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問天向令狐衝叫道:“小朋友,你快走罷!”喝聲未絕,八根長槍已同時向他刺去。便在此時,四柄銅錘砸他胸腹,雙懷杖掠地擊他脛骨,兩塊鐵牌向他臉麵擊到,四麵八方,無處不是殺手。這十二名魔教好手各奮平生之力,下手毫不容情。看來人人均知和向問天交手,乃世間最兇險之事,多挨一刻,便是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令狐衝眼見眾人如此狠打,向問天勢難脫險,叫道:“好不要臉!”


    向問天突然迅速無比的旋轉身子,甩起手上鐵鏈,撞得一眾兵刃叮叮當當直響。他身子便如一個陀螺,轉得各人眼也花了,隻聽得當當兩聲大響,兩塊鐵牌撞上鐵鏈,穿破涼亭頂,飛了出去。向問天更不去瞧對方來招,越轉越快,將八根長槍都蕩了開去。魔教那首領喝道:“緩攻遊鬥,耗他力氣!”使槍的八人齊聲應道:“是!”各退了兩步,隻待向問天力氣稍衰,鐵鏈中露出空隙,再行搶攻。


    旁觀眾人稍有閱曆的都看了出來,向問天武功再高,也決難長久旋轉不休,如此打法,終究會力氣耗盡,束手就擒。


    向問天哈哈一笑,突然間左腿微蹲,鐵鏈唿的甩出,打在一名使銅錘之人的腰間。那人“啊”的一聲大叫,左手銅錘反撞過來,打中自己頭頂,登時腦漿迸裂。八名使槍之人八槍齊出,分刺向問天前後左右。向問天以鐵鏈蕩開了兩杆槍,其餘六人的鋼槍不約而同的刺向他左脅。當此情景,向問天避得開一杆槍,避不開第二杆,避得開第二杆,避不開第三杆,更何況六槍齊發?


    令狐衝一瞥之下,看到這六槍攢刺,向問天勢無可避,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獨孤九劍的第四式“破槍式”,當這間不容發之際,那裏還能多想?長劍閃出,隻聽得當啷一聲響,八杆長槍一齊跌落,八槍跌落,卻隻發出當啷一響,幾乎是同時落地。令狐衝一劍分刺八人手腕,自有先後之別,隻是劍勢實在太快,八人便似同時中劍一般。


    他長劍既發,勢難中斷,跟著第五式“破鞭式”又再使出。這“破鞭式”隻是個總名,其中變化多端,舉凡鋼鞭、鐵鐧、點穴橛、判官筆、拐子、蛾眉刺、匕首、板斧、鐵牌、八角錘、鐵椎等等短兵刃皆能破解。但見劍光連閃,兩根懷杖、兩柄銅錘又皆跌落。十二名攻入涼亭的魔教教眾,除了一人為向問天所殺、一人鐵牌已脫手之外,其餘十人皆手腕中劍,兵刃脫落。十一人發一聲喊,狼狽逃歸本陣。


    正派群豪情不自禁的大聲喝采:“好劍法!”“華山派劍法,教人大開眼界!”


    那魔教首領發了聲號令,立時又有五人攻入涼亭。一個中年婦人手持雙刀,向令狐衝殺來。四名大漢圍攻向問天。那婦人刀法極快,一刀護身,一刀疾攻,左手刀攻敵時右手刀守禦,右手刀攻敵時左手刀守禦,雙刀連使,每一招均在攻擊,同時也每一招均在守禦,守是守得牢固嚴密,攻亦攻得淋漓酣暢。令狐衝看不清來路,連退四步。


    便在這時,隻聽唿唿風響,似是有人用軟兵刃和向問天相鬥,令狐衝百忙中斜眼一瞥,見兩人使鏈子錘,兩人使軟鞭,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鬥得正烈。鏈子錘上的鋼鏈甚長,甩將開來,橫及丈餘,好幾次從令狐衝頭頂掠過。隻聽得向問天罵道:“你奶奶的!”一名漢子叫道:“向右使,得罪!”原來一根鏈子錘上的鋼鏈已和向問天手上的鐵鏈纏住。便在這一瞬之間,其餘三人三般兵刃,同時往向問天身上擊來。


