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手掌受製,心想:“難道你真會折斷我的掌骨不成?”順手一揮,使出一招“鐵蒲扇手”,以掌對掌,反擊過去。這一招她是從武修文之妻完顏萍處學來,是當年鐵掌水上飄裘千仞傳下來的心法。這鐵掌功在武學諸家掌法之中向稱剛猛第一,無色禪師精研掌法,如何不知?眼見這年輕女郎猛地裏使出這招鐵掌幫的看家掌法,不禁一驚,倘若硬拚掌力,一來不願便此傷她,二來也不願讓對方打到自身。他生性忠厚豪邁,見郭襄每一招都使得似模似樣,一時之間卻沒想到要精研這許多門派的武功,豈是這二十歲不到的少女所能辦到,明知對方勁力有限,仍急忙收掌,退開半丈。


    郭襄嫣然一笑,叫道:“第十招來了,你瞧我是什麽門派?”左手揚起,和身欺上,右手伸出,便去托拿無色下顎。無色和旁觀眾僧情不自禁的都一聲驚唿。這一招“苦海迴頭”,正是少林派正宗拳藝羅漢拳中的一招,乃別派所無。這一招的用意是左手按住敵人頭頂,右手托住敵人下顎,將他頭頸扭轉,重則扭斷頭頸,輕則卸脫關節,是一招極厲害的殺手。


    無色禪師見她竟使到這一招羅漢拳,當真是孔夫子麵前讀孝經,魯班門口弄大斧,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路拳法他在數十年前便已拆得滾瓜爛熟,一碰上不加思索,便隨手施應,即令是睡著了,遇到這路招式隻怕也能對拆,當即斜身踏步,左手橫過郭襄身前,一翻手,已扣住她右肩,右手疾如閃電,伸手到她頸後。這一招叫做“挾山超海”,是拆解那招“苦海迴頭”的不二法門,雙手一提,便能將敵人身子提得離地橫起。郭襄接下去本可用“盤肘”式反壓他的手肘,既能脫困,又可反製敵人,但無色禪師這一招實在來得太快,眼睛一瞬,身子便已遭提起,她身落人手,雙足離地,自然是輸了。


    無色禪師隨手將郭襄製住,心中一怔:“糟糕!我隻顧取勝,卻沒想到辨認她的師承門派。她在十招中使了十門不同武功,那是如何說法?我總不能說她是少林派!”郭襄用力掙紮,叫道:“放開我!”隻聽得錚的一聲響,從她身上掉下了一件物事。郭襄又叫:“老和尚,你還不放我?”


    無色禪師眼中看出眾生平等,別說已無男女之分,縱是馬牛豬犬,他也一視同仁,笑道:“你別怕,老和尚自然放你!”說著雙手輕輕一送,將她拋出二丈之外。


    這一番動手,郭襄雖然受製,但無色在十招之內終究認不出她門派,正要出言服輸,一低頭,忽見地下黑黝黝的一團物事,乃是兩個小小的鐵鑄羅漢。


    郭襄落地站定,說道:“大和尚,你可認輸了罷?”無色抬起頭來,喜容滿麵,笑道:“我怎麽會輸?我知道令尊是大俠郭靖,令堂是女俠黃蓉,你外公是桃花島黃島主。郭二小姐的芳名,是一個襄陽的‘襄’字。令尊學兼江南七怪、桃花島、九指神丐、全真派各家之長。郭二小姐家學淵源,身手果真不凡。”


    這一番話隻把郭襄聽得瞪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心想:“這老和尚當真邪門,我這十招亂七八糟,他居然仍然認了出來。”


    無色禪師見她茫然自失,笑吟吟的拾起那對鐵鑄小羅漢,說道:“郭二姑娘,老和尚不能騙你小孩子,我認出你,全憑著這對鐵羅漢。”


    郭襄一怔之下,立時恍然,說道:“啊,你便是無色禪師,這對鐵羅漢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自然認得。剛才無禮得罪,請大師原諒。”說著盈盈躬身行禮。無色含笑還禮,連稱:“不敢當,不敢當!”


    郭襄道:“大師,你可有見到我大哥哥和龍姊姊?我上寶刹來,便是想見你,來打聽他二人下落。啊,你不知道,我說的大哥哥和龍姊姊,便是楊過楊大俠夫婦了。”


    無色道:“數年之前,楊大俠曾來敝寺盤桓數日,跟老和尚很說得來。後來他在襄陽抗敵,老衲奉他之召,也曾去稍效微勞。不知他刻下是在何處?”


