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叫道:“你們辱我小師妹,一個也休想活命。”追上二人,長劍疾刺,都是從後背穿向前胸。這二人奔行正急,中劍氣絕,腳下未停,兀自奔出十餘步這才倒地。


    眼見餘下二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令狐衝疾奔往東,使勁一擲,長劍幻作一道銀光,從那人後腰插入。令狐衝轉頭向西首那人追去,奔行十餘丈後,已追到那人身後,一伸手,這才發覺手中並無兵刃。他運力於指,向那人背心戳去。那人背上一痛,迴刀砍來。令狐衝拳腳功夫平平,適才這一指雖戳中了敵人,但不知運力之法,卻傷不了他,見他舉刀砍到,不由得心下發慌,急忙閃避,見他右脅下是個老大破綻,左手一拳直擊過去,不料左臂隻微微一動,抬不起來,敵人的鋼刀卻已砍向麵前。


    令狐衝大駭之下,急向後躍。那漢子舉刀猛撲。令狐衝手中沒了兵刃,不敢和他對敵,隻得轉身而逃。嶽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叫道:“大師哥,接劍!”將長劍擲來。令狐衝右手一抄,接住了劍,轉過身子,哈哈一笑。那漢子鋼刀舉在半空,作勢欲待砍下,突然見到他手中長劍閃爍,登時嚇呆了,這一刀竟爾砍不下來。


    令狐衝慢慢走近,那漢子全身發抖,雙膝一屈,跪倒在雪地之中。令狐衝怒道:“你辱我師妹,須饒你不得。”長劍指在他咽喉之上,心念一動,走近一步,低聲問道:“寫在雪人上的,是些什麽字?”那漢子顫聲道:“是……是……‘海枯……海枯……石爛,兩……情……情不……不渝’。”自從世上有了“海枯石爛,兩情不渝”這八個字以來,說得如此膽戰心驚、喪魂落魄的,隻怕這是破題兒第一遭了。令狐衝一呆,道:“嗯,是海枯石爛,兩情不渝。”心頭酸楚,長劍送出,刺入他咽喉。


    迴過身來,隻見嶽靈珊正在扶起林平之,兩人滿臉滿身都是鮮血。


    林平之站直身子,向令狐衝抱拳道:“多謝令狐兄相救之德。”令狐衝道:“那算得什麽?你傷得不重嗎?”林平之道:“還好!”令狐衝將長劍還給了嶽靈珊,指著地下兩行馬蹄印痕,說道:“師父、師娘向此而去。”林平之道:“是。”


    嶽靈珊牽過敵人留下的兩匹坐騎,翻身上馬,道:“咱們找爹爹、媽媽去。”林平之掙紮著上了馬。嶽靈珊縱馬馳過令狐衝身邊,將馬一勒,向他臉上望去。


    令狐衝見到她的目光,也向她瞧去。嶽靈珊道:“大……大師哥,多……多謝你……”一迴頭,提起韁繩,兩騎馬隨著嶽不群夫婦坐騎所留下的蹄印,向西北方而去。


    令狐衝怔怔的瞧著他二人背影沒在遠處樹林之後,這才慢慢轉過身子,隻見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都已抖去身上積雪,凝望著他。


    令狐衝喜道:“任教主,我沒累到你的事?”任我行苦笑道:“我的事沒累到,你自己可糟得很了。你左臂怎樣?”令狐衝道:“臂上經脈不順,氣血不通,竟不聽使喚。”


    任我行皺眉道:“這件事有點兒麻煩,咱們慢慢再想法子。你救了嶽家大小姐,總算報了師門之德,從此誰也不欠誰的情。向兄弟,盧老大怎地越來越不長進了。幹起這些卑鄙齷齪的事來?”向問天道:“我聽他口氣,似是要將這兩個年輕人擒迴黑木崖去。”任我行道:“難道是東方不敗的主意?他跟這偽君子又有什麽梁子了?”


    令狐衝指著雪地中橫七豎八的屍首,問道:“這些人是東方不敗的屬下?”任我行道:“是我的屬下。”令狐衝點了點頭。


    盈盈道:“爹爹,他手臂怎麽了?”任我行笑道:“你別心急!乖女婿給爹爹驅除寒毒,泰山老兒自當設法治好他手臂。”說著嗬嗬大笑,瞪視令狐衝,瞧得他甚感尷尬。


    盈盈低聲道:“爹爹,你休說這等言語。衝哥自幼和華山嶽小姐青梅竹馬,一同長大,適才衝哥對嶽小姐那樣的神情,你難道還不明白麽?”任我行笑道:“嶽不群這偽君子是什麽東西?他的女兒又怎能和我的女兒相比?再說,這嶽姑娘早已另外有了心上人,這等水性的女子,衝兒今後也不會再將她放在心上。小孩子時候的事怎作得準?”盈盈道:“衝哥為了我大鬧少林,天下知聞,又為了我而不願重歸華山,單此兩件事,女兒已心滿意足,其餘的話不用提了。”


