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間,他頭上震動了幾下,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心道:“不好,咱們的行藏給識破了。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師父、師娘又再向我動手,那便如何是好?”隻覺盈盈手上傳過來的內力跟著劇震數下,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但頭頂給人這麽輕輕拍了幾下後,便不再有什麽動靜。


    隻聽得嶽夫人道:“昨天你跟衝兒動手,連使‘浪子迴頭’、‘蒼鬆迎客’、‘弄玉吹簫’、‘蕭史乘龍’這四招,那是什麽意思?”嶽不群嘿嘿一笑,道:“這小賊人品雖然不端,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長大,眼看他誤入歧途,實在可惜,隻要他浪子迴頭,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嶽夫人道:“這意思我理會得。可是另外兩招呢?”嶽不群道:“你心中早已知道,又何必問我?”嶽夫人道:“倘若衝兒肯棄邪歸正,你就答允將珊兒許配他為妻,是不是?”嶽不群道:“不錯。”嶽夫人道:“你這樣向他示意,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呢,還是確有此意?”


    嶽不群不語。令狐衝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當即明白,嶽不群是一麵沉思,一麵伸手在雪人的頭上輕拍,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


    隻聽嶽不群道:“大丈夫言出如山,我既答允了他,自無反悔之理。”嶽夫人道:“他對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戀,你豈有不知?”嶽不群道:“不,他對那妖女感激則有之,迷戀卻未必。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難道你瞧不出來?”嶽夫人道:“我自然也瞧出了。你說他對珊兒仍未忘情?”嶽不群道:“豈但並未忘情,簡直是……簡直是相思入骨。他一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後,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心花怒放的神氣?”嶽夫人冷冷的道:“正因為如此,因此你是以珊兒為餌,要引他上鉤?要引得他為了珊兒之故,故意輸了給你?”


    令狐衝雖積雪盈耳,仍聽得出師娘這幾句話中,充滿著憤怒和譏刺之意。這等語氣,他從來沒聽到曾出之於師娘之口。嶽不群夫婦向來視他如子,平素說話,在他麵前亦無避忌。嶽夫人性子較急,在家務細事上,偶爾和丈夫頂撞幾句,原屬常有,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她向來尊重丈夫的掌門身分,絕不違拗其意。此刻如此說法,足見她心中已不滿之極。


    嶽不群長歎一聲,道:“原來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我一己的得失榮辱事小,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衝,令他重歸華山,那是一舉四得的大大美事。”嶽夫人道:“什麽一舉四得?”嶽不群道:“令狐衝劍法高強之極,遠勝於我。他是得自辟邪劍譜也好,是得自風師叔的傳授也好,他如能重歸華山,我華山派自必聲威大振,名揚天下,這是第一樁大事。左冷禪吞並華山派的陰謀固難以得逞,連泰山、恆山、衡山三派也得保全,這是第二樁大事。他重歸正教門下,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助,反而多了一個大敵,正盛邪衰,這是第三樁大事。師妹,你說是不是呢?”


    嶽夫人道:“嗯,那第四樁呢?”嶽不群道:“這第四樁啊,我夫婦膝下無子,向來當衝兒是親生孩兒一般。他誤入歧途,我實在痛心非凡。我年紀已不小了,這世上的虛名,又何足道?隻要他真能改邪歸正,咱們一家團圓,融融泄泄,豈不是天大的賞心樂事?”


    令狐衝聽到這裏,不由得心神激蕩,“師父!師娘!”這兩聲,險些便叫出口來。


    嶽夫人道:“珊兒和平之情投意合,難道你忍心硬生生的將他二人拆開,令珊兒終身遺恨?”嶽不群道:“我這是為了珊兒好。”嶽夫人道:“為珊兒好?平之勤勤懇懇,規規矩矩,有什麽不好了?”嶽不群道:“平之雖然用功,可是和令狐衝相比,那是天差地遠了。他天資不如,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人家不上。”嶽夫人道:“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我真盼衝兒能改邪歸正,重入本門。但他胡鬧任性、輕浮好酒,珊兒倘若嫁了他,勢必給他誤了終身。”


    令狐衝心下慚愧,尋思:“師母說我‘胡鬧任性,輕浮好酒’,這八字確是的評。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難道我會辜負她嗎?不,萬萬不會!要我規矩便規矩,戒酒便戒酒!”


