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行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桑三娘站起身來,神色不動,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任我行目光向黃鍾公等三人瞧去,顯是問他們服是不服。


    禿筆翁一言不發,走過去取過一粒丹藥服下。丹青生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麽,終於也過去取了一粒丹藥吃了。


    黃鍾公臉色慘然,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正是那〈廣陵散〉琴譜,走到令狐衝身前,說道:“尊駕武功固高,智謀又富,設此巧計將這任我行救了出去,嘿嘿,在下佩服得緊。這本琴譜害得我四兄弟身敗名裂,原物奉還。”說著舉手一擲,將琴譜投入了令狐衝懷中。


    令狐衝一怔之際,隻見他轉過身去,走向牆邊,心下不禁頗為歉仄,尋思:“相救這位任教主,全是向大哥的計謀,事先我可半點不知。但黃鍾公他們心中恨我,也是情理之常,我可沒法分辯了。”


    黃鍾公轉過身來,靠牆而立,說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好作一番事業。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誌。東方教主接任之後,寵信奸佞,鋤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加心灰意懶,討此差使,一來得以遠離黑木崖,不必與人勾心鬥角,二來閑居西湖,琴書遣懷。十二年來,清福也已享得夠了。人生於世,憂多樂少,本就如此……”說到這裏,輕哼一聲,身子慢慢軟垂下去。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叫:“大哥!”搶過去將他扶起,隻見他心口插了一柄匕首,雙目圓睜,卻已氣絕。禿筆翁和丹青生連叫:“大哥,大哥!”哭了出來。


    王誠喝道:“這老兒不遵教主令旨,畏罪自盡,須當罪加一等。你們兩個家夥又吵些什麽?”丹青生滿臉怒容,轉過身來,便欲向王誠撲將過去,和他拚命。王誠道:“怎樣?你想造反麽?”丹青生想起已然服了三屍腦神丹,此後不得稍有違抗任我行的意旨,一股怒氣登時消了,隻得低頭拭淚。


    原本倒在一旁的秦偉邦突然發出一聲嘶叫,圓睜雙目,對著任我行吼道:“我跟你拚了!”但他穴道受點,又怎掙紮得起身?隻見他肌肉扭曲,唿唿喘氣,顯得極為痛苦。向問天走上前去,重重一腳,將他踢死。


    任我行道:“把屍首和這廢人都攆了出去,取酒菜來,今日我和向兄弟、令狐兄弟要共謀一醉。”禿筆翁和丹青生齊道:“是!”抱了黃鍾公和秦偉邦的屍身,以及軟癱在地的黑白子出去。


    跟著便有家丁上來擺陳杯筷,共設了六個座位。鮑大楚道:“擺三副杯筷!咱們怎配和教主共席?”一麵幫著收拾。任我行道:“你們也辛苦了,且到外麵喝一杯去。”鮑大楚、王誠、桑三娘一齊躬身,道:“謝教主恩典。”慢慢退出。


    令狐衝見黃鍾公自盡,心想此人倒是個義烈漢子,想起那日他要修書薦自己去見少林寺方證大師,求他治病,對己也是一番好意,不由得有些傷感。


    向問天笑道:“兄弟,你怎地機緣巧合,學到了教主的吸星大法?這件事倒要你說來聽聽。”令狐衝便將如何自行修習,如何無意中練成等情一一說了。向問天笑道:“恭喜,恭喜,這種種機緣,缺一不成。做哥哥的好生為你歡喜。”說著舉起酒杯,一口幹了。任我行和令狐衝也都舉杯幹了。


    任我行笑道:“此事說來也是險極。我當初在那鐵板上刻這套練功秘訣,雖是在黑獄中悶得很了,聊以自遣,卻未必存著什麽好心。神功秘訣固然是真,但若非我親加指點,助其散功,依法修習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過此劫者千中無一。練這神功,有兩大難關。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內力,使得丹田中一無所有,隻要散得不盡,或行錯了穴道,立時便會走火入魔,輕則全身癱瘓,從此成了廢人,重則經脈逆轉,七孔流血而亡。這門功夫創成已達數百年,但得獲傳授的固已稀有,幸而能練成的更寥寥無幾,實因散功這一步太過艱難之故。令狐兄弟卻占了極大的便宜,你內力本已全失,原無所有,要散便散,不費半點力氣,於旁人最艱難最兇險的一步,在你竟不知不覺間便邁過去了。散功之後,又須吸取旁人的內力,貯入自己丹田,再依法驅入奇經八脈以供己用。這一步本來也甚艱難,自己內力已然散盡,再要吸取旁人內力,豈不是以卵擊石,徒然送命?令狐兄弟卻又有巧遇,聽向兄弟說,你身上早已有幾名高手所注的八道異種真氣,雖隻各人的一部分,亦已極為厲害。令狐兄弟,你居然輕輕易易的渡此兩大難關,練成大法,也真是天意了。”