    向問天“嘿”的一聲,運勁猛拉,將使鏈子錘的拉了過來,正好擋在他身前。兩根軟鞭、一枚鋼錘盡數擊上那人背心。


    令狐衝斜刺裏刺出一劍,劍勢飄忽,正中那婦人左腕,卻聽得當的一聲,長劍一彎,那婦人手中柳葉刀竟不跌落,反揮刀橫掃過來。令狐衝一驚,隨即省悟:“她腕上有鋼製護腕,劍刺不入。”手腕微翻,長劍挑上,噗的一聲,刺入她左肩“肩貞穴”。那婦人一怔,但她極為勇悍,左肩雖然劇痛,右手刀仍奮力砍出。令狐衝長劍閃處,那婦人右肩的“肩貞穴”又再中劍。她兵刃再也拿捏不住,使勁將雙刀向令狐衝擲出,但雙臂使不出力道,兩柄刀隻擲出一尺,便即落地。


    令狐衝剛將那婦人製服,右首正派群豪中一名道人挺劍而上,鐵青著臉喝道:“華山派中,隻怕沒這等妖邪劍法。”令狐衝見他裝束,知是泰山派的長輩,想是他不忿同門為向問天所傷,上來找還場子。令狐衝雖為師父革逐,但自幼便在華山派門下,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見到這位泰山派前輩,自然而然有恭敬之意,倒轉長劍,劍尖指地,抱拳說道:“弟子沒敢得罪了泰山派的師伯。”


    那道人道號天乙,和天門、天鬆等道人乃屬同輩,冷冷的道:“你使的是什麽劍法?”令狐衝道:“弟子所使劍法,乃華山派長輩所傳。”天乙道人哼了一聲,道:“胡說八道,不知到那裏去拜了個妖魔為師,看劍!”挺劍向令狐衝當胸刺到,劍光閃爍,長劍發出嗡嗡之聲,單隻這一劍,便罩住了他胸口的膻中、神藏、靈墟、神封、步廊、幽門、通穀七處大穴,不論他閃向何處,總有一穴會讓劍尖刺中。這一劍叫做“七星落長空”,是泰山派劍法的精要所在。


    這一招刺出,對方須得輕功高強,立即倒縱出丈許之外,方可避過,但也必須識得這一招“七星落長空”,當他劍招甫發,立即毫不猶豫的飛快倒躍,方能免去劍尖穿胸之禍,而落地之後,又須應付跟著而來的三招淩厲後著,這三招一著狠似一著,連環相生,實所難當。天乙道人眼見令狐衝劍法厲害,出手第一劍便使上了這下絕招。自泰山派先輩創了這招劍招以來,與人動手第一招便即使用,隻怕從所未有。


    令狐衝一驚之下,猛地想起在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之上見過這招,當日自己學了來對付田伯光,隻學得不像,未能取勝,但於這招劍法的勢路卻了然於胸。這時劍氣森森,將及於體,更無思索餘暇,登時挺劍直刺天乙道人小腹。


    這一劍正是石壁上的圖形,魔教長老用以破解此招,粗看似是與敵人鬥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其實泰山派這招“七星落長空”分為兩節,第一節以劍氣罩住敵人胸口七大要穴,當敵人驚慌失措之際,再以第二節中的劍法擇一穴而刺。劍氣所罩雖是七穴,致敵死命,卻隻一劍。這一劍不論刺在那一穴中,都可克敵取勝,是以既不須同時刺中七穴,也不可能同時刺中七穴。招分兩節,本是這一招劍法的厲害之處,但當年魔教長老仔細推敲,正從這厲害之處找出了弱點,待對方第一節劍法使出之後,立時疾攻其小腹,這一招“七星落長空”便即從中斷絕,招不成招。


