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見前後都出現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們兩個婆婆媽媽,沒點男子漢氣概!到底走不走?”張君寶道:“師父,郭姑娘一片好意……”


    便在此時,下麵邊門中又竄出四名黃衣僧人,颼颼颼的奔上坡來,手中都沒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帶風,顯然武功了得。郭襄見這般情勢,便想單獨脫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氣卓立,靜觀其變。當先一名僧人奔到離她四丈之處,朗聲說道:“羅漢堂首座師尊傳諭:著來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葦亭中陳明詳情,聽由法諭。”


    郭襄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聽。請問各位大和尚,做的是大宋皇帝的官呢,還是做蒙古皇帝的官兒?又還是仍做大金皇帝的官兒?”


    這時淮水以北,大宋國土均已淪陷,本是金國該管,現下金國亡於蒙古,少林寺所在之地也早歸蒙古該管,隻蒙古大軍連年進攻襄陽不克,忙於調兵遣將,也無餘力來理會叢林寺觀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舊,與前並無不同。那僧人聽郭襄譏刺之言厲害,不由得臉上一紅,心中也覺對外人下令傳諭有些不妥,合什說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臨敝寺,且請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葦亭中奉茶說話。”


    郭襄聽他語轉和緩,便想乘此收篷,說道:“你們不讓我進寺,我便希罕了?哼,難道少林寺中有寶,我見一見便沾了光麽?”向張君寶使個眼色,低聲道:“到底走不走?”張君寶搖搖頭,嘴角向覺遠一努,意思說是要服侍師父。郭襄朗聲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拔步便下坡去。


    第一名黃衣僧側身讓開。第二名和第三名黃衣僧卻同時伸手一攔,齊聲道:“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一揚,手按劍柄。第一名僧人道:“我們不敢留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山下,立即送還寶劍。這是少林寺千年來的規矩,還請包涵。”


    郭襄聽他言語有禮,心下躊躇:“倘若不留短劍,勢必有場爭鬥,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闔寺僧眾的敵手?但若留下短劍,豈不將外公、爹爹、媽媽、大哥哥、龍姊姊的麵子一古腦兒都丟得幹淨?”


    她一時沉吟未決,驀地裏眼前黃影晃動,一人喝道:“到少林寺來既帶劍,又傷人,世上焉有是理?”勁風颯然,五隻手指往劍鞘上抓來。這僧人若不貿然出手,郭襄一番遲疑之後,多半便會留下短劍。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雖然豪爽,卻不魯莽,眼前情境既極不利,便會暫忍一時之氣,日後去和外公、爹媽商量,再找迴這場子。但對方突然逞強,豈能眼睜睜的讓他奪去佩劍?


    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劍鞘,心想郭襄定會向裏迴奪,一個和尚跟一個年輕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運勁向左斜推,跟著抓而向右。郭襄給他這麽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劍鞘,當即握住劍柄,唰的一聲,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將劍鞘奪了過去,左手卻有兩根手指為短劍順勢割傷,劇痛之下,拋下劍鞘,往旁退開。


    眾僧人見同門受傷,無不驚怒,揮杖舞棍,一齊攻來。郭襄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今日已不能善罷。”使出家傳的“落英劍法”,便往山下衝去。眾僧人排成三列,迎麵擋住。


    那落英劍法乃黃藥師從桃華落英掌法的路子中演化而來,雖不若玉簫劍法精妙,卻也是桃花島一絕,但見青光激蕩,劍花似落英繽紛,四散而下,霎時間僧人中又有兩人受傷。背後數名僧人跟著搶到,居高臨下夾攻。按理郭襄早抵擋不住,但少林僧眾慈悲為本,戒律精嚴,不願傷她性命,所出招數都非殺手,隻求將她製住,訓誡一番,扣下兵刃,逐下山去。可是郭襄劍光錯落,卻也不易攻得近身。


