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誰也意料不到,不禁都驚唿出聲。儀琳和嶽靈珊同時向他奔去。儀琳隻跨出一步,便即停住,心想自己是佛門弟子,如何可以當眾向一個青年男子這等情切關心?嶽靈珊卻奔到了令狐衝身旁,叫道:“大師哥,你怎麽了?”令狐衝閉目不答。嶽靈珊握住劍柄,拔起長劍,創口中鮮血直噴。她隨手從懷中取出本門金創藥,敷在令狐衝腿上創口,一抬頭,猛見儀琳俏臉全無血色,滿臉是關注已極的神氣。嶽靈珊心頭一震:“這小尼姑對大師哥竟這等關懷!”她提劍站起,道:“爹,讓女兒去殺了這惡賊。”


    嶽不群道:“你殺此惡賊,沒的壞了自己名頭。將劍給我!”田伯光淫賊之名,天下皆知,將來江湖傳言,都說田伯光死於嶽家小姐之手,定有不肖之徒加油添醬,說什麽強奸行暴之類的言語。嶽靈珊聽父親這般說,當即將劍柄遞過。


    嶽不群卻不接劍,右袖一拂,裹住了長劍。不戒和尚見狀,叫道:“使不得!”除下兩隻鞋子在手。但見嶽不群袖力揮出,一柄長劍向著十餘丈外的田伯光激飛過去。不戒已然料到,雙手力擲,兩隻鞋子也分從左右激飛而出。


    劍重鞋輕,長劍又先揮出,但說也奇怪,不戒的兩隻僧鞋竟後發先至,更兜了轉來,搶在頭裏,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硬生生拖轉長劍,又飛出數丈,這才力盡,插在地下。兩隻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隨著劍身搖晃不已。


    不戒叫道:“糟糕,糟糕!琳兒,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大耗內力,這把長劍竟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麵前兩尺之處落下,嚇他一大跳,唉!你和尚爹爹這一迴丟臉之極,難為情死了。”


    儀琳見嶽不群臉色不善,低聲道:“爹,別說啦。”快步過去,在劍柄上取下兩隻僧鞋,拔起長劍,心下躊躇,知道令狐衝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倘若將劍交還給嶽靈珊,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豈不是傷了令狐衝之心?


    嶽不群以袖功揮出長劍,滿擬將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隻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而勁力又巧妙異常。這和尚大叫大嚷,對小尼姑自稱爹爹,叫令狐衝為女婿,胡言亂語,顯是個瘋僧,但武功可當真了得,他還說適才給令狐衝治傷,大耗內力,若非如此,豈不更加厲害?雖然自己適才這衣袖一拂之中未使上紫霞神功,否則未必便輸於和尚,但名家高手,一擊不中,怎能再試?他雙手一拱,說道:“佩服,佩服。大師既一意迴護這個惡賊,在下今日倒不便下手了。大師意欲如何?”


    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當即雙手橫捧長劍,走到嶽靈珊身前,微微躬身,道:“姊姊,你……”嶽靈珊哼的一聲,抓住劍柄,眼睛瞧也不瞧,順手嚓的一聲,便即還劍入鞘,手法幹淨利落之極。


    不戒和尚嗬嗬大笑,道:“好姑娘,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轉頭向令狐衝道:“小女婿兒,這就走罷。你師妹俊得很,你跟她在一塊兒,我可不大放心。”


    令狐衝道:“大師愛開玩笑,隻是這等言語有損恆山、華山兩派令譽,還請住口。”不戒愕然道:“什麽?好容易找到你,救活了你性命,你又不肯娶我女兒了?”令狐衝正色道:“大師相救之德,令狐衝終身不敢或忘。儀琳師妹恆山派門規精嚴,大師再說這等無聊笑話,定閑、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不戒搔頭道:“琳兒,你……你……你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麽搞的?這……這不是莫名其妙麽?”


