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後土廟戲台,斛家的包場戲。


    台前中間圍了個場子。場子裏擺了八張方桌,各放了水果花生、油果子一類零食。場子外,有自帶條椅板凳的,有搬磚塊、木垛湊合小坐的,蹲著站著斜倚靠著的,拖兒帶女扶老攜幼的,也早就擠滿了人。


    請的是本縣“祿梨園”戲班。穆羽點了出《轅門斬子》。扮演楊延昭的“蓋叫天”,扮演穆桂英的“小紅袖”,扮演楊宗保的“獅子紅”,皆是“祿梨園”齊名的台柱子,紅遍晉陝蒙的名角兒。


    眼看著圍場中間座無虛席,台上掀幕出來個醜角兒,念了段花腔快板兒,說了段祝福吉祥順口溜兒,露幾手拋眉逗眼雜耍兒,引得台下笑成一片。那角兒左邊門進去,又捧個紅巾覆蓋的盤子從右邊門出來,台口打個鷂子,翻兩番落到台下,迤邐來到穆羽和郭知事跟前,先是躬身施禮,然後雙膝跪地,盤子高舉,唱了一聲:


    “請二位爺掀簾子嘍。”


    “掀簾子”,是包場戲開演的一個儀式。


    穆羽請郭承琪“掀簾子”,郭承琪謙讓著不肯。聽見大家吆喝要一起掀,這才捏住紅巾一角,穆羽捏住另一角,兩人共同將簾子掀了。穆羽掏出個紅包,“鐺”的一聲扔到盤中,那醜角兒立時眉開眼笑,喝唱道:


    “簾子掀,福祿壽三星照,承謝賞份,生旦淨末醜,起場子嘍——”


    “祿梨園”的戲果然非同凡響。三位角兒次第登場,台架子一亮,叫好聲、鼓掌聲就如雷鳴般響起。隨著劇情發展,台下觀眾時而靜如月下秋林,時而動如疾風掠枝,時而如醍醐灌頂大夢初醒、時而若飲甘露亦醉亦癡。


    穆羽看得很投入,當看到楊宗保被押赴轅門、行將處斬時,一時竟忘了是在看戲,忘了楊六郎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逼穆桂英下山,要取那降龍木破陣。他臉色鐵青,雙手死死抓住桌沿,似乎要將那木頭捏成齏粉。


    “刀下留人!”穆羽突然揮手大喊。


    台上、演得正投入的楊六郎和那些演員們頓時像著了孫悟空的“定字訣”,定在了戲台上。台下人也都吃了一驚,都朝這邊看過來。穆羽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站起來,衝台上揮揮手,讓接著演,又抱歉地拍了拍親家的肩,掏出手絹,坐下來擦眼淚。


    郭承琪邊看戲,也邊想著自家心事。


    前年,東鄉十七村抗議苛捐雜稅,村民手持棍棒鐵鍁,蜂擁進城示威,差點釀成暴動。郭承琪得到線人密報,搶先動手,一舉摧毀了共黨組織,幾個匪首被砍頭示眾。為此,郭承琪獲得一枚青天白日勳章,他在防共反共方麵的政績被閻督軍屢屢誇獎。而他,從此更自認是閻督軍的門生,將自己的前途命運拴在了督軍的戰車之上。


    中原大戰後,省黨部發動批閻運動,派員進駐督導。郭承琪虛與委蛇,暗中使人在館舍外打冷槍,還使人抬了具無頭女屍放在門前,半夜裝女鬼嚎叫索命。館舍挪了幾處,郭承琪變著法兒,一刻也不讓他消停,直把那人折磨得魂不守舍、早早撤走才算了事。而眼下,最難對付的是客軍。他一麵為其籌集糧秣軍需,一麵暗暗使人投書省府,控告客軍滋擾地方、毆辱官民,要求客軍移師別處。郭承琪清醒得很,這塊心病遲早要除去,否則縣無寧日。縣無寧日,他這當知事的,又怎麽能安寧呢?


    明文也在看戲,與警察局長魏拐子相鄰而坐。戲剛開不久,有個警卒叫魏拐子出去說話。明文起身相送,正待迴頭時,眼睛卻被人群一個女子牽住了。那女子正向這邊眺望,看到明文,遠遠地招手。


    明文佯裝平靜,待魏拐子走後,起身走了出去。過了好一陣,明文才迴到座位。從這時起,台上表演的哪怕一句詞兒,就也再沒能進到他心裏了。一會兒是幸福的感覺,一會兒是焦躁和不安。他不敢看父親,更不敢嶽父。熬到戲散,迴到府上,在院中遲疑半晌,才推門進屋。


