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冷禪喝道:“你們的眼珠是誰刺瞎的,難道忘了嗎?”十餘名瞎子齊聲大吼,躍起來揮劍亂刺。令狐衝和盈盈一聲不響,眾瞎子都刺了個空,待得第二次躍起,一名瞎子已撲到凸岩數尺之外。令狐衝聽得他躍起的風聲,一劍刺出,正中其胸。那瞎子大叫一聲,摔下地來。這麽一來,眾人已知他二人處身的所在,六七人同時躍起,揮劍刺出。令狐衝和盈盈雖瞧不見眾瞎子身形,但凸岩離地二丈有餘,有人躍近時風聲甚響,極易辨別,兩人各出一劍,又刺死了二人。眾瞎子仰頭叫罵,一時不敢再上來攻擊。


    僵持片刻,突然風聲勁急,兩人分從左右躍起,令狐衝和盈盈出劍擋刺,錚錚兩聲,四劍空中相交。令狐衝右臂一酸,長劍險些脫手,心知來襲的便是左冷禪本人。盈盈“啊”的一聲,肩頭中劍,身子一晃。令狐衝左臂忙運力拉住她。


    那兩人二次躍起,又再攻來。令狐衝長劍刺向攻擊盈盈的那人,雙劍一交,那人長劍變招快極,順著劍鋒直削下來。令狐衝知對手定是林平之,不及擋架,百忙中頭一低,俯身讓過,隻覺冷風颯然,林平之一劍削向盈盈。他身在半空,憑著一躍之勢竟連變三招,這辟邪劍法實是淩厲無倫。


    令狐衝生怕他傷到盈盈,摟著她躍下,背靠石壁,揮劍亂舞。猛聽得左冷禪一聲長笑,挺劍而進,當的一聲響,又是長劍相交。令狐衝身子一震,覺得有股內力從長劍中傳來,不由得機伶伶的打個冷戰,驀地想起,那日任我行在少林寺中以“吸星大法”吸了左冷禪的內力,豈知左冷禪的陰寒內力十分厲害,險些兒反將任我行凍死。此刻他故技重施,可不能上他的當,急忙運力外送,隻覺對方一股大力迴擊,不由自主的手指一鬆,長劍脫手飛出。


    令狐衝一身本領,全在一柄長劍,當即俯身,伸手往地下摸去,山洞中死了二百餘人,滿地都是兵器,隨便拾起一柄刀劍,都可擋得一時,自己和盈盈在這山洞中變成了瞎子,受這十幾名瞎而不瞎之人圍攻,原無幸存之理,但無論如何,總是不甘任由宰割。他一摸之下,摸到的是個死人臉蛋,冷冰冰的又濕又黏,忙摟著盈盈退了兩步,錚錚兩聲,盈盈揮短劍架開了刺來的兩劍,跟著唿的一響,盈盈手中短劍又給擊飛。


    令狐衝大急,俯身又是一摸,入手似是根短棍,危急中那容細思,隻覺勁風撲麵,有劍削來,當即舉棍一擋,嗒的一聲響,那短棍給敵劍削去了一截。


    令狐衝低頭讓過長劍,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幾星光芒。這幾星光芒極是微弱,但在這黑漆一團的山洞之中,便如是天際現出一顆明星,敵人身形劍光隱約可辨。


    令狐衝和盈盈同聲歡唿,眼見左冷禪又挺劍刺到,令狐衝舉短棍便往左冷禪咽喉挑去,那正是敵人劍招中的破綻所在。不料左冷禪眼睛雖瞎,應變仍是奇速,一個“鯉躍龍門”,向後倒縱出去,口中不絕連聲的咒罵。


    盈盈彎下腰去,拾起一柄長劍,從令狐衝手裏接過短棍,將長劍交了給他,舞動短棍,洞中閃動點點青光。令狐衝精神大振,生死關頭,出手豈能容情,罵一句“滾你奶奶的”,刺死一名瞎子。他手中出劍可比嘴裏罵人迅速得多,隻罵了六聲“滾你奶奶的”,已將洞中十二名瞎子盡數刺死。有幾個瞎子腦筋遲鈍,聽他大罵“滾你奶奶的”,心想既是自己人,何必再打?還沒想明白一半,已然咽喉中劍,滾向鬼門關去見他奶奶去了。


