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素偎依在他懷中,仰起了臉,望著他的眼睛,說道:“老天爺送我到這寒冰地獄中來,我是一點也不怨,隻有歡喜。我隻盼這冰山不要迴南,嗯,倘若有朝一日咱們終於能迴去中原,你師父定會憎厭我,我爹爹說不定要殺你……”


    張翠山道:“你爹爹?”殷素素道:“我爹爹白眉鷹王殷天正,便是天鷹教的創教教主。”張翠山道:“啊,原來如此。不要緊,我說過跟你在一起。你爹爹再兇,也不能殺了他的親女婿啊。”殷素素雙眼發光,臉上起了一層紅暈,問道:“你這話可是真心?”語音中頗有些耽心。


    張翠山道:“我倆此刻便結為夫婦。”


    當下兩人一齊在冰山之上跪下。張翠山朗聲道:“皇天在上,弟子張翠山今日和殷素素結為夫婦,禍福與共,始終不負。”殷素素虔心禱祝:“老天爺保佑,願我二人生生世世,永為夫婦。”她頓了一頓,又道:“日後若得重迴中原,小女子殷素素洗心革麵,痛改前非,隨我夫君行善,救人苦難,努力補過,決不敢再妄殺一人。若違此誓,我夫君就不要我了。”張翠山大喜,沒想到她竟會發此誓言,當即伸臂抱住了她。兩人雖遭海水浸得全身皆濕,但心中暖烘烘的如沐春風。


    過了良久,兩人才想起一日沒飲食。張翠山提銀鉤守在冰山邊緣,見有遊魚遊上水麵,一鉤而上。這一帶的海魚為抗寒冷,特別的肉厚多脂,雖生食甚腥,但吃了大增力氣。


    兩人在這冰山之上,明知迴歸無望,倒也無憂無慮。其時白日極長而黑夜奇短,大反尋常,已沒法計算日子,也不知太陽在海麵中已升沉幾迴。


    一日,殷素素忽見到正北方一縷黑煙衝天而起,登時嚇得臉都白了,叫道:“五哥!”伸手指著黑煙。張翠山又驚又喜,叫道:“難道這地方竟有人煙?”


    雖然望見黑煙,其實相距甚遠,冰山整整飄了一日,仍未飄近,但見黑煙上衝越來越高,到後來竟隱隱見到煙中夾有火光。殷素素問道:“那是什麽?”張翠山搖頭不答。殷素素顫聲道:“咱倆的日子到頭啦!這……這是地獄門。”


    張翠山也早已大為吃驚,安慰她道:“說不定那邊住得有人,正在放火燒山。”殷素素道:“燒山的火頭那有這麽高?”張翠山歎了口氣道:“既然到了這古怪地方,一切隻有聽從老天爺安排。老天爺既不讓咱倆凍死,卻要咱倆在大火中燒死,也隻得由他。如你要入地獄,我也陪你入地獄,任他在鐵鑊中炒,油鍋裏煎!”


    說也奇怪,兩人處身其上的冰山,果是對準了那大火柱緩緩飄去。當時張殷二人不明其中之理,隻道冥冥中自有安排,是禍是福,一切命該如此。卻不知那火柱乃北極附近的一座活火山,火焰噴射,燒得山旁海水暖了。熱水南流,自然吸引南邊的冰水過去補充,因此帶著那冰山漸漸移近。


    這冰山又飄了一日一夜,終於到了火山腳下,但見那火柱周圍一片青綠,竟是一個極大的島嶼。島嶼西部都是尖石嶙峋的山峰,奇形怪樣,莫可名狀。張翠山和殷素素走過不少地方,卻從未見過火山,自不知這些山峰均是火山的熔漿千萬年來所堆積。島東卻是一片望不到盡頭的平野,乃火山灰逐年傾入海中堆起。該處雖地近北極,但因火山萬年不滅,島上氣候便和長白山一帶相似,高山峭峰玄冰白雪,平原曠野卻極目青綠,蒼鬆翠柏,高大異常,更有諸般奇花異樹,皆為中土所無。


    殷素素望了半晌,突然躍起,雙手抱住了張翠山的脖子叫道:“五哥,咱倆是到了仙山啦!”張翠山心中也喜樂充盈,迷迷糊糊的說不出話來。但見平野上一群梅花鹿正低頭吃草,極目四望,除了火山有些駭人之外,周圍一片平靜,絕無可怖之處。


    但冰山飄到島旁,給暖水一衝,又向外飄浮。殷素素急叫:“糟糕,糟糕!仙人島又去不了啦!”張翠山見情勢不妙,倘若不上此島,這冰山再向別處飄流,不知何時方休?情急中鉤掌齊施,吧吧吧一陣響,打下一大塊冰來。兩人張手抱住,撲通一聲,跳入了海中,手腳劃動,終於爬上了陸地。


