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家長孫的八字,已給了趙先生。字輩順序,作為長子的斛明文,早從族譜裏摘抄出來,背了個滾瓜爛熟。這是體現家族血脈傳承的三十二個字,斛姓男子無一例外地遵循著祖先給他們預訂的番號,像永遠不褪色的旗幟:


    德樹澤潤,景行肇胤;克承先緒,永繼燕風。


    大興昌穆,明敦建和,尚衍昭瑞,廣令毓興。


    數日過去,趙先生那邊沒有消息。明文自是急切,午後睡了會兒,便去書院。去了個把時辰,拿著個信封迴來,要請父親定奪。恰父親不在家,信封卻被頎英看到。頎英抽出裏麵紙張看,見寫著幾個字,猜是給孩子起的備選名字,便有些醋意。到底骨子裏心善,她見其中有個“質”字,歎口氣,輕聲吟誦道:


    愚者多貴壽,賢者獨賤迍。


    龍亢彼無悔,蠖屈此不伸。


    頎英出身門第人家,博聞強記,前些時讀過這首詩,因此記得。明文不解何意,向頎英請教。頎英說,這是白居易的《哭劉敦質》。劉敦質才華橫溢卻英年早逝,令人惋惜。明文知她好意,繼續討教道:“我隻曉得‘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穀’‘敦善行而不怠’,這‘曠’字和‘行’字看著都不錯。你不妨再評判評判。”正經要聽她意見,她又不肯把時間打發在這事上。


    “我隻知這個。你問你那雪晴去吧。”


    “她?她要能識字倒好了。”


    頎英聽了更加不悅:“是你好,如今又嫌人家不識字。女人不過是男人身上衣,熱了脫掉,冷了穿上,沒用了晾在一邊,就算把《四庫》倒背如流又能咋地?”


    穆修來到府上,向哥哥穆羽報喜。明文順便請父親和叔父參謀,並提及頎英的建議。穆修不想動這腦子,聽穆羽說“行”字好些,當即附和道:


    “你說行就行。這孩子將來也行,很行。”


    話題轉到煤窯之上。


    斛家已接管了侯有德的炭窯,派狗不理張振漢監工,又高薪挖了十幾個熟練窯工,物色了個製火藥的好手,開始試著生產。穆羽覺得自家人勢單力薄,最好能加派幾個去,便讓穆修操心從本家子侄中選若幹。穆修先是搖頭,說咱堡的人世代或務耕或經商,沒人肯去當窯黑子。穆羽說,又不是讓去受苦,隻要敢管事,令窯工們不敢怠工、當地人不敢使壞就好。反正是自家人,隻要肯去的,我給份高薪,這還不行?穆修遂答應幫忙。


    “你說行就行,都很行。”


    飯後,穆修和明仁分頭跑親戚,送喜帖。跑了一整天,等他們迴來時,穆羽早備了十幾壇好酒,叫人收拾了些禮盒點心,一並放到車上。穆修不虛此行,滿載而歸。此時日頭已落,雲彩間衝出數道霞光,照得心裏五彩繽紛地。


    明文迴到廂房,聞見屋裏一股奇香。聽說晚上不走了,頎英像變了個人似地,像充滿渴望的靈蛇纏繞在明文身上。明文已好些時不行房事了,幹柴遇著烈火,夫妻二人當即纏綿一起,激情如錢塘春潮,極盡魚水之歡,直至酣暢淋漓,方見海晏河平。


    次日早上,頎英燉好骨湯,等明文起來喝,她自己在梳妝台前仔細打扮。打扮好了,再三問明文怎樣?明文貼身站在背後,看著鏡子裏的人說,像仙子一樣漂亮。隻以為她打扮得如此用心,是要迴娘家呢,卻不料她說:


    “我也去看看孩子。”


    來到盛記,頎英掏出個銀鎖遞給雪晴,說,這鎖原是我娘家打的,滿月時給孩子戴上,也算姥姥家的賀禮吧。雪晴接過,見是個祥雲捧著如意麒麟、吊著五彩絲帶編的墜兒,無比精致,頻頻向頎英致謝。頎英說:


    “有了這孩子,妹子就是咱家的功臣。”


    俯身端詳那孩子。見他長得白生生、胖墩墩,眉眼極像明文。她將孩子抱在懷裏,孩子卻不見生,咧著個小嘴,直衝著她笑。文淑進來,也要抱孩子。抱到手上,孩子便哭,交迴頎英手中,孩子便笑,再接過來,孩子又哭,如此幾迴,把頎英和雪晴逗得前仰後合。


    文淑憋著笑數落孩子:


    “看你這孩子,見到嫂子,不要嘟嘟了。”


    “你剛從外麵進來,他嫌手涼呢。”


    文淑嗔色道:“我不抱就是啦。哼!”


    正聊著,常柱兒進來,恭恭敬敬遞上包紅糖。明文接了,轉身抓把糖果給他。常柱兒躲閃不要,偷偷衝文淑使個眼神,跑了出去。文淑跟到院中,問常柱兒有甚事。常柱兒從懷裏拿出本書遞給文淑,討好地說:


    “日前得了本線裝古書,送給二小姐。”


    文淑接過一看,原來是萬曆四十五乙已本《金瓶梅詞話》,作者乃是蘭陵笑笑生。隨便翻幾頁,見裏麵盡是淫詞浪語,臉色大變,將書扔地上,罵道:


    “你好沒廉恥,拿這書來坑我!”


    常柱兒不知就裏,撿起書,悶悶不樂到前邊。那純仁見氣色不對,問啥事惹他不開心。常柱兒將書給那純仁看,聽那純仁說書中的故事,常柱兒羞愧難當,恨不得立時腳下開裂,跳到地縫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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