    左冷禪和林平之不明其中道理,齊問:“有火把?”聲帶驚惶。


    令狐衝喝道:“正是!”向左冷禪連攻三劍。


    左冷禪聽風辨器,三劍擋開,令狐衝但覺手臂酸麻,又是一陣寒氣從長劍傳將過來,一轉念間,當即凝劍不動。左冷禪聽不到他劍聲,心下大急,疾舞長劍,護住周身要穴。


    令狐衝仗著盈盈手中短棍頭上發出的微光,慢慢轉過劍來,慢慢指向林平之的右臂,一寸寸的伸將過去。林平之側耳傾聽他劍勢來路,可是令狐衝這劍是一寸寸的緩緩遞去,那裏聽得到半點聲音?眼見劍尖和他右臂相差不過半尺,突然向前一送,嗤的一聲,林平之上臂筋骨齊斷。


    林平之大叫一聲,長劍脫手,和身撲上。令狐衝唰唰兩聲,分刺他左右兩腿。林平之於大罵聲中摔倒在地。


    令狐衝迴過身來,凝望左冷禪,極微弱的光芒之下,但見他咬牙切齒,神色猙獰可怖,手中長劍急舞。他劍上的絕招妙著雖層出不窮,但在“獨孤九劍”之下,無處不是破綻。令狐衝心想:“此人是挑動武林風波的罪魁禍首,須容他不得!”一聲清嘯,長劍起處,左冷禪眉心、咽喉、胸口三處一一中劍。


    令狐衝躍開兩步,挽住了盈盈的手,隻見左冷禪呆立半晌,撲地而倒,手中長劍倒轉過來,刺入自己小腹,對穿而出。


    兩人定了定神,去看盈盈手中那短棍時,光芒太弱,卻看不清楚。兩人身上均無火摺,令狐衝生怕林平之又再反撲,在他左臂補了一劍,削斷他筋脈,這才去死人身上掏摸火刀火石,連摸兩人,懷中都空空如也,登時想起,罵道:“滾你奶奶的,瞎子自然不會帶火刀火石。”摸到第五個死人,才尋到了火刀火石,打著了火點燃紙媒。


    兩人同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隻見盈盈手中握著的竟是一根白骨,一頭已給削尖!


    盈盈一呆之下,將白骨摔在地下,笑罵:“滾你……”隻罵了兩個字,覺得出口不雅,抿嘴住口。


    令狐衝恍然大悟,說道:“盈盈,咱們兩條性命,是神教這位前輩搭救的。”


    盈盈奇道:“神教的前輩?”令狐衝道:“當年神教十長老攻打華山,都給堵在這山洞之中,沒法脫身,飲恨而終,遺下了十具骷髏。這根大腿骨,卻不知是那一位長老的。我無意中拾起來一擋,天幸又讓左冷禪削去了一截,死人骨頭中有鬼火磷光,才使咱二人瞎子開眼。”


    盈盈籲了口長氣,向那根白骨躬身道:“原來是本教前輩,可得罪了。”


    令狐衝又取過幾根紙媒,將火點旺,再點燃了兩根火把,道:“不知莫師伯怎樣了?”縱聲叫道:“莫師伯,莫師伯!”卻不聞絲毫聲息。令狐衝心想莫師伯對自己愛護有加,今日慘死洞中,心下甚是難過,放眼洞中遍地屍駭,一時實難找到莫大先生的屍身,心想:“此刻未脫險地,不能多耽。我必當迴來,找到莫師伯遺體,好好安葬。”迴身拉住了林平之胸口,向地道中走去。


    盈盈知他答應過嶽靈珊,要照料林平之,當下也不說什麽,拾起山洞角落裏那具已打穿了幾個洞的瑤琴,跟隨其後。


    二人從這條當年大力以巨斧所開的窄道中一步步出去。令狐衝提劍戒備,心想左冷禪極工心計,既將山洞的出口堵死,必定派人守住這窄道,以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另有人再將他堵在洞內。但走到窄道盡頭,更不再見有人。