    那群梅花鹿見有人來,睜著圓圓的眼珠相望,顯得十分好奇,卻殊無驚怕之意。殷素素慢慢走近,伸手在一頭梅花鹿的背上撫摸了幾下,說道:“要是再有幾隻仙鶴,我說這便是南極仙境了。”突然間足下一晃,摔倒在地。張翠山驚叫:“素素!”搶過去欲扶時,腳下也是一個踉蹌,站立不穩。


    隻聽得隆隆聲響,地麵搖動,卻是火山又在噴火。兩人在大海中飄浮了數十日,波浪起伏,晝夜不休,這時到了陸地,腳下反而虛浮,地麵突然晃動,竟致同時摔倒。


    兩人一驚之下,見別無異狀,這才嘻嘻哈哈的站起身來。當日疲累已極,兩人便在這平原之上,大睡了四個多時辰。醒來時太陽仍未下山,張翠山道:“咱們四下裏瞧瞧,且看有無人居,有無毒蟲猛獸。”殷素素道:“你隻須瞧這群梅花鹿如此馴善,這仙人島上定然太平得緊。”張翠山笑道:“但願如此。可是咱們也得去拜謁一下仙人啊。”


    殷素素當身在冰山之時,仍盡量保持容顏修飭,衣衫整齊,這時到了島上,更細心的整理衣衫,又給張翠山理了理頭發,這才出發尋幽探勝。她手提長劍。張翠山失了鐵筆,折了一根堅硬的樹枝代替。兩人展開輕身功夫,自南至北的快跑了十來裏路,此時竟有大片土地可供奔馳,實是說不出的快活。沿途除了低丘高樹,盡是青草奇花。草叢之中,偶而驚起一些叫不出名目的大鳥小獸,看來也皆無害於人。遠處火紅的熔岩向西流動,該地樹木花草盡皆燒焦,看來十分厲害,便遠遠避開。


    兩人轉過一大片樹林,隻見東北角上一座石山,山腳下露出個石洞。殷素素叫道:“這地方妙得緊啊!”搶先奔去。張翠山道:“小心!”一言未畢,隻聽得嗬的一聲,白影閃動,洞中衝出一頭大白熊來。那熊毛長身巨,比大牯牛還大得多。殷素素猛吃一驚,急忙後躍。白熊人立起來,提起巨掌,往殷素素頭頂拍落。殷素素彎過長劍,往白熊肩頭削去,可是她在海上漂流久了,身子虛弱,出手無力,這一劍雖削中了熊肩,卻隻輕傷皮肉,待得第二招迴劍掠去,白熊縱身撲上,啪的一響,將長劍打落在地。張翠山急叫:“素素退開!”躍上去樹幹橫掃,正打在白熊左前足的膝蓋之處,使力極勁。喀喇一響,樹幹折為兩截,白熊的左足卻也折斷了。白熊受此重傷,隻痛得大聲吼叫,聲震山穀,猛向張翠山撲來。


    張翠山雙足一點,使出“梯雲縱”輕功,縱起丈餘,使一招“爭”字訣中的一下直鉤,銀鉤在半空中疾揮而下,正中白熊太陽穴。這一招勁力甚大,銀鉤鉤入數寸。那白熊驚天動地般大吼一聲,拖得張翠山銀鉤脫手,在地下翻了幾個轉身,仰天而斃。


    殷素素拍手讚道:“好輕功,好鉤法!”俯身拾起長劍,猛聽得張翠山叫道:“快跳過來!”殷素素聽他唿聲中頗有驚惶之意,不暇詢問,向前一竄,直撲到他懷裏,迴過頭來,不禁“啊”的一聲驚唿。原來她身後又站著一頭大白熊,張牙舞爪,作勢欲撲,模樣猙獰可怖。


    張翠山手中沒了兵刃,忙拉了殷素素躍上一株大鬆樹。那白熊在樹下團團轉動,不時仰頭吼叫。張翠山折下了一根鬆枝,對準白熊的右眼甩了下去,波的一聲輕響,樹枝入眼。那熊痛得大叫,便欲撲上樹來。張翠山從殷素素手中接過長劍,對準熊頭,運勁摔落。噗的一聲,長劍沒入了大半,那熊慢慢軟倒,死在樹下。


    張翠山道:“不知洞中還有熊沒有?”撿起幾塊石頭投進洞內,過了一會,不見動靜,於是當先進洞。殷素素緊跟在後。但見山洞寬敞,縱深八九丈,岩有縫隙,透入一線天光,宛似天窗。洞中有不少白熊殘餘食物,魚肉魚骨,甚為腥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間好卻是好,便是太臭。”張翠山道:“隻須日日掃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殷素素想起從此要和他在這島上長相廝守,歲月無盡,以迄老死,心中又歡喜,又淒涼。


    張翠山出洞來折下樹枝,紮成一把大掃帚,將洞中穢物清掃出去。殷素素也幫著收拾。待得打掃幹淨,穢氣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衝洗一番便好了。海水雖多,可惜沒盛水的提桶。”張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陰寒冷處搬了幾塊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塊慢慢融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衝洗一般,隻十分緩慢而已。


