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得左首有人叫道:“小尼姑,你殺害尊長,今日教你難逃公道!”一名黃衫老者仗劍奔來,卻是勞德諾。


    盈盈叫道:“小師妹,快拔劍抵擋!”


    儀琳一呆,從嶽不群身上拔出長劍。勞德諾唰唰唰三劍快攻,儀琳擋了三劍,第三劍從她左肩掠過,劃了一道口子。


    勞德諾劍招越使越快,有幾招依稀便是辟邪劍法,隻是沒學得到家,僅略具其形,出劍之迅疾和林平之也相差甚遠。本來勞德諾經驗老到,劍法兼具嵩山、華山兩派之長,新近又學了些辟邪劍法,儀琳原不是他對手。好在儀和、儀清等盼她接任恆山掌門,這些日子來督導她勤練令狐衝所傳的恆山派劍法絕招,武功頗有進境,而勞德諾的辟邪劍法乍學未精,偏生急欲試招,夾在嵩山、華山兩派的劍法中使將出來,反而駁雜不純,原來的劍法大大打了個折扣。


    儀琳初上手時見敵人劍法極快,心下驚慌,第三劍上便傷了左肩,但想自己要是敗了,令狐衝和盈盈未脫險境,勢必立時遭難,心想他要殺令狐師兄,不如先將我殺了,既抱必死之念,出招時便奮不顧身。勞德諾遇上她這等拚命打法,一時倒也難以取勝,口中亂罵:“小尼姑,你他媽的好狠!”


    盈盈見儀琳一鼓作氣,勉力支持,鬥得久了,勢必落敗,當下滾動身子,抽出左手,解開了令狐衝的穴道,伸手入懷,摸出短劍。令狐衝叫道:“勞德諾,你背後是什麽東西?”


    勞德諾經驗老到,自不會憑令狐衝這麽一喝便轉頭去看,致給敵人可乘之機。他對令狐衝的唿喝置之不理,加緊進擊。盈盈握著短劍,想要從漁網孔中擲出,但儀琳和勞德諾近身而搏,倘若準頭稍偏,說不定便擲中了她,一時躊躇不發。忽聽得儀琳“啊”的一聲叫,左肩又中一劍。第一次受傷甚輕,這一劍卻深入數寸,青草地下登時濺上鮮血。


    令狐衝叫道:“猴子,猴子,啊,這是六師弟的猴子。乖猴兒,快撲上去咬他,這是害死你主人的惡賊。”


    勞德諾為盜取嶽不群的“紫霞神功”秘笈,殺死華山派六弟子陸大有。陸大有平時常帶著一隻小猴兒,放在肩頭,身死之後,這隻猴兒也就不知去向。此刻他突然聽到令狐衝唿喝,不由得心中發毛:“這畜生若撲上來咬我,倒也礙手礙腳。”側身反手一劍,向身後砍去,卻那裏有什麽猴子了?


    便在這時,盈盈短劍脫手,唿的一聲,射向他後頸。勞德諾一伏身,短劍從他頭頂飛過,突覺左腳足踝上一緊,已給一根繩索纏住,繩索忽向後拉,登時身不由主的撲倒。原來令狐衝眼見勞德諾伏低避劍,正是良機,來不及解開漁網,便將漁網上的長繩甩了出去,纏住他左足,將他拉倒。令狐衝和盈盈齊叫:“快殺,快殺!”


    儀琳揮劍往勞德諾頭頂砍落。但她既慈心,又膽小,初時殺嶽不群,隻是為了要救令狐衝,情急之下,揮劍直刺,渾沒想到要殺人,此刻長劍將要砍到勞德諾頭上,心中一軟,劍鋒略偏,嚓的一聲響,砍上他右肩。勞德諾琵琶骨立斷,長劍脫手,他怕儀琳第二劍又再砍落,忍痛跳起,掙脫漁網繩索,飛也似的向崖下逃去。


    突然山崖邊衝上二人,當先一個女子喝道:“喂,剛才是你罵我女兒嗎?”正是儀琳之母、在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勞德諾飛腿向她踢去。那婆婆側身避過,啪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喝道:“你罵‘你他媽的好狠’,她的媽媽就是我,你敢罵我?”


