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玨將延昌帝的決定透露給四公主的時候,她正提著籃子在花園裏采花做胭脂用,聞言眨了下眼,手中的動作不停,掐下一朵茉莉花,淡淡淺笑:“多謝皇長姐告知。”


    然後輕撫了下手中的茉莉花,隨手插入發鬢中,對朱玨道:“好看嗎?”


    朱玨莫名感覺一陣惡寒,皺起了眉。


    四公主看到他的神情突然撲哧笑出聲來,她遺傳了襄嬪的美貌,五官明媚嬌俏,這一笑格外甜美,完美詮釋養在深閨不諳世事的小公主形象。


    “皇長姐可是覺得我殘忍?”


    她眼神一變,那甜美的笑容就帶了幾分諷刺。


    “皇長姐從小受盡恩寵,連二皇姐這個嫡公主都無法與你相比,何況是我?”


    “所幸二皇姐跟三皇姐都有生母為她們著想,尤其二皇姐還有太子給她撐腰,連六皇妹都被賢妃娘娘跟四皇弟視若珍寶,而我呢?”


    “母妃一心係在父皇身上,父皇,嗬,我不想像安康姑姑一樣為了母家犧牲自己的終身大事,難道這也有錯?”


    她一聲聲述說著,顯然積怨頗深。


    “還有我不是嗎。”朱玨不知道平日看著活潑開朗的四公主心裏竟然含有這麽大的怨氣,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我曾說過,不管是你跟三皇妹六皇妹,還是二皇妹,我皆一視同仁,將你們當做親妹妹,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這件事你若不願,完全可以告訴我,我自會幫你解決。”


    他從來都不擅長猜測別人的心思,也沒有辦法關注到每一個公主時時刻刻在想什麽,但他分明早就跟她們開誠布公的談過,讓她們有困難找他,但現在看來,顯然都隻將他的話當做了客氣。


    朱玨有點失望,是他想的太過美好,當然環境如此,他也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讚同。


    他如今也說不上來對四公主是什麽想法,覺察到真相的時候有震驚有疑惑,又有些擔憂跟忌憚,忌憚是因為出乎意料,如果說這件事是三公主做出來的,他或許還不會太過震驚,畢竟以三公主寡言冷靜的性格,做出這種事能圓得通。


    但四公主不同,她從來都是驕矜蠻橫心直口快的人設,幾個公主裏,朱玨最親近的不是二公主也不是三公主,反倒是他。


    畢竟二公主心裏還存著她作為嫡女的驕傲以及對他這個長公主的難以釋懷,三公主從來默不作聲,讓人猜不透想法,六公主年幼,這兩年才加入進來,四公主比二公主放得下架子,又比三公主活潑開朗,一來二去,他自然跟四公主接觸較多。


    所以如今人設顛覆,他才會震驚,進而覺得忌憚。


    四公主才十二歲,就能有這樣的心機手段,實在有些可怕,而更重要不是心機手段,而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肆意毀掉別人人生的觀念。


    因為不想嫁給嶽文彥,便設計害了他不說,還拉上了兩個無辜的人做墊背,宋芸是還活著,但出了這種事,她的人生也算毀了大半。


    這一迴是嶽文彥,下一迴呢,如果因為他擋了她的路,難道也要設計殺了他?


    四公主神色驚愕,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或者說沒想到他確實是真心而不是假意客氣,嘴唇翕動幾下,偏過頭去抿著唇再沒有吭聲。