    任我行知女兒十分要強好勝,令狐衝既未提出求婚,此刻就不便多說,反正那也隻是遲早間之事,當下又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終身大事,慢慢再談。衝兒,打通左臂經脈的秘訣,我先傳你。”將他招往一旁,將如何運氣、如何通脈的法門說了,待聽他複述一遍,記憶無誤,又道:“你助我驅除寒毒,我教你通暢經脈,咱倆仍兩不虧欠。要讓左臂經脈複元,須得七日時光,可不能躁進。”令狐衝應道:“是。”


    任我行招招手,叫向問天和盈盈過來,說道:“衝兒,那日在孤山梅莊,我邀你入我日月神教,當時你一口拒卻。今日情勢已大不相同,老夫舊事重提,這一次,你再不會推三阻四了罷?”令狐衝躊躇未答,任我行又道:“你習了我的吸星大法之後,他日後患無窮,體內異種真氣發作之時,當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夫說過的話,決無反悔,你若不入本教,縱然盈盈嫁你,我也不能傳你化解之道。就算我女兒怪我一世,我也是這一句話。我們眼前大事,是去向東方不敗算帳,你是不是隨我們同去?”


    令狐衝道:“教主莫怪,晚輩決計不入日月神教。”這兩句話朗朗說來,斬釘截鐵,絕無轉圜餘地。


    任我行等三人一聽,登時變色。向問天道:“那卻是為何?你瞧不起日月神教嗎?”


    令狐衝指著雪地上十餘具屍首,說道:“日月神教中盡是這些人,晚輩雖然不肖,卻也羞與為伍。再說,晚輩已答允了定閑師太,要去當恆山派的掌門。”


    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臉上都露出怪異之極的神色。令狐衝不願入教,並不如何出奇,而他最後這一句話當真奇峰突起,三人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任我行伸出食指,指著令狐衝的臉,突然哈哈大笑,直震得周遭樹上的積雪簌簌而落。他笑了好一陣,才道:“你……你……你要去做尼姑?去做眾尼姑的掌門人?”


    令狐衝正色道:“不是做尼姑,是去做恆山派掌門人。定閑師太臨死之時,親口求我,晚輩若不答允,老師太死不瞑目。定閑師太是為我而死,晚輩明知此事勢必駭人聽聞,當時卻沒法推卻。”


    任我行仍笑聲不絕。盈盈道:“定閑師太是為了女兒而死的。”令狐衝向她瞧去,眼光中充滿了感激之意。任我行慢慢止住了笑聲,道:“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令狐衝道:“不錯。定閑師太是受我之托,因此喪生。”


    任我行點頭道:“那也好!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驚世駭俗之事,何以成驚天動地之人?你去當大小尼姑的掌門人罷。你這就上恆山去?”


    令狐衝搖頭道:“不!晚輩要上少林寺去。”


    任我行微微一奇,隨即明白,道:“是了,你要將兩個老尼姑的屍首送迴恆山。”轉頭向盈盈道:“你要隨衝兒一起上少林寺去罷?”盈盈道:“不,我隨著爹爹。”


    任我行道:“對啦,終不成你跟著他上恆山去做尼姑。”說著嗬嗬嗬的笑了幾聲,笑聲中卻盡是苦澀之意。


    令狐衝一拱到地,說道:“任教主,向大哥,盈盈,咱們就此別過。”轉過身來,大踏步的去了。他走出十餘步,迴頭說道:“任教主,你們何時上黑木崖去?”


    任我行道:“這是本教教內之事,可不勞外人操心。”他知令狐衝問這句話,意欲屆時拔刀相助,共同對付東方不敗,當即一口拒卻。


    令狐衝點了點頭,從雪地裏拾起一柄長劍,掛在腰間,轉身而去。


    第二十九迴


    掌門


    傍晚時分,令狐衝又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說明來意,要將定閑、定逸兩位師太的遺體迎歸恆山。知客僧進內稟告,過了一會,出來說道:“方丈言道:兩位師太的法體已然火化。本寺僧眾正在誦經恭送。兩位師太的荼毗舍利,我們將派人送往恆山。”


    令狐衝走到正在為兩位師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壇和蓮位靈牌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暗暗禱祝:“令狐衝有生之日,定當盡心竭力,協助恆山一派發揚光大,不負師太的付托。”


    令狐衝也不求見方證方丈,逕和知客僧作別,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便在一家農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市集上買了一匹馬代步。每日隻行七八十裏,便即住店,依著任我行所授法門,緩緩打通經脈,七日之後,左臂經脈運行如常。


