,那該是何等痛楚。驕陽似火下,她忍住哽咽去看他的臉。這個叫她第一次知道離別是錐心之痛的人。他死了多久,她就念了他多久。


    「你到底在計劃什麽?」裴訓月顫聲,「蟄伏三年,費盡力氣。你要報仇嗎?李繼昀,告訴我好不好?」


    宋昏搖頭。


    「李梁王朝之罪,我死不足惜,可你不一樣。」


    他竟把手從她肩頭拿下來了,反手一推,她就從陽光下被推進屋簷的陰影裏。國塔豢養孌童,這驚天的大案,能怎麽翻?哪怕身為太子,也有人能讓他死。自上而下,顯然毫無勝算。難道他要自下而上......裴訓月心裏狠狠一震。她一動不敢動。


    蒙人春貢就在四天之後了。那是萬人空巷的盛宴。


    他想做什麽?


    宋昏在那時往院中走去,留給她一個毛領落拓的背影。「那魚肚子裏的紙團,你知道是不是?」她跨出一步,低聲急急問。


    宋昏迴頭:「那是我寫給你的。」


    「我手被火燎過,拿不穩筆。字寫得醜了點。」他又道,這迴徹底與她對視了,「如果你不收手,繼續查,那樣的紙條,我還有很多。」


    怪不得她在密林草屋裏找到的春聯,背後的字也醜得要命。裴訓月忽然毛骨悚然。這不是她記憶裏的李繼昀了。也許早就不是。他知道這些黑暗遠比她早得多。她才是笨蛋。是什麽都後知後覺的那個人。宋昏眼看就要往院中走去,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襟。他便重又被她拖迴這間廂房。半攏不攏的門前,裴訓月唰地脫了外袍。


    男裝好脫。她解了腰帶,一層層褪,眼看就要脫到隻剩小衣了。春寒料峭。宋昏猛地按住她的手,又匆匆關了門:「你想做什麽!」


    他的嘴巴旋即就閉上了,但眼睛又睜得那樣大。一室寂靜裏,順著被窗紗篩過的日光,他看見了被薄光籠罩的人身。雪白的背上,數道淺淺的疤。那是鞭傷留下的痕。


    「你父親怎麽下的如此狠手?」他痛心疾首。


    「是我故意的。每次家裏人來塗藥,我經常偷偷洗掉,我要讓它留疤。」


    「我要我記住你。李繼昀,你如果有朝一日死了,哪怕全天下人都忘記你,」裴訓月指指自己的胸口,「從我這裏,也是抹不去的。」


    日頭在那時換了角度。她的臉就在陰影之下了。宋昏隻覺天地搖搖晃晃。他像被人拋進水裏,心痛得喘不過氣。


    「你還要瞞著我嗎?還要拋下我嗎?隻有你肯為天下捨身取義!你覺得我做不到嗎!」他聽見裴訓月問。


    就在那時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小縫。


    「裴家哥哥......」洗好澡的鄭敬山怯怯望著衣服褪了一半的裴訓月,驚恐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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