    朱玨便在心中歎了口氣,轉身而去。


    這件事最終按延昌帝的意思,判定兇手為宋芸的貼身婢女入畫所為,入畫被收押入監,定案後斬立決,宋芸被宋家送迴洛陽老家,估計此生再不會迴來。


    胡家跟嶽家認了這個結果,之後迅速辦理了喪事,胡蓉隻是誠意侯眾多女兒中的一個,嶽岱也有五個嫡子,嶽文彥排第四,不占長不占幼,因與四公主年紀相仿,才被送入京城。


    倒是胡崇昕異常傷心,跑上宋家大鬧了一場,畢竟誠意侯女兒再多,卻隻有胡蓉是他的同胞嫡妹。


    陳燕婉後來進玉熙園時忍不住吐槽過,明顯聽得出來她對胡蓉的意見很大,覺得她慣會裝腔作勢,虛偽至極,也就胡崇昕拿她當個寶,死了也是活該雲雲。


    因為四公主那天那番話,朱玨心情不是很好,幹脆迴了趟皇城,去找周珽。


    他和周珽當初說好,日後如果要見麵就派人傳個話,約在歸林居見,歸林居相當於現代那種高級私房菜館,知道的人不多,能進去的也不多。


    是周珽的私產之一。


    歸林居在城南,馬車從玉熙園一路過去至少也得兩個多小時,朱玨到的時候周珽已經在裏麵等著了。


    馬車從側門直接進了院子,院子布置的十分雅致,竹林青青,洗去夏日的悶熱,竹林旁是一汪潭水,水中飄著綻放的睡蓮,水潭邊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樹,樹下擺著石桌石凳。


    周珽正坐在石凳上小酌,看到他進來放下酒杯,露出一絲笑意:“過來坐。”


    朱玨一路坐馬車過來悶得慌,上前拿起空酒杯倒滿一口幹了,酒大約事先冰鎮過,入口不但不灼燒,反倒透著一股冰爽。


    周珽含笑看他喝完,遞上一方疊得整齊的手帕。


    朱玨心裏煩悶,接過來隨意抹了兩下嘴,便劈裏啪啦將四公主的事說了一遍:“……前世可也過有此事?”


    周珽先是寬慰了他兩句,才道:“有,但那時出事不是胡蓉與嶽文彥,而是嶽文彥與宋芸。”


    “這是為何?”朱玨好奇。


    “怎麽不問我為何沒有阻止此事發生?”周珽先沒有迴答,而是反問他。


    這還用問?朱玨給了他一個鄙視的眼神。


    能阻止當然阻止了,不阻止肯定有他的用意,沒人規定重生了就要做救世主,是個有病有災的都要救一把,那豈不要忙死了。


    相熟的譬如安康公主幫一把還說得過去,不認識的,不幫也正常。


    周珽對他的鄙視也不生氣,反倒含笑在他頭上輕撫了一把,將前世的事敘述來。


    在周珽前世,這件事最後鬧得很大,後續的影響也極為深遠。


    前世這件事也是四公主動的手,誠意侯府因胡崇昕曾做過二皇子伴讀的緣故,被令貴妃不喜,後來幹脆投靠了令貴妃,紐帶就是胡蓉與令貴妃侄子訂了親。


    四公主本意確實是隻想除掉嶽文彥不嫁給他而已,但沒想到後續發生的事情卻恰好成全了令貴妃一黨。


    當場死的是宋芸,嶽文彥命大,刀沒有像這一迴這麽準,而是偏了一點點,當時保住了一命,然而事發兩月後他卻橫死在街頭暗巷中,死因與宋芸一模一樣。


    嶽家便認定是宋家報複,並且有人出來指證親眼看到是宋駿德所為,更要命的竟然在現場找到了證明宋駿德身份的證據。


    宋駿德是人盡皆知的太/子/黨,當時延昌帝對太子已有忌憚,太子更不敢招兵結黨,宋駿德是太子伴讀,倒不用忌諱,是故太子東宮事務皆有他掌管。


    太子對宋駿德也有兄弟情義,自然不能坐視不管,但人證物證確鑿,他已無力阻止,最終隻能保下他一命,看他流放遼東。


    之後宋家與嶽家成仇,嶽岱見已得罪了太子,便幹脆讓襄嬪與四公主投靠了令貴妃,胡蓉因之前的兇殺案影響,跟如今的宋芸一般被送走,與令貴妃侄子的婚事不了了之,後改換為了四公主。


    嶽岱這個人還是極有能力的,不然也不會在川陝總督的位子上一待便是數年,延昌帝這幾年將他調來換去,最後還是又落迴了這個位子。


    周珽重生前,嶽岱已經被調迴京,擔任了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職,成為令貴妃一大助力。


    朱玨聽完竟不知道該如何吐槽,看來不是他跟周珽的蝴蝶效應,是四公主自己的問題,他之前還考慮過是不是因為多了一個他的緣故,才刺激的四公主幹出這樣的事來,現在看來是他想多了。


    “四公主本性如此,你不必介懷。”周珽見他一臉沮喪,伸手搭上他的肩輕輕拍了兩下,“你的好意她未必會領,二公主當初與你一般提過幫她,一樣被她迴絕。”


    二公主也提過?朱玨皺了下眉,這樣說來,四公主非但沒有接受二公主的好意,最後還投向了令貴妃,多少有點恩將仇報了的意思了。


    “好了,別多想了,日後少與她來往便是。”周珽收斂的笑意,神情淡淡,“你約我來便是想同我打聽這些?”