    眾僧初時隻道一個妙齡女郎,還不輕易打發?待見她劍法精奇,始知她若非名門之女,便是名師之徒,多半得罪不得,出招更有分寸,同時急報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


    正鬥之間,一個高瘦老僧緩步走近,雙手籠在袖中,微笑觀鬥。兩名僧人走到他身前,低聲稟告了幾句。郭襄已鬥得氣喘籲籲,劍法淩亂,大聲喝道:“說什麽天下武學之源,原來是十多個和尚一擁而上,圍攻一個女子。”


    那老僧便是羅漢堂首座無色禪師,聽她這麽說,便道:“各人住手!”眾僧人立時罷手躍開。無色禪師道:“姑娘貴姓,令尊和令師是誰?光臨少林寺,不知有何貴幹?”


    郭襄心道:“我爹娘的姓名不能告訴你。我到少林寺來是為了打聽大哥哥的訊息,那也不能當眾述說。眼下已鬧成這等模樣,日後爹娘和大哥哥知道了定要怪我,不如悄悄的溜了罷。”說道:“我的姓名不能跟你說,我不過見山上風景優美,這便上來遊覽玩耍。原來少林寺比皇宮內院還厲害,動不動便扣人兵刃。請問大師,我進了貴寺山門沒有?這少室山是少林寺全山買下來的不是?當日達摩祖師傳下武藝,想來也不過教眾僧侶強身健體,便於參禪成佛,想不到少林寺名氣越大,武功越高,恃眾逞強的名頭也越響。好,你們要扣我兵刃,這便留下,就算將我殺了,也滅不了口,今日之事,江湖上不會沒人知曉。”


    她本來伶牙利齒,這件事也並非全是她過錯,一席話隻將無色禪師說得啞口無言。郭襄鑒貌辨色,心想:“這番胡鬧我固怕人知曉,看來少林寺更加不願張揚。十多個和尚圍攻一個年輕姑娘,說出去有什麽好聽?”隨即將短劍往地下一擲,舉步便行。


    無色禪師斜步上前,袍袖一拂,卷起短劍,雙手托起劍身,說道:“姑娘既不願見示家門師承,這口寶劍還請收迴,老衲恭送下山。”


    郭襄嫣然一笑,說道:“還是老和尚通達情理,這才是名家風範呢。”她既占到便宜,順口便讚了無色一句,伸手拿劍,一提之下,不禁吃驚。原來對方掌心生出一股吸力,她雖抓住劍柄,卻不能提起劍身。她連運三下勁,始終沒法取過短劍,說道:“好啊,你是顯功夫來著。”突然間左手斜揮,輕輕拂向他左頸“天鼎”“巨骨”兩穴。無色心下一凜,斜身閃避,氣勁便此略鬆,郭襄應手提起短劍。


    無色道:“好俊的蘭花拂穴手功夫!姑娘跟桃花島主怎生稱唿?”


    郭襄笑道:“桃花島主嗎?我便叫他作老東邪。”桃花島主東邪黃藥師是郭襄的外公,他性子怪僻,向來不遵禮法。他叫外孫女兒“小東邪”,郭襄便叫他“老東邪”,黃藥師非但不以為忤,反而歡喜。


    無色少年時出身綠林,雖在禪門中數十年修持,佛學精湛,但往日豪氣仍然不減,否則怎能與楊過結成好友?見這小姑娘不肯說出師承來曆,偏要試她出來,朗聲笑道:“小姑娘接我十招,瞧老和尚眼力如何,能不能說出你的門派?”