    妻子郭頎英已睡下,聽見他進來,翻個身,隻把脊背留給他。明文也不點燈,摸黑上床、卸掉衣服,脫了骨似的散了下去。他這夜睡得不安穩,夢裏夢到的,醒來為之輾轉反側的,隻是那女子。


    ……


    那女子叫雪晴,南街豆腐坊張老漢的女兒。


    張老漢本是山東人氏,義和拳失敗後流落到綿上,磨豆腐為生。因手藝不錯,又勤謹實在,累年掙得臨街三間門麵,站穩了腳跟。除賣豆腐外,張老漢兼做豆腐腦和炸油條生意,吃的人多了,名氣大了,人送雅號“綿上豆腐張”。


    張老漢膝下隻有雪晴這麽個女兒。雪晴二九韶華,長得水靈。她幫爹磨豆腐、賣豆腐、炸油條、賣油條,幹活麻利不說,還琢磨了套心算之法,從無差錯。眼瞅著女兒已到談婚論嫁之時,張老漢早就在求人說合,好為女兒覓戶殷實厚道人家,了卻自己心願。


    明文經常來吃早點。因是斛家大公子,張老漢給他安排了個雅座。一來二去慣熟了,便想請他替女兒操心物色。雪晴初見明文,隻把他當一般顧客待。來得多了,難免就拿他和別的男子做比較。再後來,竟覺得是冥冥中尋找了三生五世似的,不管不顧地,把心思許了他。明文一來,她便喜上眉梢,眼裏沒了他人,忙來忙去隻為他;明文一日不來,她便打不起精神,幾日不來,就丟魂失魄似的,又是長籲短歎,又是黯然落淚。有人來提親,雪晴不是躲著不見,便是橫挑鼻子豎挑眼,讓人當麵下不來台。張家女“心比天高,氣性驕傲”的名聲,很快就傳開了。


    張老漢聽見人家私下議論,迴來就免不得數說女兒。再後來,有點明白女兒心思了,就暗暗叫苦,就開始提防著明文,就時不時地開導女兒:


    “你娘去得早,爹把你拉扯到大,隻盼你嫁個好人家,安安穩穩過日子,讓你娘九泉之下合得上眼。明文雖是個厚道的君子,但畢竟有家室。爹怎忍心讓你給人家做小!爹的傻女兒,可不許你任性。”


    爹爹的話,雪晴隻當耳旁風。


    女兒不聽勸,張老漢就自己做起事來。借口外麵天涼,不再把雅座當成明文的專利;借口活計多,明文一來,就吆喝女兒去忙這忙那,讓他們說話的空兒都沒有。他還瞞著女兒找到斛家店鋪懇求明文,要他不再打攪雪晴。他甚至威脅明文,如果還糾纏,他就去找老東家理論,再不行,他就去縣衙,找郭知事討要公道。


    明文也怕張揚出去,於自己不利,強忍著個把月沒登張家的門,自以為可以轉移心念、不再作非分之想了,卻不料有一天,和朋友喝了酒,一股子衝動上來,鬼使神差地,又跑到南街去找張雪晴。


    也是巧。那天,張老漢送豆腐迴來晚了,推開房門,見明文和雪晴兩人摟抱在一起,又氣又急,雙目烈火噴燒,罵聲“畜生”衝上前去,照明文臉上就是一巴掌。他揮手又要打女兒,可手舉到半空卻怎麽也落不下去。


    “你們這是做甚哩,做甚哩!”


    既已捅破這窗戶紙,明文索性把心裏話照直說了:“叔,我想把雪晴娶迴去,你就成全了我們吧!”


    雪晴也哀求爹爹:“女兒早就是他的人了。隻要他肯娶女兒,女兒就算做偏房,也心甘情願。”


    這迴,張老漢終於按捺不住火氣,巴掌真的打了下去,打得雪晴捂著臉,滑坐到炕牆根,“哇”地大哭起來。女兒長這麽大,疼她愛她還來不及,老漢何曾下過這樣的重手!手指火辣辣地顫抖,像寒風中的枯樹枝。


    張老漢咆哮著:“你問他,大戶人家能容下你這貧賤女子?那麽多好人家,你挑三揀四不中意,野雀子琢瞎了你的眼,倒看中個有妻室的老相公,不怕招人恥笑!”


    雪晴抹把眼淚,站起來。爹爹打她罵她,她死了心,也要和明文好。她打心裏待見明文,又有什麽法子呢?