    嶽不群又歎了口氣,說道:“反正我枉費心機,這小賊陷溺已深,咱們這些話,也都是白說了。師妹,你還生我氣麽?”


    嶽夫人不答,過了一會,問道:“你腿上痛得厲害麽?”嶽不群道:“那隻是外傷,不打緊。咱們這就迴華山去罷。”嶽夫人“嗯”了一聲。但聽得二騎踏雪之聲,漸漸遠去。


    令狐衝心亂如麻,反覆思念師父、師娘適才的說話,竟爾忘了運功,突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湧來,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隻覺全身奇寒徹骨,忙運功抵禦,一時運得急了,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沒法通過。他急忙提氣運功。可是他練這“吸星大法”,隻是依據鐵板上所刻要訣,無師自通,種種細微精奧之處,未得明師指點,這時強行衝蕩,內息反而岔得更加厲害,先是左臂漸漸僵硬,跟著麻木之感隨著經脈通至左脅、左腰,順而向下,整條左腿也麻木了。令狐衝惶急之下,張口大唿,卻發覺口唇也已無法動彈。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又有兩乘馬馳近。有人說道:“這裏蹄印雜亂,爹爹、媽媽曾在這裏停留。”正是嶽靈珊的聲音。令狐衝又驚又喜:“怎地小師妹也來了?”聽得另一人道:“師父腿上有傷,別要出了岔子,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卻是林平之的聲音。令狐衝心道:“是了,雪地中蹄印清晰。小師妹和林師弟追尋師父、師娘,一路尋了過來。”


    嶽靈珊忽然叫道:“小林子,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手拉手的站成一排。”林平之道:“附近好像沒人家啊,怎地有人到這裏堆雪人玩兒?”嶽靈珊笑道:“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林平之道:“好啊,堆一個男的,一個女的,也要手拉手的。”嶽靈珊翻身下馬,捧起雪來便要堆砌。


    林平之道:“咱們還是先去找尋師父、師娘要緊。找到他二位之後,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嶽靈珊道:“你便掃人家的興。爹爹腿上雖然受傷,騎在馬上便跟不傷一般無異,有媽媽在旁,還怕有人得罪他們麽?他兩位雙劍縱橫江湖之時,你都還沒生下來呢。”林平之道:“話是不錯。不過師父、師娘還沒找到,咱們卻在這裏貪玩,總是心中不安。”嶽靈珊道:“好罷,就聽你的。不過找到了爹媽,你可得陪我堆兩個挺好看的雪人。”林平之道:“這個自然。”


    令狐衝心想:“我料他必定會說:‘就像你這般好看。’又或是說:‘要堆得像你這樣好看,可就難了。’不料他隻說‘這個自然’,就算了事。”轉念又想:“林師弟穩重厚實,那似我這般輕佻?小師妹倘若要我陪她堆雪人,便有天大的事,我也置之腦後了。偏生小師妹就服他的,雖然不願意,卻半點也不使小性兒,沒鬧別扭,那裏像她平時對我這樣?嗯,林師弟身子是大好了,不知那一劍是誰砍他的,小師妹卻把這筆帳算在我頭上。”


    他全神貫注傾聽嶽靈珊和林平之說話,忘了自身僵硬,這一來,正合了“吸星大法”行功的要訣:“無所用心,渾不著意。”左腿和左腰的麻木便漸漸減輕。


    隻聽得嶽靈珊道:“好,雪人便不堆,我卻要在這四個雪人身上寫幾個字。”唰的一聲,拔出了長劍。


    令狐衝又是一驚:“她要用劍在我們四人身上亂劃亂刺,那可糟了。”要想出聲叫喚,揮手阻止,苦於口不能言,手不能動。但聽得嗤嗤幾聲輕響,她已用劍尖在向問天身外的積雪上劃字,一路劃將過來,劃到了令狐衝身上。幸好她劃得甚淺,沒破雪見衣,更沒傷到令狐衝皮肉。令狐衝尋思:“不知她在我們身上寫了些什麽字?”