    他二人均欲得知楊過音訊,你問一句,我問一句,卻誰也沒迴答對方的問話。


    郭襄呆了半晌,說道:“你也不知我大哥哥到了那裏。可有誰知道啊?”她定了定神,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好朋友,怪不得武功這般高明。嗯,大師父,我把你給的生日禮物帶在身邊,我對你好生感激,也十分敬重,今日能見到你,正好當麵謝謝你。”無色笑道:“咱們當真是不打不相識。你見到你楊大哥時,可別說老和尚以大欺小。”郭襄望著遠處山峰,自言自語:“幾時方能見著他啊。”


    郭襄十六歲生日那天,楊過忽發奇想,柬邀江湖同道,群集襄陽給她慶賀生辰。一時白道黑道上無數武林高手,衝著楊過的麵子,大都受邀前去祝賀,不論是否親臨襄陽,也都贈送珍異賀禮。無色禪師請人帶去的生日禮物,便是這一對精鐵鑄成的羅漢。這對鐵羅漢肚腹之中裝有機括,扭緊彈簧之後,能對拆十來招少林羅漢拳。那是百餘年前少林寺中一位異僧花了無數心血方始製成,端的靈巧精妙無比。郭襄覺得好玩,便帶在身邊,想不到今日從懷中跌將出來,終於給無色禪師認出了她身分。她適才最後所使的一招少林拳法,便是從這對鐵羅漢身上學來。


    無色笑道:“格於敝寺曆代相傳的寺規,不能請郭二姑娘到寺中隨喜,務請包涵。”郭襄黯然道:“那沒什麽,我要問的事,反正也問過了。”無色又指覺遠道:“至於這位師弟的事,我慢慢再跟你解釋。這樣罷,老和尚恭送你下山去,咱們找家飯鋪,讓老和尚作個東道,好好吃上一頓,你說怎樣?”無色禪師在少林寺中位份極高,竟對這樣一個妙齡女郎如此尊敬,要親自送她下山,隆重款待,眾僧侶聽了,無不暗暗稱奇。


    郭襄道:“大師不必客氣。小女子出手不知輕重,得罪了幾位大和尚,真正對不住了。這便別過,後會有期。”說著躬身為禮。眾僧一齊還禮。郭襄和覺遠別過,再向跟她動過手的幾名僧人行禮致歉,轉身下坡。


    無色笑道:“你不要我送,我也要送。那年姑娘生日,老和尚奉楊大俠之命燒了南陽蒙古大軍的草料、火藥之後,便即迴寺,沒來襄陽慶賀生辰,心中已自不安。今日光臨敝寺,若再不恭送三十裏,豈是相待貴客之道?”郭襄見他一番誠意,又喜他言語豪爽,也願和他結個方外的忘年之交,微微一笑,說道:“走罷!”


    二人並肩下坡,走過一葦亭後,隻聽得身後腳步聲響,迴首一看,見張君寶遠遠在後跟著,卻不敢走近。郭襄笑道:“張兄弟,你也來送客下山嗎?”張君寶臉上一紅,應了一聲:“是!”


    便在此時,隻見山門前一名僧人大步奔下,他竟全力施展輕功,跑得十分匆忙。無色眉頭一皺,說道:“大驚小怪的幹什麽?”那僧人奔到無色身前,行了一禮,低聲說了幾句。無色臉色忽變,大聲道:“竟有這等事?”那僧人道:“方丈請首座去商議。”


    郭襄見無色臉上神色為難,知他寺中必有要事,說道:“老禪師,朋友相交,貴在知心,這些俗禮算得了什麽?你有事便請迴去。他日江湖相逢,有緣邂逅,咱們再論武談心,有何不可?”無色喜道:“怪不得楊大俠對你這般看重,你果然是人中英俠,女中丈夫,老和尚交了你這個朋友。”郭襄微微一笑,說道:“你是我大哥哥的朋友,早就已是我的好朋友了。”當下兩人施禮而別。無色迴向山門。


    郭襄循路下山,張君寶在她身後,相距五六步,不敢和她並肩而行。郭襄問道:“張兄弟,他們到底幹什麽欺侮你師父?你師父一身精湛內功,怕他們何來?”張君寶走近兩步,說道:“寺中戒律精嚴,僧眾凡是犯了事的都須受罰,倒不是故意欺侮師父。”


    郭襄奇道:“你師父是正人君子,天下從來沒這樣的好人,他又會犯了什麽事?他定是代人受過,要不,便是什麽事弄錯了。”張君寶歎道:“這事的原委姑娘其實也知道的,還不是為了那部《楞伽經》。”郭襄道:“啊,是給瀟湘子和尹克西這兩個家夥偷去的經書麽?”張君寶道:“是啊。那日在華山絕頂,小人得楊過大俠的指點,親手搜查了那兩人全身,一下華山之後,再也找不到這兩人的蹤跡了。我師徒倆無奈,隻得迴寺稟報方丈。那部《楞伽經》是依據達摩祖師東來時所攜貝葉經原文鈔錄,戒律堂首座責怪我師父看管不慎,以致失落這無價之寶,重加處罰,原是罪有應得。”


    郭襄歎了口氣,道:“那叫做晦氣,什麽罪有應得?”她比張君寶隻大幾歲,但儼然以大姊姊自居,又問:“為了這事,便罰你師父不許說話?”張君寶道:“這是寺中曆代相傳的戒律,上鐐挑水,不許說話。我聽寺裏老禪師們說,雖然這是處罰,但對受罰之人其實也大有好處。一個人一不說話,修為易於精進,而上鐐挑水,也可強壯體魄。”郭襄笑道:“這麽說來,你師父非但不是受罰,反而是在練功了,倒是我多事。”張君寶忙道:“姑娘一番好心,師父和我都十分感激,永遠不敢忘記。”


