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心想:“此時我已無路可走,若托庇於少林派門下,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救得性命,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江湖上確實無人膽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


    但便在此時,胸中一股倔強之氣,勃然而興,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算什麽英雄好漢?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就讓他們來殺好了。師父不要我,將我逐出了華山派,我便獨來獨往,卻又怎地?”言念及此,不由得熱血上湧,口中幹渴,隻想喝他幾十碗烈酒,什麽生死門派,盡數置之腦後,霎時之間,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嶽靈珊,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


    他站起身來,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


    二僧隻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臉上都露出了笑容。


    令狐衝站起身來,朗聲說道:“晚輩既不容於師門,亦無顏改投別派。兩位大師慈悲,晚輩感激不盡,就此拜別。”


    方證愕然,沒想到這少年竟如此的泯不畏死。方生勸道:“少俠,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千萬不可意氣用事。”


    令狐衝嘿嘿一笑,躬身行禮,轉身出了室門。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步履竟十分輕捷,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


    令狐衝出得寺來,心中一股蒼蒼涼涼,仰天長笑,心想:“正派中人以我為敵,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令狐衝多半難以活過今日,且看是誰取了我性命。”


    一摸之下,囊底無錢,腰間無劍,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當真是一無所有,了無掛礙,便即走下少室山。心想:“世人成千成萬,未必皆有門派,我今後是無門無派的無主孤魂,師父、師娘、小師妹個個視我如陌路之人。小師妹懷疑我吞沒林師弟的辟邪劍譜,當我是個無恥之徒,卑視、賤視,又豈僅視如陌路而已?”


    行到下午時分,眼見離少林寺已遠,人既疲累,腹中也甚饑餓,尋思:“卻到那裏去找些吃的?”忽聽得腳步聲響,七八人自西方奔來,都是勁裝結束,身負兵刃,奔行甚急。令狐衝心想:“你們要殺我,那就動手,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吃飽了反正也是死,又何必多此一舉?”當即在道中一站,雙手叉腰,大聲道:“令狐衝在此。要殺我的便上罷!”


    那知這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隻向他瞧了一眼,便即繞身而過。一人道:“這人是個瘋子。”又一人道:“是,別要多生事端,誤了大事。”另一人道:“若給那廝逃了,可糟糕之極。”霎時間便奔得遠了。令狐衝心道:“原來他們去追拿另一個人。”


    這幾人腳步聲方歇,西首傳來一陣蹄聲,五騎馬如風般馳至,從他身旁掠過。馳出十餘丈後,忽然一騎馬兜了轉來,馬上是個中年婦人,說道:“客官,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這人身材瘦長,腰間佩一柄彎刀。”令狐衝搖頭道:“沒瞧見。”那婦人更不打話,圈轉馬頭,追趕另外四騎而去。


    令狐衝心想:“他們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左右無事,去瞧瞧熱鬧也好。”當下折而東行。走不到一頓飯時分,身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後,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迴頭問道:“兄弟,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麽?這人身材高瘦,腰掛彎刀。”令狐衝道:“沒瞧見。”


    又走了一會,來到一處三岔路口,西北角上鸞鈴聲響,三騎馬疾奔而至,乘者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當先一人手揚馬鞭,說道:“喂,借問一聲,你可見到一個……”令狐衝接口道:“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頭兒,是不是?”三人臉露喜色,齊聲道:“是啊,這人在那裏?”令狐衝歎道:“我沒見過。”當先那青年大怒,喝道:“沒的來消遣老子!你既沒見過,怎麽知道?”令狐衝微笑道:“沒見過,便不能知道麽?”那青年提起馬鞭,便要向令狐衝頭頂劈落。另一個青年道:“二弟,別多生枝節,咱們快追。”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了一聲,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縱馬奔馳而去。


    令狐衝心想:“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不知為了何事?去瞧瞧熱鬧,固然有趣,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衝,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有些害怕,但轉念又想:“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我躲躲閃閃的,縱然苟延殘喘,多活得幾日,最後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多過一天又有什麽好處?反不如隨遇而安,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


    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向前行去。其後又有幾批人趕來,都向他探詢那“身穿白袍,身材高瘦,腰懸彎刀”的老者。令狐衝心想:“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都不知他在何處,走的卻是同一方向,倒也奇怪。”