    郭襄道:“十招中瞧不出,那便如何?”無色禪師哈哈大笑,說道:“姑娘若接得下老衲十招,那還有什麽說的,自然唯命是從。”郭襄指著覺遠道:“我和這位大師昔年曾有一麵之緣,要代他求一個情。倘若十招中你說不出我的師父是誰,你須得答允我,可不能再難為這位大師了。”


    無色甚感奇怪,心想覺遠迂腐騰騰,數十年來在藏經閣中管書,從來不與外人交往,怎會跟這個美貌女郎攀上了交情?說道:“我們本來就沒難為他啊。本寺僧眾犯了戒律,不論是誰,均須受罰,那也不算是什麽難為。”郭襄小嘴一扁,冷笑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混賴。”


    無色雙掌一擊,道:“好,依你,依你。老衲倘若輸了,便代覺遠師弟挑這三千一百零八擔水。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


    郭襄跟他說話之時,心下早計議定當:“老和尚氣凝如山,武功了得,倘若由他出招,我竭力抵禦,非顯出爹爹媽媽的武功不可。不如我占了機先,連發十招。”聽他說到“姑娘小心,我要出招了”這兩句話,不待他出掌抬腿,嗤的一聲,短劍當胸直刺過去,使的仍是桃花島“落英劍法”中的一招,叫作“萬紫千紅”,劍尖刺出去時不住顫動,使對手瞧不定劍尖到底攻向何處。無色知道厲害,不敢對攻,當即斜身閃開。


    郭襄喝道:“第二招來了!”短劍迴轉,自下而上倒刺,卻是全真派劍法中一招“天紳倒懸”。無色道:“好,是全真劍法。”郭襄道:“那也未必。”短劍一刺落空,見無色反守為攻,伸指逕來拿自己手腕,暗吃一驚:“老和尚果然了得,在如此兇險的劍招之下,赤手空拳,居然還能搶攻。”見他手指伸到麵門,短劍晃了幾晃,使的竟是“打狗棒法”中的一招“惡狗攔路”,乃屬“封”字訣。


    她自幼和丐幫的前任幫主魯有腳交好,喝酒猜拳之餘,有時便纏著他比試武藝。丐幫中雖有規矩,打狗棒法是鎮幫神技,非幫主不傳,但魯有腳使動之際,郭襄終於偷學了一招半式。何況先任幫主黃蓉是她母親,現任幫主耶律齊是她姊夫,這打狗棒法她看到的次數著實不少,雖不明其中訣竅,但猛地裏依樣葫蘆的使出一招,卻也駭人耳目。


    無色的手指剛要碰到她手腕,突然白光閃動,劍鋒來勢神妙無方,險些兒五根手指一齊削斷,總算他武功卓絕,變招快速,百忙中急退兩步,但嗤嗤聲響,左袖已給短劍劃破了一條長口子。無色禪師變色斜睨,背上驚出了一陣冷汗。


    郭襄大是得意,笑道:“這是什麽劍法?”其實天下根本無此劍術,她隻不過偷學到一招打狗棒法,用在劍招之中,隻因那打狗棒法過於奧妙,她雖使得似是而非,卻也將一位大名鼎鼎的少林高僧驚得滿腹疑團,瞠目不知所對。


    郭襄心想:“我隻須再使得幾招打狗棒法,非殺得老和尚大敗虧輸不可,隻可惜除了這一下子,我再也不會了。”不待無色緩過氣來,短劍輕揚,飄身而進,姿態飄飄若仙,劍鋒向無色的下盤連點數點,卻是從小龍女處學來的一招玉女劍法“小園藝菊”。


    那玉女劍法乃當年女俠林朝英所創,絕少現於江湖,不但劍招淩厲,且講究豐神脫俗,姿式嫻雅,與少林派的“達摩劍法”、“羅漢劍法”等等的剛猛路子截然不同,其實以劍法而論,也未必真的勝於少林各路劍術,隻不過驟然瞧來,美極麗絕,有如佛經中雲:“容儀婉媚,莊嚴和雅,端正可喜,觀者無厭。”眾僧從所未見,無不又驚又喜。