    天乙道人一見敵劍來勢奧妙,絕無可能再行格架,大驚失色,縱聲大叫,料想自己肚腹定然給長劍洞穿,驚惶中也不知痛楚,腦中一亂,隻道自己已經死了,登時昏暈摔倒。其實令狐衝劍尖將及他小腹,便即凝招不發,倘若天乙的武功稍差,料想不到令狐衝這一下劍刺小腹的厲害招數,反不致嚇得暈去。


    泰山派門下眼見天乙倒地,均道是為令狐衝所傷,紛紛叫罵,五名青年道人挺劍來攻。這五人都是天乙的門人,心急師仇,五柄長劍猶如狂風暴雨般急刺疾舞。令狐衝長劍連點,五名道人手腕中劍,長劍嗆啷、嗆啷落地。五人驚惶之下,各自躍開。隻見天乙道人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叫道:“刺死我了,刺死我了!”


    五個弟子見他身上無傷,不住大叫,盡皆駭然,不知他是死是活。天乙道人叫了幾聲,身子一晃,又複摔倒。兩名弟子搶過去扶起,狼狽退開。


    群豪見令狐衝隻使半招,便將泰山派高手天乙道人打得生死不知,無不心驚。


    這時圍攻向問天的又換了數人。兩個使劍的漢子是衡山派中人,雙劍起落迅速,找尋向問天鐵鏈中的空隙。另一個左手持盾,右手使刀,卻是魔教中的人物,這人以盾護體,展開地堂刀法,滾近向問天足邊,以刀砍他下盤。向問天的鐵鏈在盾牌上接連狠擊兩下,都傷他不到。盾牌下的鋼刀陡伸陡縮,招數狠辣。


    令狐衝心想:“這人盾牌護身,防守嚴密,但他一出刀攻人,自身便露破綻,立時可斷他手臂。”


    忽聽得身後有人喝道:“小子,你還要不要性命?”這聲音雖然不響,但相距極近,離他耳朵似不過一兩尺。令狐衝一驚迴頭,已和一人麵對麵而立,兩人鼻子幾乎相觸,急待閃避,那人雙掌已按住他胸口,冷冷的道:“我內力一吐,教你肋骨盡斷。”


    令狐衝心知他所說不虛,站定了不敢再動,連一顆心似也停止了跳動。那人雙目凝視著令狐衝,隻因相距太近,令狐衝反而無法見到他容貌,但見他雙目神光炯炯,凜然生威,心道:“原來我死在此人手下。”想起生死大事終於有個了斷,心下反而舒泰。


    那人初見令狐衝眼色中大有驚懼之意,但片刻之間,便現出一股漫不在乎的神情,如此臨死不懼,縱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亦所難能,不由得起了欽佩之心,哈哈一笑,說道:“我偷襲得手,製你要穴,雖然殺了你,諒你死得不服!”雙掌一撤,退了三步。


    令狐衝這才看清,這人矮矮胖胖,麵皮黃腫,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兩隻手掌肥肥的又小又厚,一掌高,一掌低,擺著“嵩陽手”的架式。令狐衝微笑道:“這位嵩山派前輩,不知尊姓大名?多謝掌下留情。”


    那人道:“我是孝感樂厚。”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劍法的確甚高,臨敵經驗卻太也不足。”令狐衝道:“慚愧。‘大陰陽手’樂師伯,好快的身手。”樂厚道:“師伯二字,可不敢當!”接著左掌一提,右掌一招便即劈出。他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的第五師弟,其人貌相醜陋,但一掌出手,登時全身猶如淵停嶽峙,氣度凝重,說不出的好看。


    令狐衝見他周身竟無一處破綻,喝采道:“好掌法!”長劍斜挑,因見樂厚掌法身形中全無破綻,這一劍便守中帶攻,九分虛,一分實。樂厚見令狐衝長劍斜挑,自己雙掌不論拍向他那一個部位,掌心都會自行送到他劍尖之上,雙掌隻拍出尺許,立即收掌躍開,叫道:“好劍法!”令狐衝道:“晚輩無禮!”