    又行出裏許,穿過一片鬆林,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黑壓壓的站著不少人,少說也有六七百人,隻曠野實在太大,六七百人置身其間,也不過占了中間小小的一團。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令狐衝便沿著大路向前。


    行到近處,見人群中有座小小涼亭,那是山道上供行旅憩息之用,構築頗為簡陋。那群人圍著涼亭,相距約有數丈,卻不逼近。


    令狐衝再走近十餘丈,隻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他是否腰懸彎刀,一時沒法見到。此人雖然坐著,幾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衝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仍好整以暇的泰然飲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極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幹雲。他慢慢行前,擠入了人群。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的瞧著那白衣老者,對令狐衝的過來毫沒留意。


    令狐衝凝神向那老者瞧去,隻見他容貌清臞,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須,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圍著他的眾人竟一眼不瞧。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袱,再看他腰間時,卻無彎刀。原來他竟連兵刃也沒攜帶。


    令狐衝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曆,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跟他為難,更不知他是正是邪,隻是欽佩他這般旁若無人的豪氣,此時江湖各路武人正都要與自己為敵,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之意,便大踏步上前,朗聲說道:“前輩請了,你獨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走入涼亭,向他一揖,便坐了下來。


    那老者轉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衝一掃,見他不持兵刃,臉有病容,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臉上微現詫色,哼了一聲,也不迴答。令狐衝提起酒壺,先在老者麵前的酒杯中斟了酒,又在另一隻杯中斟了酒,舉杯說道:“請!”咕的一聲,將酒喝幹了,那酒極烈,入口有如刀割,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大聲讚道:“好酒!”


    隻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出來!咱們要跟向問天拚命,別在這裏礙手礙腳。”令狐衝笑道:“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礙你什麽事了?”又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仰脖子倒入口中,大拇指一翹,說道:“好酒!”


    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小子走開,別在這裏枉送了性命。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擒拿叛徒向問天。旁人若來滋擾幹撓,教他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衝向話聲來處瞧去,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身穿黑衣,腰係黃帶。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衣衫也都是黑色,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令狐衝驀地想起,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依稀記得腰間所係也是黃帶。那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那麽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老?


    他又斟一杯酒,仰脖子幹了,讚道:“好酒!”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向老前輩,在下喝了你三杯酒,多謝,多謝!”


    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衝。”令狐衝晃眼瞧去,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英。這時看得仔細了,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嶽劍派中的人物。


    一名道士朗聲道:“令狐衝,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果然不錯。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你跟他在一起幹什麽?再不給我快滾,大夥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令狐衝道:“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麽?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不相識,隻是見你們幾百人圍住了他一個兒,那算什麽樣子?五嶽劍派幾時又跟魔教聯手了?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豈不令天下英雄恥笑?”那道士怒道:“我們幾時跟魔教聯手了?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我們卻是為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複仇。各幹各的,毫無關連!”令狐衝道:“好好好,隻須你們單打獨鬥,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


    侯人英喝道:“你是什麽東西?大夥兒先將這小子斃了,再找姓向的算帳。”令狐衝笑道:“要斃我令狐衝一人,又怎用得著大夥兒動手?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侯人英曾給令狐衝一腳踢下酒樓,知道自己武功不如,還真不敢上前動手,他卻不知令狐衝內力已失,已然遠非昔比。旁人似乎都忌憚向問天了得,也不敢便此衝入涼亭。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姓向的,快跟我們去見教主,請他老人家發落,未必便無生路。你也是本教的英雄,難道大家真要鬥個血肉橫飛,好教旁人笑話麽?”


    向問天嘿的一聲,舉杯喝了一口酒,卻發出嗆啷一聲響。


    令狐衝見他雙手之間竟係著一根鐵鏈,大為驚詫:“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連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對他同情之心更盛,心想:“這人已無抗禦之能,我便助他抵擋一會,胡裏胡塗的在這裏送了性命便是。”當即站起,雙手在腰間一叉,朗聲說道:“這位向前輩手上係著鐵鏈,怎能跟你們動手?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說不得,隻好助他抵禦強敵。誰要動姓向的,非得先殺了令狐衝不可。”