    令狐衝叫道:“截住他!別讓他走了!”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勞德諾頭上擊落,聽得令狐衝這麽唿喝,叫道:“天殺的小鬼,我偏要放他走!”側身一讓,在勞德諾屁股上踢了一腳。勞德諾如得大赦,直衝下山。


    那婆婆身後跟著一人,正是不戒和尚,他笑嘻嘻的走近,說道:“什麽地方不好玩,怎地鑽進漁網裏來玩啦?”儀琳道:“爹,快解開漁網,放了令狐師兄和任大小姐。”那婆婆沉著臉道:“這小賊的帳還沒跟他算,不許放!”


    令狐衝哈哈大笑,叫道:“夫妻上了床,媒人丟過牆。你們倆夫妻團圓,怎不謝我這個大媒?”那婆婆在他身上踢了一腳,罵道:“我謝你一腳!”令狐衝笑著叫道:“桃穀六仙,快來救我!”


    那婆婆最忌憚桃穀六仙,一驚迴頭。令狐衝從漁網孔中伸出手來,解開了繩索的死結,讓盈盈鑽了出來,自己待要出來,那婆婆喝道:“不許出來!”


    令狐衝笑道:“不出來就不出來。漁網之中,別有天地,大丈夫能屈能伸,屈則進網,伸則出網,何足道哉,我令狐衝……”正想胡說八道下去,一瞥眼間,見嶽不群伏屍於地,臉上笑容登時消失,突然間熱淚盈眶,跟著淚水便直瀉下來。


    那婆婆兀自在發怒,罵道:“小賊!我不狠狠揍你一頓,難消心頭之恨!”左掌一揚,便向令狐衝右頰擊去。儀琳叫道:“媽,別……別……”令狐衝右手一抬,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卻是當他瞧著嶽不群的屍身傷心出神之際,盈盈塞在他手中的。他長劍一指,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逼得她退了一步。那婆婆更加生氣,身形如風,掌劈拳擊,肘撞腿掃,頃刻間連攻七八招。令狐衝身在漁網之中,長劍隨意揮灑,每一劍都指向那婆婆的要害,隻是每當劍尖將要碰到她身子時,立即縮轉。這“獨孤九劍”施展開來,天下無敵,令狐衝若不容讓,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又拆數招,那婆婆自知武功和他差得太遠,長歎一聲,住手不攻,臉上神色極為難看。


    不戒和尚勸道:“娘子,大家是好朋友,何必生氣?”


    那婆婆怒道:“要你多嘴幹什麽?”一口氣無處可出,便欲發泄在他身上。


    令狐衝拋下長劍,從漁網中鑽出,笑道:“你要打我出氣,我讓你打便了!”那婆婆提起手掌,啪的一聲,重重打了他個耳光,令狐衝“哎唷”一聲叫,竟不閃避。那婆婆怒道:“你幹麽不避?”令狐衝道:“我避不開,有什麽法子?”那婆婆呸的一聲,心知他是瞧在儀琳份上讓了自己,左掌已然提起,卻不再打了。


    盈盈拉著儀琳的手,說道:“小師妹,幸得你及時趕到相救。你怎麽來的?”儀琳道:“我和眾位師姊,都給他說著向嶽不群的屍身一指)……他的手下人捉了來,我和三位師姊給關在一個山洞中,剛才爹爹、媽媽和不可不戒救了我出來。爹爹、媽媽和我,還有不可不戒和那三位師姊,大家分頭去救其餘眾位師姊。我走在崖下,聽得上麵有人說話,似是令狐師兄的聲音,便趕上來瞧瞧。”盈盈道:“我和他各處找尋,一個也沒見到,卻原來你們是給關在山洞裏。”