    “女兒不嫌他有妻室,隻要中女兒的意,隻要他人品好、隻要爹爹老來有依靠,女兒怎麽都行。硬要讓女兒嫁個不知冷不知暖的,女兒也沒法活下去。”


    明文再三保證,說一定好好對雪晴,他要和家裏去說,他們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說啥也要把雪晴風風光光娶進家門。雪晴也幫著明文勸爹爹:


    “爹就不要再逼他了。女兒既打定主意跟他,也不在朝朝暮暮。就讓他找機會跟家裏提,往成裏說罷。”她淚眼汪汪看著明文:“我不是要逼你,可我也不想這樣不明不白地下去。你就跟家裏好好說。啥時說成了,我跟你走;再三說不成,我隻好依爹的話,隨便找個什麽人嫁了,到時候是死是活,算我命薄,不關你的事。”


    從這之後,明文就思謀著怎樣向家人挑明這事。可這太難了!最難的是結發妻頎英和嶽父這一關。這事沒著落,他也不敢去找雪晴。直到雪晴找到戲園子、告訴她懷孕的消息,這才感到火燒眉毛般的緊迫。這緊迫,使他終於鼓足勇氣,來到豆腐坊。


    豆腐坊門上掛著歇業牌子,門麵攔板都沒摘下,門虛掩著。明文猶豫了會兒,推門進去。雪晴披頭散發,盤腿坐在炕頭,一見明文,眼淚就像決堤的汾水般傾瀉下來。張老漢正蹲地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煙,見明文進來,照地磚上使勁磕打煙杆,氣咻咻地嚷:


    “毀了毀了,你把俺女給毀了!”


    ……


    “斛明文,你做的好事!她一個黃花閨女,你讓她怎麽抬頭做人?你要還記得你說的話,就趕緊去辦,不然,我即刻帶上女兒,到你府裏去理論。舍得這張老臉不要,也要看看你斛家丟不丟得起這人!”


    “叔,”明文低聲下氣道:“我這就是來商量——”


    這話正如火上澆油,張老漢更火了:“商量甚?商量甚!有甚好商量的?原以為你是敢作敢為的漢子,卻不料是遇事無主的孬種!原以為你斷文識字是個正人君子,卻原來是假仁假義假斯文!你來商量甚?”


    明文被罵得無地自容。雪晴也如萬箭鑽心般疼,一邊擦眼淚,一邊也埋怨明文:


    “你本就不該向我們討什麽主意,我們一個受苦人,一個弱女子,能有甚主意!我隻說事不宜遲,早點說妥了,免得人家起疑心。我也不計較什麽尊貴卑賤,隻要你們斛家認我這個兒媳,我就嫁給你。”


    張老漢亂頭沒麵發泄一通,一甩門出去了。明文攥住雪晴的手,雪晴將他掀開。明文猛然將雪晴摟在懷中,她越是掙紮,他就抱得越緊。他清清楚楚告訴她:“哥不會讓你委屈。哥就去跟父親說,他不能眼看著哥沒有自己的後;郭家那裏哥也去求,哪怕叩頭搗蒜,也要央求得他同意。”


    雪晴伏在明文肩上渾身顫抖哭泣著:“哥,我也不是要逼你,可紙裏終歸包不住火。怕到時候,即便眼前有九條道,妹子也沒一條走得通了。”


    明文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輕輕揩掉雪晴臉上淚痕,輕輕撫摸著她的臉,寬慰道:“老天既讓我們相識相歡,就一定會讓我們長相廝守。”


    雪晴把手放在明文胸口,感受到那裏麵通通通的心跳:“男人是女子的一層天。我要哥給我撐起避雨的傘,立起擋風的牆。哥對妹子好,妹子怎麽都行,做啥都願意。哥不要學陳世美,做了負心漢。”


    明文手指上天發誓道:“我若負你,天打五雷轟;我若棄你,槍炮中做了沒頭的鬼。”


    雪晴雙手擂打明文,不讓他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明文握住雪晴雙手貼在自己胸前:


    “我要說,說出來讓老天爺作個見證。臘月之前,如果我不能把張雪晴迎進斛家門,我就不配是個男人。我就是舍了富貴榮華,哪怕像二弟那樣被逐出家門、削除族籍,也要和你在一起。”


    雪晴掙脫明文,走到佛龕前跪下來,合掌求道:“老天爺呀,觀音菩薩呀,可憐我們二人情投意合,就遂了我們的心吧。”畢了,她從被格子裏翻出個香荷包給明文。那荷包是她親自繡的,中間有個“萬字符”,四周繡了金蟾、蝙蝠、如意、蓮蓬等吉祥之物,小巧精美。明文拿到鼻尖聞聞,異香鬱鬱沁人肺腑,小心翼翼、將它放到貼身口袋裏。


    “哥好好地去求他們。一次不行說兩次,兩次不行說三次,就是千次百次也不怕,隻是不要傷了和氣。若惹得眾叛親離,咱們將來的日子也沒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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