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迴望他。


    安祿山太能騙人了。他話裏的苦澀,簡直像是真的。


    「李林甫勸說皇帝,讓我從兄和我這樣的胡人將領一直帶兵,是因為胡人做不了宰相。阿妍,以我今日這等富貴,做不做宰相,我不在乎。但,不在乎,和『胡人不能做宰相』是兩迴事,你知道的。」


    「是。」什麽是歧視,我很清楚。


    「所以有時候我想……」他忽然笑起來,笑得很輕快,「不讓我做宰相,那我就做皇帝好了。」


    我猛地直起了身子。


    「你在幽州時,我是說,你在故李左相——當時還是禦史台主的李左相——身邊時……我便發覺了。那時你很憔悴,但偶爾出來陪台主走動時,你待胡人將領們很溫和,而且,你的姿態……並非有意彰顯關懷。有一次,慶緒受了傷,你見到了,就吩咐人給他包紮,彼時你還不曉得他是我的兒子。阿妍,我看得出來,你是真的將胡人當作與你一樣的人。」安祿山說。


    「……是。」


    「那你想必也明白,這天下的主宰,未必就一定要一姓、一家、一族。」


    過了許久,我說:「方才你說給我帶了新奇物事。等我煮了茶,你給我瞧瞧罷。」


    我從幾案後站起,走到茶爐旁邊,又喚如夢進來,將茶爐點起了火。如夢低聲道:「娘子,何不令我煮茶?」


    我笑了笑:「安將軍入朝一迴,也隻待了月餘,再見又不知是何時。我總要盡一盡心意。」


    注釋:


    [1]valerie hansen在the silk road:a new history中寫道:「the only tang-dynasty structures still standing are two brick towers:the big goose pagoda and the small goose pagoda...[o]nly below ground,in tombs,can one hope to find a taste of the citys past ory.」(2012 edition,p151)


    [2]唐代及以前,僧人是被稱為「道人」的,自稱也是「貧道」。


    第83章 茫茫天意為誰留


    她瞭然點頭:「那我來炙烤茶餅,免得娘子灼傷。」說著,從盒子裏取出一塊茶餅,放入小巧的鴻雁球路紋銀茶籠,放在火上烘烤,時不時翻轉茶餅,使兩麵受熱均勻。


    我轉臉,隻見安祿山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個寶鈿匣子。


    不多時如夢炙好了茶餅。我檢視茶餅,見表麵烤成泡狀,符合時人所追求的「蝦蟆背」狀的標準,便取了箸,夾著茶餅,放入一旁的白瓷茶碾裏,先將茶餅打成小塊,然後緩緩推碾起來,茶餅在碾軸的碾壓下漸漸細碎。我抿著唇,耳中聽著碾軸滾過碾槽的單調聲音,眼中看著茶餅在自己手下碎成粉末,心跳越發劇烈,手心滲出汗水。


    「哈哈哈!」安祿山忽地大笑,我一抖,險些驚跳而起。我強令自己鎮定下來,轉身嗔道:「為何發笑?倒教我吃了一嚇。」


    安祿山笑道:「我是在想,你這裏茶籠、鹽台、茶匙、茶杯俱是銀器,怎地偏偏茶碾是白釉?」


    我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飽漢不知餓漢飢。一套茶碾少說也要三四斤銀,王十三郎那點俸錢如何夠用?皇帝賜了你宅第,又賜了你那許多金器銀器,說什麽『胡眼大,勿令笑我』——難道滿大唐的官員都有你的運道?」


    安祿山擺擺手:「罷了罷了,我送你一套茶具如何?銀茶碾、鎏金茶羅,銀盆、銀勺、銀熏爐……」


    我將碾碎的茶末倒進茶羅,輕輕搖動。碧綠的茶末透過屜孔,飄墜在匣底茶羅上。我定定神,笑道:「也不必。王郎他們太原王氏這樣的世家,須不同於你我,自有一套規矩。物件不必盡要簇新,有時,數代傳留的舊物,因其古舊,反較新置辦的物件更合用……」


    安祿山沉吟著,發出了一個不知是認同還是鄙薄的鼻音。


    如夢抱著貯水的青釉水方迴來,笑道:「這可是終南山的泉水。平日裏寺中阿師們自家吃用尚且不足,今日竟然剩了一些。」說著幫我鼓起風爐。我親手將泉水傾入茶釜中,靜候茶湯初沸,取過旁邊的鹽台。


    鹽台是存放鹽和其他調料的容器。其中一格裏是白色塊狀物,微帶深色雜質,自是唐代內陸常吃的井鹽。目光轉向另一格,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黑褐色的胡椒顆粒散落在小格子裏,襯著銀器,看不出不同顆粒之間顏色有什麽區別。我稍稍移開身體,讓日光照在鹽台上,仍舊看不出。我咬緊了嘴唇,一時難以決斷,直到如夢悄聲提醒道:「娘子,水沸了。」我恍然一驚,果見釜中氣泡細碎,有如魚目。我忙取了半匙鹽,懸於茶釜上方,輕拍手腕內側,使鹽均勻落入釜中。


    安祿山笑道:「我自是行伍粗人,不耐煩看這些,卻也覺你煮茶實是教人賞心悅目。隻說你如此灑鹽,便與他人不同。」如夢也在一旁點頭。


    我怔了怔,意識到這是中學的化學實驗課上,實驗者持藥匙添加藥品的標準手勢。二十年來,我竟未曾忘卻這些一茶一飯般的尋常舊事。


    那——我那個從幼年起,就想讓大唐免於災厄的心願呢?


    我抬眸。窗外的春日暖陽透過窗格,照進室內,門外有柔風吹過柳枝的沙沙聲,有兩三隻黃鶯嬌糯的啼聲,還有燕兒大約是從曲江啄了泥迴來,慢悠悠地築巢。


    世界又活潑又安靜。


    我另取一柄銀匙,舀起一點水嚐了嚐,鹹淡適中,便打開鹽台,舀了一匙胡椒,投入了沸騰的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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