    令狐衝道:“剛才那個黃袍老賊是個大壞人,給他逃走了,當真可惜!”拾起地下長劍,道:“咱們快追。”


    一行五人走下思過崖,行不多久,便見田伯光和七名恆山派弟子從山穀中攀援而上,其中有儀清在內。相會之下,各人均甚欣喜。令狐衝心想:“華山上的地形,天下隻怕沒幾人能比我更熟的。我不知這山穀下另有山洞,田兄是外人,反而知道,這可奇了?”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兩人墮在眾人之後。令狐衝道:“田兄,華山的幽穀之中另有秘洞,連我也不知,你卻找得到,令人好生佩服。”


    田伯光微微一笑,說道:“那也沒什麽希奇。”令狐衝道:“啊,是了,原來你擒住了華山弟子,逼問而得。”田伯光道:“那倒不是。”令狐衝道:“然則你何以得知,倒要請教。”田伯光神色忸怩,微笑道:“這事說來不雅,不說也罷。”令狐衝更加好奇了,不聞不快,笑道:“你我都是江湖上的浮浪子弟,又有什麽雅了?快說出來聽聽。”田伯光道:“在下說了出來,令狐掌門請勿見責。”令狐衝笑道:“你救了恆山派的眾位師姊、師妹,立下大功,多謝你還來不及,豈有見怪之理?”


    田伯光低聲道:“不瞞你說,在下一向有個壞脾氣,你是知道的了。自從太師父剃光了我頭,給我取個法名叫作‘不可不戒’之後,那色戒自是不能再犯……”令狐衝想到不戒和尚懲戒他的古怪法子,不由臉露微笑。田伯光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臉上一紅,續道:“但我從前學到的本事,卻沒忘記,不論相隔多遠,隻要有女子聚居之處,在下……在下便覺察得到。”令狐衝大奇,問道:“那是什麽法子?”田伯光道:“我也不知是什麽法子,好像能聞到女人身上的氣息,與男人不同。”


    令狐衝哈哈大笑,道:“據說有些高僧有天眼通、天耳通,田兄居然有‘天鼻通’。”田伯光道:“慚愧,慚愧!”令狐衝笑道:“田兄這本事,原是多做壞事,曆練而得,想不到今日用來救我恆山派弟子。”盈盈轉過頭來,想問什麽事好笑,見田伯光神色鬼鬼祟祟,料想不是好事,便即住口。


    田伯光突然停步,道:“這左近似乎又有恆山派弟子。”他用力嗅了幾嗅,向山坡下的草叢走去,低頭尋找,過了一會,一聲歡唿,手指地下,叫道:“在這裏了!”他所指處堆著十餘塊大石,每一塊都有二三百斤重,當即搬開了一塊。不戒和令狐衝過去相助,片刻間將十幾塊大石都搬開了,底下是塊青石板。三人合力將石板掀起,露出一個洞來,裏麵躺著幾個尼姑,果然都是恆山派弟子。


    儀清和儀琳忙跳下洞去,將同門扶了出來,扶出幾人後,裏麵還有,每一個都已奄奄一息。眾人忙將被囚的恆山弟子拉出,隻見儀和、鄭萼、秦絹等均在其中,這地洞中竟藏了三十餘人,再過得一兩天,非盡數悶死在洞內不可。


    令狐衝想起師父下手如此狠毒,不禁為之寒心,讚田伯光道:“田兄,你這項本事當真非同小可,這些師姊妹們深藏地底,你竟嗅得出來,實在令人佩服。”田伯光道:“那也沒什麽希奇,幸好其中有許多俗家的師伯、師叔……”令狐衝道:“師伯、師叔?啊,是了,你是儀琳小師妹的弟子。”田伯光道:“倘若被囚的都是出家的師叔伯們,我便找不到了。”令狐衝道:“原來俗家人和出家人也有分別。”田伯光道:“這個自然。俗家女子身上有脂粉香氣。”令狐衝這才恍然。