    令狐衝手心中捏了把冷汗,說道:“幸好我內力全失,否則當真不堪設想。向大哥,任教主到底怎生脫困,兄弟至今仍不明所以。”


    向問天笑嘻嘻的從懷中取出一物,塞在令狐衝手中,道:“這是什麽?”令狐衝覺得入手之物是一枚堅硬的圓球,正是那日他要自己拿去交給任我行的,攤開手掌,見是一枚鋼球,球上嵌有一粒小小鋼珠。令狐衝一撥鋼珠,那鋼珠輕輕轉得幾轉,便拉了一條極細的鋼絲出來。這鋼絲一端連在鋼球之上,鋼絲上都是鋸齒,正是一把打造得精巧之極的鋼絲鋸子。令狐衝恍然大悟,道:“原來教主手足上的銬鐐,是用此物鋸斷的。”


    任我行笑道:“我在幾聲大笑之中運上了內力,將你們五人盡皆震倒,隨即鋸斷銬鐐。你後來怎樣對付黑白子,當時我便怎樣對付你了。”令狐衝笑道:“原來你跟我換了衣衫,將銬鐐套在我手足之上,難怪黃鍾公等都沒察覺。”向問天道:“本來此事也不易瞞得過黃鍾公和黑白子,但他們醒轉之後,教主和我早已出了梅莊。黑白子他們見到我留下的棋譜書畫,各人神魂顛倒,歡喜得緊,又那裏會疑心到獄中人已掉了包。”


    令狐衝道:“大哥神機妙算,人所難及。”心想:“原來你一切早已安排妥當,投這四人所好,引其入彀。但教主脫困已久,卻何以遲遲不來救我?”


    向問天鑒貌辨色,猜到了他心意,笑道:“兄弟,教主脫困之後,有許多大事要辦,可不能讓對頭得知,隻好委屈你在西湖底下多住幾天,咱們今日便是救你來啦。好在你因禍得福,練成了不世神功,總算有了補償。哈哈哈,做哥哥的給你賠不是了。”說著在三人酒杯中都斟滿了酒,自己一口喝幹。任我行哈哈大笑,道:“我也陪一杯。”令狐衝笑道:“賠什麽不是?我得多謝兩位才是。我本來身受內傷,沒法醫治,練了教主的神功後,內傷竟霍然而愈,得迴了一條性命。”三人縱聲大笑,甚是高興。


    向問天道:“十二年之前,教主離奇失蹤,東方不敗篡位。我知事出蹊蹺,隻有隱忍,與東方不敗敷衍。直到最近,才探知了教主被囚的所在,便即來助教主脫困。豈知我一下黑木崖,東方不敗那廝便派出大隊人馬來追殺我,又遇上正教中一批混帳王八蛋擠在一起趕熱鬧。兄弟,那日兩派的王八蛋追殺你我之時,在山道上你說了內功盡失的緣由,我當時便想,要散去你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當世惟教主的‘吸星大法’。教主脫困之後,我便會求他老人家傳你這項神功,救你性命,想不到不用我出口懇求,教主已自傳你了。”三人又一起幹杯大笑。


    令狐衝心想:“向大哥去救任教主,固然是利用了我,卻也確是存了救我性命之心。他當日曾說要辦一件大事,坦言是要利用我,要委屈我多時,當時我一口答允,為此坐牢,無可抱怨。何況我若不是在這件事上出了大力,那‘吸星大法’何等神妙,任教主又怎肯輕易便即傳給我這毫不相幹的外人?”不禁對向問天好生感激,轉頭問道:“任教主,你這門神功出神入化,任誰都難以猜度,來曆如何,尚請指教。”


    任我行喝了一口酒,說道:“我這門神功,始創者是北宋年間的‘逍遙派’,後來分為‘北冥神功’和‘化功大法’兩門(作者按:請參閱《天龍八部》)。修習北冥神功的是大理段氏。那位段皇爺初覺將別人畢生修習的功力吸了過來作為己用,似乎不合正道,不肯修習。後來讀了逍遙派一位前輩高人的遺書,才明白了這門神功的至理。那遺書中說道:不論好人壞人,學武功便是要傷人殺人。武功本身無所謂善惡,用之為善即善,用之為惡即惡,拳腳兵刃都是一般。同一招‘黑虎偷心’,打死了惡人那是好招,打死了好人便是惡招。寶刀寶劍用來殺了好人,那是壞刀壞劍,用來殺了奸人,那是好刀好劍。令狐兄弟,你說是不是啊?”令狐衝點頭道:“任教主宏論,精辟之極。”