    又行數日,這日午間在一家酒樓中喝酒,見街上人來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戶戶正預備過年,一片喜氣洋洋。令狐衝自斟自飲,心想:“往年在華山,師娘早已督率眾師弟妹到處打掃,磨年糕,辦年貨,縫新衣,小師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熱鬧非凡。今年我卻孤另另的在這裏喝悶酒。”


    正煩惱間,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口幹得很了,在這裏喝上幾杯,倒也不壞。”另一人道:“就算口不幹,喝上幾杯,難道就壞了?”又一人道:“喝酒歸喝酒,口幹歸口幹,兩件事豈能混為一談?”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幹,兩件事非但不能混為一談,而且截然相反。”令狐衝一聽,自知是桃穀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桃兄,快快上來,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間唿唿聲響,桃穀六仙一齊飛身上樓,搶到令狐衝身旁,伸手抓住他肩頭、手臂,紛紛叫嚷:“是我先見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個說話,令狐公子才聽到我聲音。”“若不是我說要到這裏來,怎能見得到他?”


    令狐衝大是奇怪,笑問:“你們六個又搗什麽鬼了?”


    桃花仙奔到酒樓窗邊,大聲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不老不小中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兩銀子來。”桃枝仙跟著奔過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個發見他,大小尼姑,快拿銀子來。”桃根仙和桃實仙各自抓住令狐衝一條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尋到的!”“是我!是我!”


    隻聽得長街彼端有個女子聲音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俠麽?”


    桃實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衝,快拿錢來。”桃幹仙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桃根仙道:“對,對!小尼姑倘若賴帳,咱們便將令狐衝藏了起來,不給她們。”桃枝仙問道:“怎生藏法?將他關起來,不給小尼姑們見到麽?”


    樓梯上腳步聲響,搶上幾個女子,當先一人正是恆山派弟子儀和,後麵跟著四個尼姑,另有兩個年輕姑娘,卻是鄭萼和秦絹。七人一見令狐衝,滿臉喜色,有的叫“令狐大俠”,有的叫“令狐師兄”,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


    桃幹仙等一齊伸臂,攔在令狐衝麵前,說道:“不給一千兩銀子,不能交人。”


    令狐衝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兩銀子,卻是如何?”


    桃枝仙道:“剛才我們見到她們,她們問我有沒見到你。我說暫時還沒見到,過不多時便見到了。”秦絹道:“這位大叔當麵撒謊,他說:‘沒有啊,令狐衝身上生腳,他這會兒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們怎見得到?’”桃花仙道:“不對,不對。我們早有先見之明,早就算到要在這裏見到令狐衝。”桃幹仙道:“是啊!否則的話,怎地我們不去別的地方,偏偏到這裏來?”


    令狐衝笑道:“我猜到啦。這幾位師姊師妹有事尋我,托六位相助尋訪,你們便開口要一千兩銀子,是不是?”


    桃幹仙道:“我們開口討一千兩銀子,那是漫天討價,她們如會做生意,該當著地還錢才是。那知她們大方得緊,這中尼姑說道:‘好,隻要找到令狐大俠,我們便給一千兩銀子。’這句話可是有的?”儀和道:“不錯,六位相幫尋訪到了令狐大俠,我們恆山派該當奉上紋銀一千兩便是。”


    六隻手掌同時伸出,桃穀六仙齊道:“拿來。”


    儀和道:“我們出家人,身上怎會帶這許多銀子?相煩六位隨我們到恆山去取。”她隻道桃穀六仙定然怕麻煩,豈知六人竟一般心思,齊聲道:“很好,便跟你們上恆山去,免得你們賴帳。”


    令狐衝笑道:“恭喜六位發了大財哪,將區區在下賣了這麽大價錢。”


    桃穀六仙橘皮般的臉上滿是笑容,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光!”


    儀和等七人卻慘然變色,齊向令狐衝拜倒。令狐衝驚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禮?”急忙還禮。儀和道:“參見掌門人。”令狐衝道:“你們都知道了?快請起來。”


    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說話可多不方便。”令狐衝站起身來,說道:“六位桃兄,我和恆山派這幾位有要緊事情商議,請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擾,以免你們這一千兩銀子拿不到手。”桃穀六仙本來要大大囉唆一番,聽到最後一句話,當即住口,走到靠街窗口一張桌旁坐下,唿酒叫菜。


    儀和等站起身來,想到定閑、定逸兩位師太慘死,不禁都痛哭失聲。


    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怎麽忽然哭了起來?你們見到令狐衝要哭,那就不用見了。”令狐衝向他怒目而視,桃花仙嚇得伸手按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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