    眾人七手八腳的施救,儀清、儀琳等用帽子舀來山水,一一灌飲。幸好那山洞有縫隙可通氣,恆山眾弟子又都練有內功,雖已委頓不堪,尚無性命之憂。儀和等修為較深的,飲了些水後,神智便先恢複。


    令狐衝道:“咱們救出的還不到三股中的一股,田兄,請你大顯神通,再去搜尋。”


    那婆婆橫眼瞪視田伯光,甚是懷疑,問道:“這些人給關在這裏,你怎知道?多半囚禁她們之時,你便在一旁,是不是?”田伯光忙道:“不是,不是!我一直隨著太師父,沒離開他老人家身邊。”那婆婆臉一沉,喝道:“你一直隨著他?”田伯光暗叫不妙,心想他老夫婦破鏡重圓,一路上又哭又笑,又打罵,又親熱,都給自己暗暗聽在耳裏,這位太師娘老羞成怒,那可十分糟糕,忙道:“這大半年來,弟子一直隨著太師父,直到十天之前,這才分手,好容易今日又在華山相聚。”那婆婆將信將疑,問道:“然則這些尼姑們給關在這地洞裏,你又怎知?”田伯光道:“這個……這個……”一時找不到飾辭,甚感窘迫。


    便在這時,忽聽得山腰間數十枝號角同時嗚嗚響起,跟著鼓聲蓬蓬,便如是到了千軍萬馬一般。


    眾人盡皆愕然。盈盈在令狐衝耳邊低聲道:“是我爹爹到了!”令狐衝“啊”了一聲,想說:“原來是我嶽父大人大駕光臨。”但內心隱隱覺得不妥,這句話卻沒出口。


    皮鼓擂了一會,號角聲又再響起。那婆婆道:“是官兵到來麽?”


    突然間鼓聲和號角聲同時止歇,十餘人齊聲喝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駕到!”這十餘人都是功力十分深厚的內家高手,齊聲唿喝,山穀鳴響,群山之間,四周迴聲傳至:“任教主駕到!任教主駕到!”威勢懾人,不戒和尚等都為之變色。


    迴音未息,便聽得無數聲音齊聲叫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教主中興聖教,壽與天齊!”聽這聲音少說也有二三千人。四下裏又是一片迴聲:“中興聖教,壽與天齊!中興聖教,壽與天齊!”


    過了一會,叫聲止歇,四下裏一片寂靜。有人朗聲說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澤被蒼生任教主有令。五嶽劍派掌門人暨門下諸弟子聽者:大夥齊赴朝陽峰石樓相會。”他朗聲連說了三遍,稍停片刻,又道:“十二堂正副香主,率領座下教眾,清查諸峰諸穀,把守要道,不許閑雜人等胡亂行走。不奉號令者格殺勿論!”登時便有二三十人齊聲答應。


    令狐衝和盈盈對望了一眼,心下明白,那人號令清查諸峰諸穀,把守要道,是逼令五嶽劍派諸人非去朝陽峰拜見任教主不可。令狐衝心想:“他是盈盈之父,我不久便要和盈盈成婚,終須去見嶽父一見。”向儀和等人道:“咱們同門師姊妹尚有多人未曾脫困,請這位田兄帶路,盡快去救了出來。另請派幾位師姊到思過崖洞口去擒住林平之。任教主是任小姐的父親,想來也不致難為咱們。我和任小姐先去東峰,眾位師姊會齊後,大夥兒到東峰相聚。”儀和、儀清、儀琳等答應了,隨著田伯光去救人。


    那婆婆怒道:“他憑什麽在這裏大唿小叫?我偏不去見他,瞧這姓任的如何將我格殺勿論。”令狐衝知她性子執拗,難以相勸,就算勸得她和任我行相會,言語中也多半會衝撞於他,反為不美,當下向不戒和尚夫婦行禮告別,與盈盈向東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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