    朱玨莫名從最後一句話裏聽到了一絲委屈。


    他斜眼覷了周珽一眼,臉色還真不是很好,頓時輕咳一聲道:“當然不是,主要是來見你,近兩月沒見,我還挺想你的。”


    畢竟骨子裏還是現代人,哄起人來下意識直白。


    說完就見周珽臉色頓好,銳目當即軟和了下來,含著淺淺的笑意,凝望過來,勾得朱玨心頭一緊,低沉的嗓音柔緩下來,帶著淡淡的氣音,格外撩人:“我也很想你。”


    朱玨頓時被撩得不要不要的,這種帶磁性的低音炮簡直是他的夢想,完全可以去做配音演員了,之前正聲的時候還好,這種輕柔的氣音簡直要命!


    他莫名覺得燥熱,使勁清了清嗓子:“那什麽,你這院子倒是不錯,挺會享受的,沒想到這歸林居背後的老板竟然是你。”


    周珽見好就收,順著他的話題道:“這歸林居本是前朝一王爺府邸,到了本朝先後幾次被賜予重臣作府宅,但又先後都被抄家,久而久之人人覺得這處風水不好,漸漸荒廢,後來落到了我父親手中,他是個雅人,將這園子重新修繕,改作私坊酒樓,他出事後大夫人應顧不暇,關閉了一段時日,後來我接手,重新開了起來。”


    原來如此。朱玨環顧院子一圈:“這間院子可有名?”


    “相宜軒。”周珽視線落到那片翠綠森森的竹子上,“這叢綠竹是我父親當年親手所植。”


    “相宜軒。”朱玨輕念一聲,“露滌鉛粉節,風搖青玉枝。依依似君子,無地不相宜。”可以想象當年的周世子是怎樣的君子風範。


    聽周珽話裏話外,對這個素未謀麵的掛名父親很有好感,他稱唿掛名母親都是大夫人,兩相對比,親疏遠近一目了然。


    周珽聞言轉迴視線看他,眼含讚同:“正是取自此詩。”他轉頭看向身後的閣樓,“也是我父親最喜愛的一首詩,屋中還留著他親書的筆墨。”


    朱玨便起身表示好奇要去看。


    閣樓一層主要是廚間,就餐安排在樓上,周世子的墨寶就掛在正廳,他寫的是行書,朱玨經過幾年學習熏陶,已經能看得懂幾分,周世子在書法上的造詣顯然不淺,筆力遒勁,字體豐潤,整首詩一氣嗬成,渾然灑脫,看得出寫這幅字時心情極為不錯。


    朱玨練的是飛白體,□□崇尚唐太宗,習得一手好飛白,上行下效,高祖等眾皇子公主也擅習飛白,久而久之有點皇家禦用的意味,延昌帝當初習字時,學的也是飛白體,近幾年自己才漸漸有了自己的愛好,練起了草書,盡管朱玨覺得他是在鬼畫符。


    “你也喜行書?”


    大殷奏折規定使用楷書,不管寫的好與壞,都統一這個字體,他記得他見過周珽的奏折,他的字並沒有給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不,我更擅隸書。”周珽將他帶到一側的書房,書桌上正好鋪開嶄新的宣紙,他提筆沾墨,“祖父喜愛隸書,我幼時由他開蒙,便跟著習了隸書。”


    他手腕輕轉,宣紙上映出“合璧”二字。


    寫完含笑看向朱玨,將筆遞給他,讓開位子,示意他來,自己施施然站到旁邊給他研墨。


    朱玨挑了下眉,接過來跟著在後麵寫了“無瑕”兩字,並在一起一看,才發現竟然別有意思,不過雖然字體不同,但他的字比起周珽顯然要遜色許多,畢竟周珽實打實的古代人,還重生了一迴,他才習字幾年,自然比不上。


    好在他臉皮夠厚,假裝看不出來。


    周珽也不在乎,反倒十分喜愛,笑著表示要裝裱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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