    隻聽嶽靈珊柔聲道:“你也來寫幾個字罷。”林平之道:“好!”接過劍來,也在四個雪人身上劃字,也是自左而右,至令狐衝身上而止。


    令狐衝心道:“不知他又寫了什麽字?”


    隻聽嶽靈珊道:“對了,咱二人定要這樣。”良久良久,兩人默然無語。


    令狐衝更是好奇,尋思:“一定要怎麽樣?隻有他二人走了之後,任教主身上的寒毒去淨,我才能從積雪中掙出來看。啊喲不好,我身子一動,積雪跌落,他們在我身上刻的字可就毀了。如四人同時行動,更加一個字也沒法看到。”


    又過一會,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馬蹄之聲,相隔尚遠,但顯是向這邊奔來。令狐衝聽蹄聲共有十餘騎之多,心道:“多半是本派其餘的師弟妹們來啦。”蹄聲漸近,但林嶽二人似乎始終未曾在意。聽得那十餘騎從東北角上奔來,到得數裏之外,有七八騎向西馳去,列成橫隊後才繼續馳近,顯然要兩翼包抄。令狐衝心道:“來人不懷好意!”


    突然之間,嶽靈珊驚唿:“啊喲,有人來啦!”蹄聲急響,十餘騎發力疾馳,隨即颼颼兩聲響,兩枝長箭射來,兩匹馬齊聲悲嘶,中箭倒地。令狐衝心道:“來人武功不弱,用意更加歹毒,先射死小師妹和林師弟的坐騎,教他們難以逃走。”


    隻聽得十餘人大笑吆喝,縱馬逼近。嶽靈珊驚唿一聲,退了幾步。隻聽一人笑道:“一個小弟弟,一個小妹妹,你們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門下啊?”林平之朗聲道:“在下華山門下林平之,這位是我師姊姓嶽。眾位素不相識,何故射死了我們的坐騎?”那人笑道:“華山門下?嗯,你們師父,便是那個比劍敗給徒兒的,什麽君子劍嶽先生了?”


    令狐衝心頭一痛:“此番群豪聚集少林,我得罪師父,還隻昨日之事,但頃刻間便天下皆知。我累得師父給旁人如此恥笑,當真罪孽深重。”


    林平之道:“令狐衝素行不端,屢犯門規,早在一年之前,便已逐出了華山派門戶。”意思是說,師父雖輸了給他,卻隻是輸於外人,並非輸給本門弟子。


    那人笑道:“這個小妞兒姓嶽,是嶽不群的什麽人?”嶽靈珊怒道:“關你什麽事了?你射死我的馬,賠我馬來。”那人笑道:“瞧她這副浪勁兒,多半是嶽不群的小老婆。”其餘十餘人轟然大笑。


    令狐衝暗自吃驚:“此人吐屬粗鄙,絕非正派人士,隻怕對小師妹不利。”


    林平之道:“閣下是江湖前輩,何以說話如此不幹不淨?我師姊是我師父的千金。”


    那人笑道:“原來是嶽不群的大小姐,當真是浪得虛名。”旁邊一人問道:“盧大哥,為什麽浪得虛名?”那人道:“我曾聽人說,嶽不群的女兒相貌標致,算是後一輩人物中的美女,一見之下,卻也不過如此。”另一人笑道:“這妞兒相貌稀鬆平常,倒也細皮白肉,脫光了瞧瞧,隻怕不差。哈哈,哈哈!”十幾個人又都大笑,笑聲中充滿了淫穢之意。


    嶽靈珊、林平之、令狐衝聽到如此無禮的言語,盡皆怒不可遏。林平之拔出長劍,喝道:“你們再出無恥之言,林某誓死周旋。”


    那人笑道:“你們瞧,這兩個奸夫淫婦,在雪人上寫了什麽字啊?”


