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去,葉盡落,天漸寒。


    頎英百無聊賴坐在窗前。炕上,放著件尚未織完的毛衣,竹針一頭遠遠牽著個線團。屋裏昏暗,自鳴鍾累年不變地輕輕嘀嗒著。窗外西風清冷,天色陰沉,瘦樹孤立。風動處,幾隻麻雀縮頸縮尾地呆坐樹枝間。


    頎英在娘家時,頗喜毛線編織。毛線編織之法傳自歐美,後有眾多女校開課教授,因廉儉物美,故而傳播漸廣。頎英偶學得此法,細心揣摩,不消多久便能織出圖案精美、樣式各異之衣飾,裨益全家,成為家人心愛之物。


    與明文成親後,她漸漸習慣以編織來打發時間。眼看著一團團五顏六色的毛線經她一針針的鉤挑穿插,變成明文和家人身上令人驚羨的服飾,手指因此磨得生了繭、起了血泡,她也樂此不疲。


    春天,她坐在花池旁。次第開放的迎春、月季和各樣花卉散發出濃鬱香味,漂亮蝴蝶在周圍飛舞,這讓她懷念少女天真無邪的日子,讓她經常幻想,自己就是花中的一朵,讓她懷念剛過門那段時間,每一個美妙的日子。


    夏天,她坐在樹蔭下,陽光透過密密匝匝的葉隙無聲而落,鳥兒歌聲婉轉陪伴左右;知了重複著不變的台詞,嬉笑著她所有的心思。她盼望,盛開的花朵之後,會有青澀的果子長出來;她盼望,雨後濕地能長出青嫩的芽苞。她在那裏編織著自己的未來。


    秋天,她坐在房門口,看秋風落葉飛飛,聞空氣中陣陣碩果的香味,聽秋雨淅淅瀝瀝落在房頂,落在樹葉和地上的聲音。還有,那掛在簷底的紅辣椒、任意擺在窗台上的金瓜、咧著嘴倩笑的紅石榴,任何一種成熟的果實,都讓她心動,讓她心裏爆發出一陣陣歡唿。


    冬天,她坐在熱炕頭,鮮活生動的窗花和紛紛揚揚的雪花入了眼中,入了心中,又變成手中織出的圖案。她想像男人穿著自己千針萬線織成的毛衣,在冰天雪地裏不懼寒冷、東奔西走,就覺得她和男人時刻都貼在一起。他使她感到溫暖,她也使他感到溫暖。


    然而,這已是曾經的郭頎英了!


    不知自何時起,美好的感覺漸行漸遠,而惆悵卻慢慢滋長、蒙蔽了晴朗天空。簷下石榴樹搬到了旮旯裏,窗戶的剪紙不再有鯉魚蓮子的圖案,她的編織裏也少了鴛鴦。她開始怕見人家的孩子,怕人提起生育的話題,怕看見公婆偶爾滿懷疑問的目光,怕聽見魚水之歡後、明文長長的歎息。


    訪了幾多名醫,記不清了。巫神的法子,也悄悄用過了,可還是無濟於事。沒有誰當麵抱怨過她。不隻不抱怨,善良仁義的婆婆還經常寬她的心:


    “俺孩呀,沒有就沒有吧。往後他兄弟成了家、生了娃,過繼一個就是了。是命裏不帶著,怨不得俺孩。”


    可是,她心裏明鏡似的。瓜瓞綿延、傳宗接代,是公公婆婆最最在意的大事,他們之所以表現得如此不介意,無非是因為自己有個當著知事的父親。


    明文的變化逃不過她眼睛,一記一記、刀一般在她心間刻劃著,心中已是血痕斑斑。噩夢正在逼近,而強烈的負疚感使她無力阻止。她怎麽能這樣自私呢?她隻有強使自己悉心照料公婆、用心體貼男人,在忙碌打發掉那些無聊的時間、遣散掉那些煩悶的情緒。


    屋外秋風卷起塵煙,撲得窗紙唰唰響,把她思緒弄得散亂。又一陣急風推開房門,一片枯黃葉翻舞落在頭上。捉去黃葉,過去將門關了迴來。屋子剛覺得安靜了些,卻又多出幾隻蚊子,它們嚶嚶嗡嗡叫著,目中無人地追逐戲耍。頎英皺皺眉頭,點起隻蚊香。後來,她又覺有些澀眼,便把蚊香滅掉,在炕沿上枯坐。