    樂厚喝道:“小心了!”雙掌淩空推出,一股猛烈的掌風逼體而至。令狐衝暗叫:“不好!”此時樂厚和他相距甚遠,雙掌發力遙擊,令狐衝沒法以長劍擋架,剛要閃避,隻覺一股寒氣襲上身來,登時機伶伶打了個冷戰。樂厚雙掌掌力不同,一陰一陽,陽掌先出,陰力卻先行著體。令狐衝隻一呆,一股炙熱的掌風跟著撲到,擊得他幾乎窒息,身子晃了幾晃。


    陰陽雙掌掌力著體,本來更無幸理,但令狐衝內力雖失,體內真氣卻充沛欲溢,既有桃穀六仙的真氣,又有不戒和尚的真氣,在少林寺中養傷,又得了方生大師的真氣,每一股都渾厚之極。這一陰一陽兩般掌力打在身上,他體內真氣自然而然的生出相應之力,護住心脈內髒,不受損傷。但霎時間全身劇震,說不出的難受,生怕樂厚再以掌力擊來,當即提劍衝出涼亭,挺劍疾刺而出。


    樂厚雙掌得手,隻道對方縱不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那知他竟安然無恙,跟著又見劍光點點,指向自己掌心,驚異之下,雙掌交錯,一拍令狐衝麵門,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間一陣劇痛連心,隻見自己兩隻手掌疊在一起,都已穿在對方長劍之上,不知是他用劍連刺自己雙掌,還是自己將手掌擊到他劍尖之上,但見左掌在前,右掌在後,劍尖從左掌的手背透入五寸有餘。


    令狐衝倘若順勢挺劍,立時便刺入了他胸膛,但念著他先前掌底留情之惠,劍穿雙掌後便即凝劍不動。樂厚大叫一聲,雙掌迴縮,拔離劍鋒,倒躍而出。


    令狐衝心下歉然,躬身道:“得罪了!”他所使這一招是“獨孤九劍”中“破掌式”的絕招之一,自從風清揚歸隱,從未一現於江湖。


    猛聽得砰蓬、喀喇之聲大作,令狐衝迴過頭來,但見七八條漢子正在圍攻向問天,其中二人掌力淩厲,將那涼亭打得柱斷梁折,頂上椽子瓦片紛紛墮下。各人鬥得興發,瓦片落在頭頂,都置之不理。


    他便這麽望得一眼,樂厚倏地欺近,遠遠發出一掌,掌力擊中令狐衝胸口,打得他身子飛了出去,長劍跟著脫手。他背心未曾著地,已有七八人追將過來,齊舉兵刃,往他身上砸落。


    令狐衝笑道:“撿現成便宜嗎?”忽覺腰間一緊,一根鐵鏈飛過來卷住了他身子,便如騰雲駕霧般給人拖著淩空而行。


    救了令狐衝性命的正是那魔教高手向問天。他受魔教和正教雙方圍攻追擊,勢窮力竭之時,突然有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出來打抱不平,助他擊退勁敵,自然大生知己之感。他一見令狐衝退敵的手段,便知這少年劍法極高,內力卻極差,當此強敵環攻,兇險殊甚,是以一麵和敵人周旋,卻時時留心令狐衝的戰況,眼見他受擊飛出,當即飛出鐵鏈,卷了他狂奔。向問天這一展開輕功,當真疾逾奔馬,瞬息間便已在數十丈外。


    後麵數十人飛步趕來,隻聽得數十人大聲唿叫:“向問天逃了,向問天逃了!”


    向問天大怒,突然迴身,衝了幾步。追趕之人俱皆大驚,急忙停步。一人下盤功夫較浮,奔得勢急,收足不住,直衝過來。向問天飛起左足,將他踢得往人叢中摔去,當即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後追來,但這時誰也不敢發力狂追,和他相距越來越遠。


    向問天腳下疾奔,心頭盤算:“這少年跟我素不相識,居然肯為我賣命,這樣的朋友,天下到那裏找去?這些狗崽子陰魂不散,怎生擺脫他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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