    林平之大叫:“我跟你們拚了!”令狐衝隻聽得嗤的一聲響,知是林平之挺劍刺出,跟著乒乒乓乓聲響,有人躍下馬來,跟他動上了手。隨即嶽靈珊挺劍上前。七八名漢子同時叫道:“我來對付這妞兒。”一名漢子笑道:“大家別爭,誰也輪得到。”兵刃撞擊,嶽靈珊也和敵人動上了手。猛聽一名漢子大聲怒吼,叫聲中充滿了痛楚,當是中劍受傷。一名漢子道:“這妞兒下手好狠,史老三,我跟你報仇。”


    刀劍格鬥聲中,嶽靈珊叫道:“小心!”當的一聲大響,跟著林平之哼了一聲。嶽靈珊驚叫:“小林子!”似是林平之受了傷。有人叫道:“將這小子宰了罷!”那帶頭的道:“別殺他,捉活的。拿了嶽不群的女兒女婿,不怕那偽君子不聽咱們的。”


    令狐衝凝神傾聽,隻聞金刃劈空之聲唿唿而響。突然當的一聲,又是啪的一響。一名漢子罵道:“他媽的,臭小娘!”令狐衝忽覺有人靠在自己身上,聽得嶽靈珊喘息甚促,正是她靠在自己這個“雪人”之上。叮當數響,一名漢子歡聲叫道:“這還拿不住你?”嶽靈珊“啊”的一聲驚叫,不再聽得兵刃相交,眾漢子卻都哈哈大笑起來。


    令狐衝感到嶽靈珊給人拖開,又聽她叫道:“放開我!放開我!”一人笑道:“閔老二,你說她一身細皮白肉,老子可就不信,咱們剝光了她衣衫瞧瞧。”眾人鼓掌歡唿。林平之罵道:“狗強……”啪的一聲,給人踢了一腳,跟著嗤的一聲響,竟是布帛撕裂之聲。


    令狐衝耳聽小師妹為賊人所辱,那裏還顧得任我行的寒毒是否已經驅盡,使力一掙,從積雪中躍出,右手拔出腰間長劍,左手便去抹眼上積雪,豈知左手竟不聽使喚,沒法動彈。


    眾人驚唿聲中,他伸右臂在眼上一抹,一見到光亮,長劍遞出,三名漢子咽喉中劍。他迴過身來,唰唰兩劍,又刺倒二人。眼見一名漢子拿住了嶽靈珊雙手,將她雙臂反在背後,另一名漢子站在她身前,拔刀欲待迎敵,令狐衝長劍從他左脅下刺入,右腿一抬,將那人踢開,長劍從屍身中拔出,耳聽得背後有人偷襲,側過頭來,反手兩劍,刺中了背後二人的心口,順手挺劍,從嶽靈珊身旁掠過,直刺拿住她雙手那人的咽喉。那人雙手一鬆,撲在嶽靈珊肩頭,喉頭血如泉湧。


    這一下變故突兀之極,令狐衝連殺九人,僅是瞬息間之事。那帶頭的一聲吆喝,舞動雙鐵牌向令狐衝頭頂砸到。令狐衝長劍抖動,從他兩塊鐵牌間的空隙中穿入,直刺他左眼。那人大叫一聲,向後便倒。令狐衝迴過頭來,橫削直刺,又殺了三人。餘下四人隻嚇得心膽俱裂,發一聲喊,沒命價四下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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