    任我行道:“那不是我的宏論,我不過複述北宋年間那位先輩的遺言而已。有人掄刀使劍殺傷善人良民,咱們就當把他手中的刀劍奪了過來,令他手中沒了兵刃,此事乃是為善。壞人內力越強,作惡越厲害,將他的內功吸個幹淨,便是廢了他用以作惡的本領,猶似奪了他的寶刀利劍。逍遙派的傳人有善有惡,大理段氏卻誌在為善,隻要所吸的是奸人惡人的內力,那就不錯。少林神拳、武當長拳,是汙穢功夫嗎?一樣能用以傷人殺人,隻不過千百年來他們不用這拳法去濫傷無辜而已。”他為了要收服令狐衝,言語之中,將“吸星大法”說成具有大篇道理。


    任我行又道:“哈哈!其實人家來打我,便是敵人,管他是好人壞人,老子便吸他媽的內力,以其內功為我所用,何樂不為?逍遙派的前輩言道,百川匯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這話再對也沒有了。敵人不以內力來打我,我便吸他不到,‘北冥神功’立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那‘化功大法’卻不同了。創始者本出於逍遙派,但因他不得師門真傳,不明散功吸功的道理,便將他常使的下毒法門用之於這神功,敵人中毒之後,經脈受損,內力散失,似乎為對方所吸去。我這‘吸星大法’源於‘北冥神功’正宗,並非下毒,這中間的分別,你可須仔細了。”


    令狐衝一直心中嘀咕,自覺吸人內力頗有不當,聽了任我行這番講論,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去立意害人,但若有人想來殺我害我,那麽我吸他內力,自衛保命,也不能說是惡事。不過人家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功,我吸了它來作為己用,跟任意取人錢財也相差不遠。”


    又飲得十幾杯酒後,令狐衝覺這位任教主談吐豪邁,識見非凡,不由得大為心折,先前見他對付秦偉邦和黑白子,手段未免過於毒辣,但聽他談論了一會後,頗信英雄處事,有不能以常理測度者,心中本來所存的不平之意逐漸淡去。


    任我行道:“令狐兄弟,我對待敵人,出手極狠,禦下又是極嚴,你或許不大看得慣。但你想想,我在西湖湖底的黑牢中關了多久?你在牢中淆過,知道這些日子的滋味。人家待我如何?對於敵人叛徒,難道能心慈麽?”


    令狐衝點頭稱是,忽然想起一事,站起身來,說道:“我有一事相求教主,盼教主能夠允可。”任我行道:“什麽事?”令狐衝道:“我當日在地牢初見教主,曾聽黃鍾公言道,教主倘若脫困,重入江湖,單是華山一派,少說便會死去一大半人。又聽教主言道,他日見到我師父,要令他大大難堪。教主功力通神,倘欲和華山派為難,沒人能夠抵擋……”


    任我行道:“我聽向兄弟說,你師父已傳言天下,將你逐出了華山派門牆。我去將他們大大折辱一番,索性就此滅了華山一派,將之在武林中除名,為你出一口惡氣。”


    令狐衝搖頭道:“在下自幼父母雙亡,蒙恩師、師娘收入門下,撫養長大,名雖師徒,情同父子。師父將我逐出門牆,一來確是我的不是,二來隻怕也有些誤會。在下可萬萬不敢怨怪恩師。”任我行微笑道:“原來嶽不群對你無情,你倒不肯對他不義?”


    令狐衝道:“在下想求懇教主的,便是請你寬宏大量,別跟我師父、師娘,以及華山派的師弟、師妹們為難。”任我行沉吟道:“我得脫黑牢,你出力甚大,但我傳了你吸星大法,救了你命,兩者已然相抵,誰也不虧負誰。我重入江湖,未了的恩怨大事甚多,可不能對你許下什麽諾言,以後行事未免縛手縛腳。”


    令狐衝聽他這麽說,竟是非和嶽不群為難不可,不由得焦急之情,見於顏色。


    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小兄弟,你且坐下。今日我在世上,隻有向兄弟和你二人,才是真正親信之人,你有事求我,總也有個商量處。這樣罷,你先答允我一件事,我也就答允你,今後見到華山派中師徒,隻要他們不是對我不敬,我便不去惹他。縱然要教訓他們,也當瞧在你麵上,手下留情三分。你說如何?”


    令狐衝大喜,躬身道:“如此感激不盡。教主有何囑咐,在下無有不遵。”


    任我行道:“我和你二人結為金蘭兄弟,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向兄弟為日月神教的光明左使,你便為我教的光明右使。你意下如何?”


    令狐衝一聽,登時愕然,萬沒料到他要自己加入魔教。他自幼便聽師父和師娘說及魔教的種種奸邪惡毒事跡,自己雖遭逐出門牆,隻盼閑雲野鶴,在江湖上做個無門無派的散人,要自己身入魔教,卻是萬萬不能,一時間心中亂成一團,難以迴答。


    任我行和向問天兩對眼睛凝視著他,霎時之間,室中更無半點聲息。


    過了好一會,令狐衝才道:“教主美意,想我令狐衝乃末學後進,如何敢和教主比肩稱兄道弟?再說,在下雖已不屬華山一派,仍盼師父能迴心轉意,收迴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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