    向問天見令狐衝瘋瘋顛顛,毫沒來由的強自出頭,不由得大為詫異,低聲道:“小子,你為什麽要幫我?”令狐衝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向問天道:“你的刀呢?”令狐衝道:“在下使劍,就可惜沒劍。”向問天道:“你劍法怎樣?你是華山派的,劍法恐怕也不怎麽高明。”令狐衝笑道:“原本不怎麽高明,加之在下身受重傷,內力全失,更糟糕之至。”向問天道:“你這人莫名其妙。好,我去給你弄把劍來。”隻見白影一晃,他已向群豪衝了過去。


    霎時間白光耀眼,十餘件兵刃齊向他砍去。向問天斜刺穿出,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那道士挺劍刺出,向問天身形一晃,閃到了他背後,左肘反撞,噗的一聲,撞中了那道士後心,雙手輕揮,已將他手中長劍卷在鐵鏈之中,右足一點,躍迴涼亭。這幾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正派群豪待要阻截,那裏還來得及?一名漢子追得最快,逼近涼亭不逾數尺,提起單刀砍落,向問天背後如生眼睛,竟不迴頭,左腳反足踢出,腳底踹中那人胸膛。那人大叫一聲,直飛出去,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嚓的一響,竟將自己右腿砍了下來。


    泰山派那道人晃了幾下,軟軟的癱倒,口中鮮血不住湧出。


    魔教人叢中采聲如雷,數十人大叫:“向右使好俊的身手。”


    向問天微微一笑,舉起雙手向魔教諸人一抱拳,答謝采聲,手上鐵鏈嗆啷啷直響。他一甩手,那劍嗒的一聲,插入了板桌,說道:“拿去使罷!”


    令狐衝好生欽佩,心道:“這人睥睨群豪,果然身有驚人藝業。”卻不伸手拔劍,說道:“向前輩武功如此了得,又何必晚輩再來獻醜。”一抱拳,說道:“告辭了。”向問天尚未迴答,隻見劍光閃爍,三柄長劍指向涼亭,卻是青城派中侯人英等三名弟子攻了過來。三人三劍都是指向令狐衝,一劍指住他背心,兩劍指住他後腰,相距均不到一尺。侯人英喝道:“令狐衝,給我跪下!”這一聲喝過,長劍挺前,已刺到了令狐衝肌膚。


    令狐衝心道:“令狐衝堂堂男兒,今日雖無幸理,卻也不甘死在你青城派這些卑鄙之徒的劍下。”此刻自身已在三劍籠罩之下,隻須一轉身,那便一劍插入胸膛,二劍插入小腹,當即哈哈一笑,道:“跪下便跪下!”右膝微屈,右手已拔起桌上長劍,迴手一揮,青城派弟子三隻手掌齊腕而斷,連著三柄長劍一齊落地。侯人英等三人臉上立無血色,真難相信世上居然會有此事,惶然失措片刻,這才向後躍開。其中一名青城弟子隻十七八歲,痛得大聲號哭。令狐衝歉然道:“兄弟,是你先要殺我!”


    向問天喝采道:“好劍法!”接著又道:“劍上無勁,內力太差!”


    令狐衝笑道:“豈但內力太差,簡直毫無內力。”


    突然聽得向問天一聲唿叱,跟著嗆啷啷鐵鏈聲響,隻見兩名黑衣漢子已撲入涼亭,疾攻向問天。這二人一個手執镔鐵雙懷杖,另一個手持雙鐵牌,都是沉重兵器,四件兵刃和向問天的鐵鏈相撞,火星四濺。向問天連閃幾下,欲待搶到那使懷杖之人身後,那人雙杖嚴密守衛,護住了周身要害。向問天雙手給鐵鏈縛住了,運轉不靈。


    魔教中連聲唿叱,又有二人搶入涼亭。這二人均使八角銅錘,直上直下的猛砸。二人四錘一到,那使雙懷杖的便轉守為攻。向問天穿來插去,身法靈動之極,卻也沒法傷到對手。每當有隙可乘,鐵鏈攻向一人,其餘三人便奮不顧身的撲上,打法兇悍之極。


    堪堪鬥了十餘招,魔教人眾的首領喝道:“八槍齊上!”八名黑衣漢子手提長槍,分從涼亭四麵搶上,東南西北每一方均有兩杆長槍,朝向問天攢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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