    無色禪師雖和楊過交好,卻也沒見他使過玉女劍法,見郭襄這一劍豐神清麗,隻盼再看一招,便斜身閃避,待她再發。


    郭襄劍招陡變,東趨西走,連削數劍。張君寶在旁看得出神,忽地“噫”的一聲。原來郭襄這一招卻是“四通八達”,三年前楊過在華山之巔傳授張君寶,郭襄在旁瞧在眼中,這時便使了出來。當年楊過所授的乃是掌法,這時郭襄變為劍法,威力已減弱了不少,但劍法之奇,卻足以令無色暗暗心驚。


    屈指數來,郭襄已使了五招,無色竟瞧不出絲毫頭緒。他盛年時縱橫江湖,閱曆極富,十餘年來身任羅漢堂首座,更精研各家各派武功,與本寺的武功參照比較,以收截長補短、切磋攻錯之效。因此他自信不論對方如何了得,數招中必能瞧出他來曆,他見郭襄年幼,和她約到十招,已留下極大餘地。豈知郭襄的父母師友盡是當代一流高手,她在每人的武功中截出一招,東拉西扯的一番雜拌,隻瞧得無色眼花繚亂,那裏說得出名目。


    那“四通八達”的四劍八式一過,無色心念一動:“我若任她出招,隻怕她怪招源源不絕,別說十招,一百招也未必能瞧出端倪。隻有我發招猛攻,她便非使出本門武功拆解不可。”當即上身左轉,一招“雙貫耳”,雙拳虎口相對,劃成弧形,交相撞擊。


    郭襄見他拳勢勁力奇大,不敢擋架,身形一扭,竟從雙掌之間溜了過去。她當年聽聞鍈姑有門“泥鰍功”,身形滑溜,弱不敵強時便可施展,曾請鍈姑稍加指點,這時便依樣葫蘆。她功力身法自均不及鍈姑,但無色禪師也並不真下殺手,任由她輕輕溜開。


    無色喝采道:“好身法,再接我一招。”左掌圈花揚起,屈肘當胸,虎口朝上,正是少林拳中的“黃鶯落架”。他是少林寺的武學大師,身分不同,雖然所會武功之雜猶勝郭襄,但每一招每一式使的均是純正本門武功。少林拳門戶正大,看來平平無奇,練到精深之處,實是威力無窮。他這左掌圈花揚動,郭襄但覺自己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籠罩之下,當即倒轉劍柄,以劍作為手指,使一招從武修文處學來的“一陽指”,逕點無色手腕上“腕骨”、“陽穀”、“養老”三穴。她於“一陽指”點穴法實隻學到一點兒皮毛,膚淺之至,但一指點三穴的手法,卻正是一陽指功夫的精要所在。


    一燈大師的一陽指功夫天下馳名,無色禪師自然識得,陡見郭襄出此一招,一驚之下,急忙縮手變招。其實無色若不縮手,任她連撞三處穴道,登時可發覺這“一陽指”功夫並非貨真價實,但雙方各出全力搏鬥之際,他豈肯輕易以一世英名冒險相試?何況對方既使到“一陽指”,自當大有來曆,須以善罷為宜。


    郭襄嫣然一笑,道:“大和尚倒識得厲害!”無色哼了一聲,擊出一招“丹鳳朝陽”,這一招雙手大開大闔,寬打高舉,勁力到處,郭襄手中短劍拿捏不住,脫手落地。她明知對方不會當真狠下殺手,也不驚惶,雙拳交錯,若有若無,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得意傑作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第五十四路“妙手空空”。


    這路拳法是周伯通所自創,江湖上並未流傳,無色雖然淵博,卻也不識。他雙掌劃弧,發出一招“偏花七星”,雙掌如電,一下子切到了郭襄掌上,她若不出內力相抗,手掌便須向後一拗而斷。這一招少林派基本功夫“偏花七星”似慢實快,似輕實重,雖是“闖少林”的姿式,意勁內力卻出自“神化少林”,原是少林拳法中的極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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