    張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用長劍剝切兩頭白熊,割成條塊。當地雖有火山,但究在極北,仍十分寒冷,熊肉旁放以冰塊,看來累月不腐。殷素素歎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隴,又望蜀,咱們若有火種,燒烤一隻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又道:“隻怕洞中的冰塊老是不融,衝不去腥臭。”張翠山望著火山口噴出來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個法兒,總能取它過來。”


    當晚兩人飽餐一頓熊腦,便在樹上安睡。睡夢中仍如身處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隨著波浪起伏顛簸,其實卻是風動樹枝。


    次日殷素素還沒睜開眼來,便說:“好香,好香!”翻身下樹,但覺陣陣清香,從樹下一大叢不知名的花朵上傳出。殷素素喜道:“洞前有這許多香花,那可真妙極了。”


    張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興,有一件事跟你說。”殷素素見他臉色鄭重,不禁一怔,道:“什麽?”張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這壞蛋,我還道是什麽不好的事呢。什麽法子?快說,快說!”張翠山道:“火山口火焰太大,沒法走近,隻怕走到數十丈外,人已烤焦了。咱們用樹皮搓一條長繩,曬得幹了,然後……”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好法子!然後繩上縛一塊石子,向火山口拋去,火焰燒著繩子,便引了下來。”


    兩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當下說做便做,以整整兩天時光,搓了一條百餘丈長的繩子,又曬了一天,第四日便向火山口進發。火山口望去不遠,走起來卻有四十餘裏。兩人越走越熱,先脫去海豹皮的皮裘,到後來隻穿單衫也有些頂受不住,又行裏許,兩人口幹舌燥,遍身大汗,身旁已無一株樹木花草,盡是光禿禿、黃焦焦的岩石。


    張翠山肩上負著長繩,瞥眼見殷素素幾根長發的發腳因受熱而鬈曲起來,心下憐惜,說道:“你在這裏等我,待我獨自上去罷。”殷素素嗔道:“你再說這些話,我不理你啦!最多咱們沒火種,一輩子吃生肉,又有什麽大不了?”張翠山微微一笑。


    又走裏許,兩人都已氣喘如牛。張翠山雖內功精湛,也已給蒸得金星亂冒,腦中嗡嗡作聲,說道:“好,咱們便在這裏將繩子擲了上去,倘若接不上火種,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爺叫咱倆做一對茹毛飲血的野人夫妻……”說到這裏,身子晃動,險些暈倒,忙抓住張翠山肩頭,這才站穩。張翠山從地下撿起一塊石子,縛在長繩一端,提氣向前奔出數丈,喝一聲:“去!”使力擲出。


    但見石去如矢,將長繩拉得筆直,遠遠的落了下去。可是數十丈外雖比張殷二人立足處又熱了好多,仍距火山口尚遠,未必便能點燃繩端。兩人等了良久,隻熱得眼中如要爆出火來,那長繩卻連青煙也沒冒出半點。張翠山歎了口氣,說道:“古人鑽木取火,擊石取火,都是有的,咱們迴去慢慢再試罷!這個擲繩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道:“這法子雖然不行,但繩子已烤得幹透。咱們找幾塊火石,用劍來打火試試。”張翠山道:“也說得是。”拉迴長繩,解鬆繩頭,劈成細絲。火山附近遍地燧石,拾過一塊燧石,平劍擊打,登時爆出幾星火花,飛上了繩絲,試到十來次時,終於點著了火。兩人喜得相擁大叫。那烤焦的長繩便是現成火炬,兩人各持一根火炬,喜氣洋洋的迴到熊洞。殷素素堆積柴草,生起火來。


    既有火種,一切全好辦了,融冰成水,烤肉為炙。兩人自船破以來,從未吃過一頓熱食,這時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肉時,真是險些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肚去了。


    當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動,火光映壁。兩人自結成夫妻以來,至此方始真有洞房春暖之樂。


    次日清晨,張翠山走出洞來,抬頭遠眺,正自心曠神怡,驀地裏見遠處海邊岩石之上,站著一個高大人影。


    這人卻不是謝遜是誰?張翠山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實指望和殷素素經曆一番大難之後,在島上便此安居,那知又闖來了這個魔頭。霎時之間,他便如變成了石像,呆立不敢稍動。但見謝遜腳步蹣跚,搖搖晃晃的向內陸走來。顯是他眼瞎之後,沒法捕魚獵海豹,直餓到如今。他走出數丈,腳下一個踉蹌,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張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嬌聲道:“五哥……你……”但見他臉色鄭重,話到口邊又忍住了。張翠山低聲道:“那姓謝的也來啦!”殷素素嚇了一跳,悄悄問道:“他瞧見你了嗎?”隨即想起謝遜眼睛已瞎,驚惶之意稍減,說道:“咱兩個亮眼之人,難道對付不了一個瞎子?”張翠山點了點頭,道:“他餓得暈了過去啦。”殷素素道:“瞧瞧去!”從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條,在張翠山耳中塞了兩條,自己耳中塞了兩條,右手提著長劍,左手扣了幾枚銀針,一同走出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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