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衝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微感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可說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定然兇多吉少。跟著聽得腳步聲漸近,黃鍾公等進了屋中。令狐衝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隻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已全然不同。


    黃鍾公躬身道:“啟……啟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明知已然無幸,話聲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激動。


    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莊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黃鍾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莫名其妙。唉,玩物喪誌,都因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奸計,將那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倘若據實稟告,確無分毫隱瞞,那麽……那麽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


    黃鍾公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麵目再活在世上?隻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如不明白真相,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麽?”


    鮑大楚長眉一軒,說道:“誰說他老人家在杭州?”黃鍾公道:“然則那要犯今晚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莊?”


    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塗啦,誰說那要犯是今晚逃走的?”


    黃鍾公道:“那人確是今日傍晚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入地牢,穿了黑白子的衣冠衝將出來。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餘三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什麽。”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道:“咱們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訊息。”說著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了。”


    黃鍾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上牆壁,說道:“決……決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今晚是親眼見到他逃出去的。”


    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來。”施令威在遠處應道:“是!”


    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子提起,隻見他手足軟軟的垂下,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斷絕,隻剩下一個皮囊。鮑大楚臉上變色,大有惶恐之意,一鬆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廝的……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幹了。”語音顫抖,十分驚懼。


    鮑大楚問黑白子道:“你在什麽時候著了他道兒?”黑白子道:“我……我……的確是今晚不久之前,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隻好由他擺布。”鮑大楚甚為迷惑,臉上肌肉微微顫動,眼神迷惘,問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他將我從鐵門的方孔中拉進牢去,除下我衣衫換上了,又……又將足鐐手銬都套在我手足之上,然後從那方孔中鑽……鑽了出去。”


    鮑大楚皺眉道:“今晚?怎能是今晚?”那矮胖老者問道:“足鐐手銬都是精鋼所鑄,又怎地弄開的?”黑白子道:“我……我實在不知道。”禿筆翁道:“屬下細看過足鐐手銬的斷口,是用鋼絲鋸子鋸斷的。這鋼絲鋸子,不知那廝何處得來?”


    說話之間,施令威已引著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進來。他躺在一張軟榻上,身上蓋著一張薄被。鮑大楚揭開被子,伸手在他胸口輕輕一按。丁堅長聲大叫,顯是痛楚已極。


    鮑大楚點點頭,揮了揮手。施令威和兩名家人將丁堅抬了出去。


    鮑大楚道:“這一撞之力果然了得,顯然是那廝所為。”


    坐在左麵那中年婦人一直沒開口,這時突然說道:“鮑長老,倘若那廝確是今晚才越獄逃走,那麽上月中咱們得到的訊息隻怕是假的了。那廝的同黨在外麵故布疑陣,令咱們心慌意亂。”鮑大楚搖頭道:“不會是假的。”那婦人道:“不會假?”鮑大楚道:“薛香主一身金鍾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尋常刀劍也砍他不入,可是給人五指插入胸膛,將一顆心硬生生的挖了出去。對頭中除了這廝之外,當世更沒第二人……”


    令狐衝正聽得出神,突然之間,肩頭有人輕輕一拍。這一拍事先更沒半點朕兆,他一驚之下,躍出三步,拔劍在手,迴過頭來,隻見兩個人站在當地。


    這二人臉背月光,瞧不見麵容。一人向他招了招手,道:“兄弟,咱們進去。”正是向問天的聲音。令狐衝大喜,低聲道:“向大哥!”


    令狐衝急躍拔劍,又和向問天對答,屋中各人已然聽見。鮑大楚喝問:“什麽人?”


    隻聽得一人哈哈大笑,發自向問天身旁之人口中。這笑聲聲震屋瓦,令狐衝耳中嗡嗡作響,但覺胸腹間氣血翻湧,說不出的難過。那人邁步向前,遇到牆壁,雙手一推,轟隆一聲響,牆上登時穿了一個大洞,那人便從牆洞中走了進去。向問天伸手挽住令狐衝的右手,並肩走進屋去。


    鮑大楚等四人早已站起,手中各執兵刃,臉上神色緊張。令狐衝急欲看到這人是誰,隻不過他背向自己,但見他身材甚高,一頭黑發,穿的是一襲青衫。


    鮑大楚顫聲道:“原……原來是任……任前輩到了。”那人哼了一聲,踏步而前。鮑大楚、黃鍾公等自然而然退開了兩步。那人轉過身來,往中間的椅中一坐,這張椅子正是鮑大楚適才坐過的。令狐衝這才看清楚,隻見他一張長長的臉孔,臉色雪白,更無半分血色,眉目清秀,隻臉色實在白得怕人,便如剛從墳墓中出來的僵屍一般。