    儀琳雙手掩麵,叫道:“爹,別說啦,別說啦!他自是他,我自是我,有……有……有什麽幹係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向山下疾奔而去。


    不戒和尚更加摸不著頭腦,呆了一會,道:“奇怪,奇怪!見不到他時,拚命要見。見到他時,卻又不要見了。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小尼姑的心事,當真猜想不透。”眼見女兒越奔越遠,當即追了下去。


    田伯光支撐著站起,向令狐衝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轉過身來,踉蹌下山。


    嶽不群待田伯光去遠,才道:“衝兒,你對這惡賊倒挺有義氣啊,寧可自刺一劍,也不肯殺他。”令狐衝臉有慚色,知師父目光銳利,適才自己這番做作瞞不過他,隻得低頭道:“師父,此人行止雖十分不端,但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二來他曾數次將弟子製住,卻始終留情不殺。”嶽不群冷笑道:“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你一生之中,苦頭有得吃了。”


    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鍾愛,見他居然重傷不死,心下早已十分歡喜,剛才他假裝跌倒,自刺其腿,明知是詐,隻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嶽不群知之已稔,也不深究,再加令狐衝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對得體,頗洽己意,田伯光這樁公案,暫且便擱下了,伸手說道:“書呢?”


    令狐衝見師父和師妹去而複返,便知盜書事發,師父迴山追索,此事正求之不得,說道:“在六師弟那裏。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一番好意,師父請勿怪責。但未奉師父之命,弟子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秘笈上所錄神功,更是隻字不敢入眼。”


    嶽不群臉色登和,微笑道:“原當如此。我也不是不肯傳你,隻是本門麵臨大事,時機緊迫,無暇從容指點,但若任你自習,隻怕誤入歧途,反有不測之禍。”頓了一頓,續道:“那不戒和尚瘋瘋顛顛,內功倒甚高明,是他給你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氣麽?現下覺得怎樣?”令狐衝道:“弟子體內煩惡盡消,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除去了,不過周身沒半點力氣。”嶽不群道:“重傷初愈,自是乏力。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咱們該當圖報才是。”令狐衝應道:“是。”


    嶽不群迴上華山,一直耽心遇上桃穀六仙,此刻不見他們蹤跡,心下稍定,但也不願多所逗留,道:“咱們會齊大有,一齊去嵩山罷。衝兒,你能不能長途跋涉?”令狐衝大喜,連聲道:“能,能,能!”


    師徒三人來到正氣堂旁的小舍外。嶽靈珊快步在前,推門進內,突然間“啊”的一聲尖叫出來,聲音中充滿了驚怖。


    嶽不群和令狐衝同時搶上,向內望時,隻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躺在地下不動。令狐衝笑道:“師妹勿驚,是我點倒他的。”嶽靈珊道:“倒嚇了我一跳,幹麽點倒了六猴兒?”令狐衝道:“他也是一番好意,見我不肯觀看秘笈,便念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我阻止不住,隻好點倒了他,他怎麽……”


    突然之間,嶽不群“咦”的一聲,俯身一探陸大有鼻息,又搭了搭他脈搏,驚道:“他怎麽……怎麽會死了?衝兒,你點了他什麽穴道?”


    令狐衝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這一下嚇得魂飛天外,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暈去,顫聲道:“我……我……”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觸手冰冷,已然死去多時,忍不住哭出聲來,叫道:“六……六師弟,你當真死了?”嶽不群道:“書呢?”


    令狐衝淚眼模糊的瞧出來,不見了那部《紫霞秘笈》,也道:“書呢?”忙伸手到陸大有屍身的懷裏一搜,並無影蹤,說道:“弟子點倒他時,記得見到那秘笈翻開了攤在桌上,怎麽會不見了?”


    嶽靈珊在炕上、桌旁、門角、椅底,到處找尋,卻那裏有紫霞秘笈的蹤跡?


    這是華山派內功的無上典籍,突然失蹤,嶽不群如何不急?他細查陸大有屍身,並無一處致命的傷痕,再在小舍前後與屋頂踏勘一遍,也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尋思:“既無外人來過,那決不是桃穀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厲聲問道:“衝兒,你到底點的是什麽穴道?”


    令狐衝雙膝一曲,跪在師父麵前,道:“弟子生怕重傷之餘,手上無力,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沒想到……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一探手,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便往自己頸中刎去。


    嶽不群伸指彈出,長劍遠遠飛開,說道:“便是要死,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你到底把秘笈藏到那裏去了?”