    令狐衝輕輕推開遮住出口的石板,陡覺亮光耀眼,原來在山洞中出死入生的惡鬥良久,不覺時刻之過,天早亮了。他見外洞中空蕩蕩地並無一人,當即拉了林平之縱身而出,盈盈跟著出來。


    令狐衝手中有劍,眼中見光,身在空處,那才是真正的出了險境,一口清鮮空氣吸入胸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暢。


    盈盈問道:“從前你師父罰你在這裏思過,就住在這個石洞裏麽?”令狐衝笑道:“正是。你看怎麽樣?”盈盈微微一笑,道:“我看你在這裏思的不是過,而是你那……”她本來想說“你那小師妹”,但想何必提到嶽靈珊而惹他傷心,當即住口。


    令狐衝道:“風太師叔便住在左近,不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安健。我一直好生想念。他本來說過,決計不見華山派之人,但我早就不是華山派的了。”盈盈道:“是。咱們快去參見。”令狐衝還劍入鞘,放下林平之,挽住了盈盈的手,並肩出洞。


    第三十九迴


    拒盟


    剛出洞口,突然間頭頂黑影晃動,似有什麽東西落下,令狐衝和盈盈同時縱起閃避,豈知一張極大的漁網竟兜頭將兩人罩住。兩人大吃一驚,忙拔劍去割漁網,割了幾下,竟紋絲不動。便在此時,又有一張漁網從高處撒下,罩在二人身上。


    山洞頂上躍下一人,手握繩索,用力拉扯,收緊漁網。令狐衝脫口叫道:“師父!”


    原來那人卻是嶽不群。


    嶽不群將漁網越收越緊。令狐衝和盈盈便如兩條大魚一般給裹纏在網裏,初時尚能掙紮,到後來已動彈不得。盈盈驚惶之下,不知如何是好,一瞥眼間,見令狐衝臉帶微笑,神情甚是得意,心想:“莫非他有脫身之法?”


    嶽不群獰笑道:“小賊,你得意洋洋的從洞中出來,可沒料到大禍臨頭罷?”令狐衝道:“也沒什麽大禍臨頭。人總是要死的,和我愛妻死在一起,就開心得很了。”盈盈這才明白,原來他臉露喜容,是為了可和自己同死,驚惶之意頓消,感到了一陣甜蜜喜慰。令狐衝道:“你隻能便這樣殺死我二人,可不能將我夫妻分開,一一殺死。”嶽不群怒道:“小賊,死在眼前,還在說嘴!”將繩索又在他二人身上繞了幾轉,捆得緊緊地。


    令狐衝道:“你這張漁網,是從老頭子那裏拿來的罷。你待我當真不錯,明知我二人不願分開,便用繩索縛得我夫妻如此緊法。你從小將我養大,明白我心意,這世上的知己,也隻你嶽先生一人了。”他嘴裏盡說俏皮話,隻盼拖延時刻,看有什麽方法能夠脫險,又盼風清揚突然現身相救。


    嶽不群冷笑道:“小賊,從小便愛胡說八道,賊性兒不改。我先割了你舌頭,免得你死後再進拔舌地獄。”左足飛起,在令狐衝腰中踢了一腳,登時點了他啞穴,令他做聲不得,說道:“任大小姐,你要我先殺他呢,還是先殺你?”


    盈盈道:“那又有什麽分別?我身邊三屍腦神丹的解藥,可隻有三顆。”


    嶽不群登時臉上變色。他自給盈盈逼著吞服“三屍腦神丹”後,日思夜想隻是如何取得解藥。他候準良機,在他二人甫脫險境、欣然出洞、最不提防之際突撒金絲漁網,將他們罩住。本來打的主意,是將令狐衝和盈盈先行殺死,再到她身上搜尋解藥,此刻聽她說身上隻有三顆解藥,那麽將他二人殺死後,自己也隻能再活三年,三年之後屍蟲入腦,狂性大發,死得苦不堪言,此事倒煞費思量。