    他對向問天和令狐衝招招手,道:“向兄弟,令狐兄弟,過來請坐。”令狐衝一聽到他聲音,驚喜交集,問道:“你……你是任前輩?”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你劍法可高明得緊啊。”令狐衝道:“你果然已經脫險了。我正想來救……”那人笑道:“你想來救我脫困,是不是?哈哈,哈哈!向兄弟,你這位兄弟很夠朋友啊。”


    向問天拉著令狐衝的手,讓他在那人右側坐了,自己坐在那人左側,說道:“令狐兄弟肝膽照人,是當世少有的堂堂血性男兒。”那人笑道:“令狐兄弟,委屈你在西湖底下的黑牢住了兩個多月,我可抱歉得很哪,哈哈,哈哈!”


    這時令狐衝心中已隱隱知道了些端倪,但仍未能全然明白。


    那姓任的笑吟吟的瞧著令狐衝,說道:“你雖為我受了兩個多月牢獄之災,但練成了我刻在鐵板上的吸星大法,嘿嘿,那也足以補償而有餘了。”令狐衝奇道:“那鐵板上的秘訣是前輩刻下的?”那人微笑道:“若不是我刻的,世上更有何人會這吸星大法?”


    向問天道:“兄弟,任教主的吸星神功,當世便隻你一個傳人,委實可喜可賀。”令狐衝奇道:“任教主?”向問天道:“原來你到此刻還不知任教主的身分,這一位便是日月神教的任教主,他名諱是上‘我’下‘行’,你可曾聽見過嗎?”


    令狐衝知“日月神教”就是魔教,隻不過他本教之人自稱日月神教,教外之人則稱之為魔教,但魔教教主向來是東方不敗,怎地又出來一個任我行?他囁嚅道:“任……任教主的名諱,我是在那鐵板上摸到的,卻不知他是教主。”


    那身材魁梧的老者突然喝道:“他是什麽教主了?我日月神教的教主,普天下皆知是東方教主。這姓任的反教作亂,早已除名開革。向問天,你附逆為非,罪大惡極。”


    任我行緩緩轉過頭來,凝視著他,說道:“你叫秦偉邦,是不是?”那魁梧老人道:“不錯。”任我行道:“我掌執教中大權之時,你在江西任青旗旗主,是不是?”秦偉邦道:“正是。”任我行歎了口氣,道:“你現今身列本教十長老之位,升得好快哪。東方不敗為什麽這樣看重你?你是武功高強呢,還是辦事能幹?”秦偉邦道:“我盡忠本教,遇事向前,十多年來積功而升為長老。”任我行點頭道:“原來如此。”


    任我行突然身子一晃,欺到鮑大楚身前,左手疾探,向他咽喉抓去。鮑大楚大駭,右手單刀已不及揮過來砍對方手臂,隻得左手手肘急抬,護住咽喉,同時左足退後一步,右手單刀順勢劈下。這一守一攻隻在一刹那間完成,守得嚴密,攻得淩厲,的是極高明手法。但任我行右手還是快了一步,鮑大楚單刀尚未砍落,已抓住他胸口,嗤的一聲響,撕破了他長袍,左手將一塊物事從他懷中抓出,正是那塊黑木令。他右手掠落,抓住了鮑大楚右腕,將他手腕連刀扭轉。隻聽得當當當三聲響,卻是向問天遞出長劍,向秦偉邦以及其餘兩名長老分別遞了一招。三長老各舉兵刃相架。向問天攻這三招,隻是阻止他們出手救援鮑大楚,三招一過,鮑大楚已全在任我行掌握之中。


    任我行微笑道:“我的吸星大法尚未施展,你想不想嚐嚐滋味?”


    鮑大楚在這一瞬之間,已知若不投降,便送了性命,除此之外更無第三條路好走。他決斷也是極快,說道:“任教主,我鮑大楚自今而後,效忠於你。”任我行道:“當年你曾立誓向我效忠,何以後來反悔?”鮑大楚道:“求任教主準許屬下戴罪圖功,將功贖罪。”任我行道:“好,吃了這顆丸藥。”放開他手腕,伸手入懷,取出一個瓷瓶,倒出一枚火紅色的藥丸,向鮑大楚拋去。鮑大楚一把抓過,看也不看,便吞入了腹中。


    秦偉邦失聲道:“這……這是‘三屍腦神丹’?”


    任我行點點頭,說道:“不錯,這正是‘三屍腦神丹’!”又從瓷瓶中倒出六粒“三屍腦神丹”,隨手往桌上擲去,六顆火紅色的丹丸在桌上滴溜溜轉個不停,道:“你們知道這‘三屍腦神丹’的厲害嗎?”