    惱人的秋天,這麽快就到了。


    ……


    日影漸移,不覺已是黃昏。傭人張媽來問晚飯吃啥,頎英說身體不舒服,就在這邊吃吧。果然到飯時,張媽提個食盒來了。一小碟醋爆花生豆、一小碟海帶土豆絲、一盤麻辣豆腐、一盤汆肉片白菜燉粉條、兩小碗西番柿銀耳蓮子湯,幾個油鹽花卷。張媽將它們擺在炕桌上,說少奶奶趁熱吃,莫叫涼了吃壞肚子。頎英應承著,卻半點沒有食欲。


    明文迴來了,頎英先拖著他到外麵,給他撣盡身上的土,迴到屋裏,又遞上熱毛巾,讓他擦臉擦手。兩人自顧自吃,也沒吃出滋味來。頎英先停了箸,坐著不動,眼睛望著別處,等明文說話。


    悶坐了許久,明文終於忍耐不住,把自己和雪晴之事揀無緊要處說了。他盡量平複自己內心,所說的每個字都經過再三斟酌。他說話聲音低緩,可這些話,聽在頎英耳中,都是狂風暴雨、電閃雷鳴。


    明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頎英還是被重重的打擊震懵了。她呆坐著,眼淚無聲地流淌下來,好多話都在喉嚨眼堵著,一句也說不出來。


    屋裏空氣凝滯不動了,息壤堆起的堤岸即將崩塌,洪荒之水即將迸湧而下。明文覺得自己實在悶得緩不過氣,隻好逃了出去。外麵正下起了雨,雨中伴著雪粒。麻雀避到簷底椽間,為占據賞景的最佳位置,在那裏吵吵不休。


    正在房簷底頭站著,明文突然聽見屋裏“咣當”響了兩聲,趕緊往屋裏去。頎英拿著個包裹,正要往外走。


    “你這是要去哪?”


    “迴家。”


    “外麵正下著雨。”


    “下著刀子也要迴。”


    明文攔住頎英,要從她手裏奪下包裹;頎英拉扯著,就是不給他。明文反複地說:“你聽我好好說。”


    頎英甩開明文,將他推到一邊:


    “要說,你到我家裏來說。”一徑往雨地裏走。


    明文搶步上前,強行將她拽迴,他突然冒出一句“你不要使性子”,可馬上意識到話有點重了,立刻改了口氣:


    “我給你叫車去。”


    頎英將包裹扔在地上,伏在門框哭起來:“你現在就動粗,不如趁早寫一紙休書,把我休掉罷。”


    明文:“說的是啥話!你要是能行,我也……。”


    頎英近乎哀求地說:“你就放我迴去吧,心裏堵得慌。”


    明文左勸右勸,頎英執意要迴去。明文隻好迴屋拿出把雨傘塞給頎英,淋著雨跑去叫馬車。等他看著長工常柱兒備好馬車,頎英已望街上去了。


    明文苦著臉返迴府裏。


    父親斛穆羽撐著把傘,虎著臉站在當庭。


    “你們這是鬧甚?”


    明文嘟嘟喃喃道:“成親幾年了,爹娘日日想、天天盼地,急著要抱孫子,可她就是不開懷。我隻想跟她好好說,想叫她同意我納個二房,好給咱家傳香火,話說得急了些,她就使性子跟我吵,鬧著要迴去。”


    天底下哪有比傳宗接代更重要的事!頎英不生育,到底是個缺憾。這事兒換了別人家,不要說納二房,就是休掉的也常見。可別人家是別人家,斛家是斛家。休妻之事,尤其對頎英這樣知書達理,孝順又賢惠的好孩子,斛家實在是做不出來。穆羽說:


    “這種事,落在你頭上,卻不簡單。”


    “爹是說我嶽父?”


    “還能有誰!人家是縣上頭麵人物,你媳婦是門第人家。他們那兒沒這橋,你就過不了這河。”


    明文賭氣道:“我不管他是誰,該咋咋地。”


    穆羽剛被壓下的火氣,馬上又發作了:“混賬!你想讓親家變成仇家嗎?”


    向來行事穩重、說話謙和的明文,如今卻這般急躁,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續弦這種事情,他遲不說早不說,偏在此時挑起這是非,難道……穆羽問兒子:


    “你說實話,是不是有了中意之人?”


    明文如實迴答:“是。”


    “婚娶是大事,輪不到你自作主張。就算真的有了,也要遵從禮道,不能損了咱家臉麵。是哪家的女兒?”


    “是南街豆腐張家的女兒。”


    “認得多長時間了?”


    “有半年多光景了。”


    穆羽對張老漢有些印象,至於那女子,明文既然看得上,應該也差不到哪兒去。不過,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誰知她是相中了兒子的為人,還是貪圖什麽別的!穆羽不能放任兒子自作主張:


    “雖說未必門當戶對,但也須找懂孝道、明事理的。我且叫人去打聽,若是良家本分的,也還罷了,若是勢利小器的,趁早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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