    郭襄輕輕歎了口氣,心道:“可是旁人卻早把我忘記得一幹二淨了。”


    隻聽得樹林中一聲驢鳴,那頭青驢便在林中吃草。郭襄道:“張兄弟,你也不必送我啦。”唿哨一聲,招唿青驢近前,張君寶頗為依依不舍,卻又沒什麽話好說。


    郭襄將手中那對鐵鑄羅漢遞了給他,道:“這個給你。”張君寶一怔,不敢伸手去接,道:“這……這個……”郭襄道:“我說給你,你便收下了。”張君寶道:“我……我……”郭襄將鐵羅漢塞在他手中,縱身一躍,上了驢背。


    突然山坡石級上一人叫道:“郭二姑娘,且請留步。”正是無色禪師又從寺門中奔了出來。郭襄心道:“這個老和尚也忒煞多禮,何必定要送我?”無色行得甚快,片刻間便到了郭襄身前。他向張君寶道:“你迴寺去,別在山裏亂走亂闖。”


    張君寶躬身答應,向郭襄凝望一眼,走上山去。


    無色待他走開,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郭二姑娘,你可知是誰寫的麽?”


    郭襄下了驢背,接過看時,見是一張詩箋,箋上墨沈淋漓,寫著兩行字道:“少林派武功,稱雄中原西域有年。十天之後,昆侖三聖前來一並領教。”筆勢挺拔遒勁。郭襄問道:“昆侖三聖是誰啊?這三個人的口氣倒大得緊。”


    無色道:“原來姑娘也不識得他們。”郭襄搖頭道:“我不識得。連‘昆侖三聖’的名字也從沒聽爹爹媽媽說過。”無色道:“奇便奇在這兒。”郭襄道:“什麽奇怪啊?”


    無色道:“姑娘和我一見如故,自可對你實說。你道這張紙箋是在那裏得來的?”郭襄道:“是昆侖三聖派人送來的麽?”無色道:“若是派人送來,也就沒什麽奇怪。常言道樹大招風,我少林寺數百年來號稱天下武學正宗,因此不斷有高手來寺挑戰較藝。每次有武林中人到來,我們總好好款待,說到比武較量,能夠推得掉的便盡量推辭。我們出家人講究勿嗔勿怒,不得逞強爭勝,要是天天跟人打架,還算是佛門子弟麽?”郭襄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無色又道:“隻不過武師們既然上得寺來,不顯一下身手,總是心不甘服。少林寺羅漢堂,做的便是這門接待外來武師的行當。”郭襄笑道:“原來大和尚的專職是跟人打架。”無色苦笑道:“一般武師,武功再強,本堂的弟子們總能應付得了,倒也不必老和尚出手。今日因見姑娘身手不凡,我才自己來試上一試。”郭襄笑道:“你倒挺瞧得起我。”


    無色道:“你瞧我把話扯到那裏去啦。實不相瞞,這張紙箋,是在羅漢堂上降龍羅漢像的手中取下來的。”郭襄奇道:“是誰放在羅漢像手中的?”無色搔頭道:“便是不知道啊。我少林寺僧眾千餘人,若有人混進寺來,豈能沒人見到?這羅漢堂固定有八名弟子輪值,日夜不斷。剛才有人見到這張紙箋,飛報老方丈,大家都覺得奇怪,因此召我迴寺商議。”


    郭襄聽到這裏,已明其意,說道:“你疑心我和那什麽昆侖三聖串通了,我在寺外搗亂,那三個家夥便混到羅漢堂中放這紙箋。是嗎?”


    無色道:“我既和姑娘見了麵,自決無疑心。但也事有湊巧,姑娘剛離寺,這張紙箋便在羅漢堂中出現。方丈和無相師弟他們便不能不錯疑到姑娘身上。”郭襄道:“我不認得這三個家夥。大和尚,你怕什麽?他們如膽敢前來,跟他們見個高下便了。”無色道:“害怕嘛,自然不怕。姑娘既跟他們沒幹係,我便不用耽心了。”


    郭襄知他實是一番好意,隻怕昆侖三聖是自己相識,動手之際便有許多顧忌,唯恐得罪了好朋友,說道:“大和尚,他們客客氣氣來切磋武藝,那便罷了,否則好好給他們吃些苦頭。這張字條上的口氣可狂妄得很呢!什麽叫做‘一並領教’?難道少林派七十二項絕藝,這三個家夥都要‘一並領教’麽?”


    她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一事,說道:“說不定寺中有誰跟他們勾結了,偷偷放上這樣一張字條,也沒什麽希奇。”無色道:“這事我們也想過了,可是決計不會。降龍羅漢的手指離地有三丈多高,平時掃除佛身上灰塵,必須搭起高架。有人能躍到這般高處,輕功之佳,實所罕有。寺中縱有叛徒,料來也不會有這等好功夫。”


    郭襄好奇心起,很想見見這昆侖三聖到底是何等樣人物,要瞧他們和少林寺僧眾比武,結果誰勝誰負,但少林寺不接待女客,看來這場好戲是不能親眼得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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