    鮑大楚道:“服了教主的腦神丹後,便當死心塌地,永遠聽從教主驅使,否則丹中所藏屍蟲便由僵伏而活動,鑽而入腦,咬齧腦髓,痛楚固不必說,更且行事狂妄顛倒,比瘋狗尚且不如。”任我行道:“你說得甚是。你既知我這腦神丹的靈效,卻何以大膽吞服?”鮑大楚道:“屬下自今而後,永遠對教主忠心不二,這腦神丹便再厲害,也跟屬下並不相幹。”


    任我行哈哈一笑,說道:“很好,很好。這裏的藥丸那一個願服?”


    黃鍾公和禿筆翁、丹青生麵麵相覷,都是臉色大變。他們與秦偉邦等久在魔教,早知這“三屍腦神丹”中藏有屍蟲,平時並不發作,一無異狀,但若到了每年端午節的午時不服克製屍蟲的藥物,原來的藥性一過,屍蟲脫伏而出。一經入腦,其人行動如妖如鬼,再也不可以常理測度,理性一失,連父母妻子也會咬來吃了。當世毒物,無逾於此。再者,不同藥主所煉丹藥,藥性各不相同,東方教主的解藥,解不了任我行所製丹藥之毒。


    眾人正驚惶躊躇間,黑白子忽然大聲道:“教主慈悲,屬下先服一枚。”說著掙紮著走到桌邊,伸手去取丹藥。


    任我行袍袖輕輕一拂,黑白子立足不定,仰天一交摔了出去,砰的一聲,腦袋重重撞在牆上。任我行冷笑道:“你功力已失,廢人一個,沒的蹧蹋了我的靈丹。”轉頭說道:“秦偉邦、王誠、桑三娘,你們不願服我這靈藥,是不是?”


    那中年婦人桑三娘躬身道:“屬下誓願自今而後,向教主效忠,永無貳心。”那矮胖老者王誠道:“屬下謹供教主驅策。”兩人走到桌邊,各取一枚丸藥吞入腹中。他二人對任我行向來十分忌憚,眼見他脫困複出,已嚇得心膽俱裂,積威之下,再也不敢反抗。雖然東方教主也有自製丹藥,逼他們服了之後受到控製,不敢稍起異心,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日後如何為患作祟,也隻有到時再說了。


    那秦偉邦是從中級頭目升上來的,任我行掌教之時,他在江西管轄數縣之地,還沒資格領教過這位前任教主的厲害手段,叫道:“少陪了!”雙足一點,向牆洞竄出。


    任我行哈哈一笑,也不起身阻攔。待他身子已縱出洞外,向問天左手輕揮,袖中倏地竄出一條黑色細長軟鞭,眾人眼前一花,隻聽得秦偉邦“啊”的一聲叫,長鞭從牆洞中縮轉,已然卷住他左足,倒拖了迴來。這長鞭鞭身極細,還沒一根小指頭粗,但秦偉邦給卷住了左足足踝,不住在地下翻滾,竟沒法起立。


    任我行道:“桑三娘,你取一枚腦神丹,將外皮小心剝去了。”桑三娘應道:“是!”從桌上拿了一枚丹藥,用指甲將外麵一層紅色藥殼剝了下來,露出裏麵灰色的一枚小圓球。任我行道:“喂他吃了。”桑三娘道:“是!”走到秦偉邦身前,叫道:“張口!”


    秦偉邦一轉身,唿的一掌,向桑三娘劈去。他本身武功雖較桑三娘略遜,但相去也不甚遠,可是足踝給長鞭卷住了,穴道受製,手上已無多大勁力。桑三娘左足踢他手腕,右足飛起,啪的一聲,踢中胸口,左足鴛鴦連環,跟著在他肩頭踢了一腳,接連三腳,踢中了三處穴道,左手捏住他臉頰,右手便將那枚脫殼藥丸塞入他口中,右手隨即在他喉頭一捏,咕的一聲響,秦偉邦已將藥丸吞入肚中。


    令狐衝聽了鮑大楚之言,知“三屍腦神丹”中藏有僵伏的屍蟲,全仗藥物克製,桑三娘所剝去的紅色藥殼,想必是克製屍蟲的藥物,又見桑三娘這幾下手腳兔起鶻落,幹淨利落,倒似平日習練有素,專門逼人服藥,心想:“這婆娘手腳伶俐得緊!”他不知桑三娘擅於短打擒拿功夫,此刻歸附任我行,自是抖擻精神,施展生平絕技,既賣弄手段,又是向教主表示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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