    他雖養氣功夫極好,卻也忍不住雙手微微顫動,說道:“好,那麽咱們做一個交易。你將製煉解藥之法跟我說了,我便饒你二人不死。”盈盈一笑,淡淡的道:“小女子雖年輕識淺,卻也深知君子劍嶽先生的為人。閣下如言而有信,也不會叫作君子劍了。”嶽不群道:“你跟著令狐衝沒得到什麽好處,就學會了貧嘴貧舌。那製煉解藥之方,你決計不說?”盈盈道:“自然不說。三年之後,我和衝郎在鬼門關前恭候大駕,隻是那時閣下五官不全,麵目全非,也不知是否能認得你。”


    嶽不群背上登時感到一陣涼意,明白她所謂“五官不全,麵目全非”,是指自己毒發之時,若非全身腐爛,便是自己將臉孔抓得稀爛,思之當真不寒而栗,怒道:“我就算麵目全非,那也是你早我三年。我也不殺你,隻割去你的耳朵鼻子,在你雪白的臉蛋上劃它十七八道劍痕,看你那多情多義的衝郎,是不是還愛你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醜八怪。”唰的一聲,抽出了長劍。


    盈盈“啊”的一聲,驚叫了出來。她死倒不怕,但若給嶽不群毀得麵目猶似鬼怪一般,讓令狐衝瞧在眼裏,雖死猶有餘恨。令狐衝給點了啞穴,手足尚能動彈,明白盈盈的心意,以手肘碰了碰她,隨即伸起右手兩根手指,往自己眼中插去。盈盈又“啊”的一聲,急叫:“衝哥,不可!”


    嶽不群並非真的就此要毀盈盈的容貌,隻不過以此相脅,逼她吐露解藥的藥方,令狐衝倘若自壞雙目,這一步最厲害的棋子便無效了。他出手迅疾無比,左臂一探,隔著漁網便抓住了令狐衝的右腕,喝道:“住手!”


    兩人肌膚一觸,嶽不群便覺自己身上的內力向外直瀉,叫聲“啊喲!”忙欲掙脫,但自己手掌卻似和令狐衝手腕黏住了一般。令狐衝一翻手,抓住了他手掌,嶽不群的內力更源源不絕的洶湧而出。嶽不群大驚,右手揮劍往他身上斬去。令狐衝手一抖,拖過他身子,這一劍便斬在地下。嶽不群內力疾瀉,第二劍待欲再砍,已疲軟無力,幾乎連手臂也抬不起來。他勉力舉劍,將劍尖對準令狐衝眉心,手臂和長劍不斷顫抖,慢慢插落。


    盈盈大驚,想伸指去彈嶽不群長劍,但雙臂都壓在令狐衝身下,漁網又纏得極緊,出力掙紮,始終抽不出手。令狐衝左手給盈盈壓住了,也移動不得,眼見劍尖慢慢刺落,忽想:“我以慢劍之法殺左冷禪,傷林平之,此刻師父也以此法殺我,報應好快。”


    嶽不群隻覺內力飛快消逝,而劍尖和令狐衝眉心相去也隻數寸,又歡喜,又焦急。


    忽然身後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你……你幹什麽?快撤劍!”腳步聲起,一人奔近。嶽不群眼見劍尖隻須再沉數寸,便能殺了令狐衝,此時自己生死也係於一線,如何肯即罷手?拚著餘力,使勁一挺,劍尖已觸到令狐衝眉心,便在此時,突覺後心一涼,一柄長劍自他背後直刺至前胸。


    那少女叫道:“令狐師兄,你沒事罷?”正是儀琳。


    令狐衝胸口氣血翻湧,答不出話來。盈盈道:“小師妹,令狐師兄沒事。”儀琳喜道:“那就好了!”怔了一怔,驚道:“是嶽先生!我……我殺了他!”


    盈盈道:“不錯。恭喜你報了殺師之仇。請你解開漁網,放我們出來。”儀琳道:“是,是!”見嶽不群俯伏在地,劍傷處鮮血滲出,嚇得全身都軟了,顫聲道:“是……是我殺了他?”抓起繩索想解,雙手隻是發抖,使不出力,說什麽也解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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