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倆和儀貞年紀差不多,珊珊自己心裏尚替人扼腕,搜羅得出什麽話來安慰她?嬤嬤們經歷得多些,興許能比她們看得開,有勸解人心的見地。


    慧慧不假思索地搖搖頭,拒絕的理由卻並不充足:「…再說吧。」


    正發愁呢,不料前路傳來響動,有個高個兒提著燈籠,慢慢往她們這頭走來。


    珊珊猛地把問詢的話吞下去,慧慧已然扯著她蹲身道福:居然是皇帝來了。


    皇帝沒理會她倆,徑直往寢殿走,慧慧珊珊剛想趕上去叫醒儀貞,冷不防被皇帝關在門外:「不用你們。」


    屋裏竟比外間還暗些,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一麵往落地罩前走,一麵問:「謝儀貞,你睡著了嗎?」


    儀貞壓根沒有睡,但張了張口,旋即還是不想理會他。


    皇帝不以為意,繼續上前去,抬手撩開了床帳。


    莫名地,他心裏一跳,忽然舉起燈籠去照她的臉,儀貞連忙抬手遮臉,而後不甚耐煩地翻身朝向裏頭。


    她沒有哭。皇帝罕少地有點不自在,將燈籠擱下後,自己在她床邊坐了,兩隻手攏成拳,撐在膝頭,握緊一時,又鬆開來。


    他還沒有到詠絮閣來過,索性放出眼光去,打量著屋中的布置,偶然瞥見膳桌上未收的溫碗。


    他清了清嗓子:「你沒有吃東西?」


    「…吃了。」想了想,沒有與他賭氣的心思,她隻是,想不通。


    「那…陪我吃一點吧。」


    他這是什麽意思?他心裏也有無從排解的痛楚、甚至於食不下咽嗎?還是,僅僅為了安撫自己的情緒、擺出一副低聲下氣的姿態?


    她不能否認,她對他懷著憤恨,但憤恨兩個字,猶嫌太輕飄飄——


    「我不明白。」她迴過身來,直視於他:「我們這些女子,已然裹進了這些鬥爭裏,卻為何依然不能參與這些鬥爭呢?」


    「參與。」皇帝重複了這個詞,像是第一次學著理解這個詞一般。


    他思索了片刻,認真答道:「任何不費辛勞便享盡膏粱的人,都會在難以為繼時第一個被捨棄出局——不獨女子。」


    哪怕他們沒有選擇。


    所以,要不惜一切,成為生殺予奪的人。


    至於「一切」兩個字裏,是多少人的血肉,他算不清了。


    他偶爾迴想起先帝,犧牲帝王的尊嚴風骨,換得朝野的安寧,仿佛不失為不得已之下的一種抉擇。


    可是養虎為患,終究不能長久。他不殺虎,虎便要侵吞這李家山河。


    至少,不能白白地失去。


    「我不想白白地失去…」從床上支身坐起的人說了同樣的話。


    李鴻訝然側首,目光灼灼地端詳這個鬢髮蓬亂的女子。良久,他聽見自己言語喑啞:「你總要我信任你、信任謝家,其實…」


    其實——她未見得信任他。在今日之前,他也從未想過要取信於誰。


    「豆漿冷了吧?」儀貞兀自岔開了話頭,說:「葷湯再熱總要變味兒,不如叫他們趁做些酒釀圓子來,陛下用些嗎?」


    抵在舌尖的話終究囫圇吞了迴去,也好。李鴻點了點頭,說:「嗯。」


    端了榻幾來,置在床上,先前被關在門外的慧慧與珊珊捧著熱水巾帕進來,供二人洗過手,又略等了一時,酒釀便做得了。


    糯白甜湯裏點綴著些許枸杞,白雪紅梅裹著暖意,微醺的霧氣嗬在臉上,似乎叫人可以放心地緘默。


    再洗漱時亦如此。儀貞對於皇帝的留宿沒有什麽反應,是該安歇的時辰了。並肩躺下來沒過多久,她睡著了。


    次日醒來時則沒這麽輕巧了。映入眼簾的床帳花紋全在打轉兒,蝙蝠「撲撲」地振翅,牡丹「簌簌」地綻開。儀貞悚然起身,頭才稍離了枕頭一隙,就像被石杵砸了一杵似的,又疼又昏。


    「慧慧…」根本發不出聲音來,一身汗先掙出來了,又捱在床上倒了好幾迴氣,方能聽見屏風外有人說話。


    「…不利於靜養,往後將這香撤了。」是皇帝。


    諾諾連聲的另一道嗓音,是太醫署蔣大人,當日為儀貞配香的那一個。


    裝病裝了這麽久,想來皇帝此時另有打算了。


    但眼下頭疼欲裂,暫且無暇琢磨。


    儀貞一時發愣,迴神時皇帝已端著碗黑黢黢的藥汁,正坐在她跟前拿小銀匙攪著晾晾。


    「加減葳蕤湯。」皇帝見她醒來,解釋道:「蔣太醫說你要發汗解表,加了薄荷、桔梗,減了獨活、麻黃幾味。」


    「蔣大人知道陛下懂醫理?」


    「朕不懂。」皇帝答說:「朕問他,為何冬日裏還有外感風熱之說。」


    怪道要撤香爐。


    「他說,腑內鬱結,久不得申紓,積成邪熱,再一經風,表裏相證,症候便出來了。」


    儀貞一哂:「真是胡謅。倒不如說是入冬牛羊肉吃多了,又終日守著炭火片刻不離,還對得上些。」


    她這般口吻,儼然不止昨夜,連同過往一應之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


    皇帝沒再說什麽,低頭瞧了瞧手中的湯碗,送到儀貞麵前:「涼了。」


    是真的涼透了。儀貞半撐起身子來,才舀了一口,冰冷的澀苦直從喉頭鑽入五髒六腑,將人整個都凍住了。


    皇帝後知後覺,她如今的境況,一口吞大概是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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