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張老漢豆腐坊停業,給了本邑羅家莊豆腐重整旗鼓的大好時機,羅家莊的豆腐挑子在縣城街頭巷尾轉悠,“豆腐——”的叫賣聲拉得無比悠長,婉轉又動聽,成為綿上縣城從大早起來到晌午飯前,從不缺席的聲音。日複一日。等張老漢的門麵重又收迴來,準備重新開業時,羅家莊豆腐在縣城餐桌的統治地位已然不可動搖了。


    張老漢知難而退,從此除了有預訂,隻做早上豆腐腦兒和油條的生意。有成文瑞搭手,張老漢生意做得優哉悠哉,並不覺得累。如此這般一日一日的,他身子發起福來,肚子突出起來,臉色紅潤起來,臉頰也鼓了起來,連額頭眼角的皺紋,也好似被抹平了些。


    生意簡單了,時間也寬裕了,後半晌閑著沒事,張老漢便讓文瑞守著門麵,自己穿戴整齊,端著缸濃茶,到附近巷口大槐樹下,看人殺棋。看得多了,遇到空檔時,也下場搏殺一番。輸贏皆不在意,隻為消磨時間。曆來閑人聚集地,也是閑話發源和發酵地。張老漢不多好說,頂多把年輕時鬧義和拳的經曆迴憶一番,其他時間,就隻管聽人家說。他嘴閑著,耳朵卻不閑著。


    晚上,他在院裏乘涼,饒有興趣地把聽來的趣事轉述給成文瑞。文瑞聽著聽著累了,迴屋去睡,他便獨自坐在那裏,瞅著天上星星,聽著樹上蟬鳴,把記憶中的所有碎片拾掇起來咀嚼。直到夜深了人靜了天涼了,這才站起身,直直腰,戀戀不舍地結束一天的日子。


    但這天,從槐樹底迴來,張老漢卻有些反常。從外邊迴來,一言不發,就去準備明天的活,隨便文瑞在不在跟前,活計忙完了,他坐到屋簷下抽旱煙,一鍋接一鍋的抽,抽得直咳嗽,略停一會兒接著又抽。


    讓他如此悶悶不樂的,是那些關於斛家的負麵傳聞。乍聽說,他並不覺得稀奇。皇帝身上亦能捉到三虱子,誰還沒個短處?可近幾天,這種傳聞甚囂塵上,越說越走樣,好像斛家發達全靠官商勾結,斛家所做善事全是給他親家臉上貼金,他家拿九牛一毛的錢,買哄上上下下為他跑腿,為他開綠燈,哪有不興旺之理!周縣長上任,他家又要賄賂,可人家偏不吃他這套,他家眼見得就不行了。


    也有為斛家惋惜的。可這些惋惜的話,聽起來也是那麽不順耳。說斛家經商好好的,壓根兒就不該開什麽煤窯,開什麽炭場,得罪了那麽多財東,更不該為了掙錢,把好幾道山剃成光頭,惹得山神爺生氣,降罰連累了無辜人。錢掙多少是個夠,何必要借著親家的威勢,把代收稅款的事攬在手中,你說隻掙個手續費不曾貪占,有誰肯信!明月堡剃頭匠賈三隻不過把龍抬頭的彩頭給了別人,怎會被逼得剃頭刀抹了脖子!


    當然也有替斛家辯解的:當今世界本來如此。做買賣發了大財的,哪個不是憑著有當官的做靠山?哪個不是靠拿錢當先行官買通關節?官家修鐵路把人家的窯口白占了,讓人家砍樹供貨做補償,你不答應,你能把錢要迴來?斛家捐錢捐物,捐的實實在在的真金白銀,他不掏這錢,不一樣要轉嫁到別人身上嗎?賈三跟共黨嫌疑分子走得近,怎麽也要賴到斛家人身上?


    然而,奇怪的是,這些實實在在的道理,在那些本來經不起推敲的流言蜚語麵前,顯得既蒼白無力,又不合時宜,根本勾不起人們的興趣。怎麽會這樣?事要公道打個顛倒,人們這是咋的啦?


    其實,人本性裏有兩樣毛病改不掉。一是貪生怕死,二是見不得別人強。貪生怕死,不到緊要時候無從判斷;見不得別人強,卻時常要表現出來。視死如歸者,是把死當做了另一種生;君子固窮,是用高尚的遮羞布掩蓋自己對於追逐財富的無能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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