    令狐衝心下一片冰涼,心想:“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呆了一呆,說道:“師父,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弟子說什麽也要追尋迴來,一頁不缺,歸還師父。”


    嶽不群心亂如麻,說道:“要是給人抄錄了,或是背熟了,縱然一頁不缺的得迴原書,本門的上乘武功,也從此不再是獨得之秘了。”他頓了一頓,溫言說道:“衝兒,倘若是你取去的,你交了出來,師父不責備你便是。”


    令狐衝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屍身,大聲道:“師父,弟子今日立下重誓,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師父如仍疑心是弟子偷了,請師父舉掌打死便是。”


    嶽不群搖頭道:“你起來!你既說不是,自然不是了。你和大有向來交好,當然不是故意殺他。那麽這部秘笈,到底是誰偷了去呢?”眼望窗外,呆呆出神。


    嶽靈珊垂淚道:“爹,都是女兒不好,我……我自作聰明,偷了爹爹的秘笈,盼望治好大師哥的內傷,那知道大師哥決意不看,反而害了六師哥性命。女兒……女兒說什麽也要去找迴秘笈。”


    嶽不群道:“咱們四下再找一遍。”這一次三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秘笈固然不見,也沒見到半點可疑的線索。嶽不群對女兒道:“此事不可聲張,除了我跟你娘說明之外,向誰也不能提及。咱們葬了大有,這就下山去罷。”


    令狐衝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孔,忍不住又悲從中來,尋思:“同門諸師弟之中,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那知我一個失手,竟會將他點斃。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就算我毫沒受傷,這樣一指也決不會送了他性命,莫非因我體內有了桃穀六仙的邪門真氣,指力便即異乎尋常麽?就算如此,那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這中間的蹊蹺,當真猜想不透。師父對我起疑,辯白也是無用,說什麽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他拭了眼淚,找把鋤頭,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屍體,直累得全身大汗,氣喘不已,還是嶽靈珊在旁相助,才安葬完畢。


    三人來到白馬廟,嶽夫人見令狐衝性命無礙,隨伴前來,自不勝之喜。嶽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嶽夫人又淒然下淚。紫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但在她想來,丈夫早已熟習,是否保有秘笈,已殊不相幹。可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為人隨和,一旦慘亡,自是傷心難過。眾弟子不明緣由,但見師父、師娘、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鬱鬱,誰也不敢大聲談笑。


    當下嶽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一輛由嶽夫人和嶽靈珊乘坐,另一輛由令狐衝躺臥其中養傷,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


    這日行至韋林鎮,天已將黑,鎮上隻一家客店,已住了不少客人,華山派一行有女眷,借宿不便。嶽不群道:“咱們再趕一程路,到前麵鎮上再說。”那知行不到三裏路,嶽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沒法再走。嶽夫人和嶽靈珊隻得從車中出來步行。


    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師父,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咱們過去借宿可好?”嶽夫人道:“就是女眷不便。”嶽不群道:“戴子,你過去問一聲,倘若廟中和尚不肯,那就罷了,不必強求。”施戴子應了,飛奔而去。不多時便奔了迴來,遠遠叫道:“師父,是座破廟,沒有和尚。”眾人大喜。陶鈞、英白羅、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


    嶽不群、嶽夫人等到得廟外時,隻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將上來,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嶽夫人道:“幸好這裏有座破廟,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走進大殿,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麵神像,身披樹葉,手持枯草,是嚐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


    嶽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還沒打開鋪蓋,電光連閃,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隻打得瓦上唰唰直響。


    那破廟到處漏水,眾人鋪蓋也不打開了,各尋幹燥之地而坐。梁發、高根明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嶽夫人道:“今年春雷響得好早,隻怕年成不好。”


    令狐衝在殿角中倚著鍾架而坐,望著簷頭雨水傾倒下來,宛似一張水簾,心想:“倘若六師弟健在,大家有說有笑,那就開心得多了。”心下不禁悲傷。


    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嶽靈珊說話,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更加避得遠遠的,心中常想:“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盜了紫霞秘笈來給我治傷,足見對我情義深厚。我隻盼她一生快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便自刎以謝六師弟,豈可再去招惹於她?她和林師弟正是一對璧人,但願她將我忘得幹幹淨淨,我死之後,她眼淚也不流一滴。”心中雖這麽想,可是每當見到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娓娓而談之際,胸中總是酸楚難當。


    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眼見嶽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幫著燒水做飯,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這情景他二人隻道旁人全沒注意,可是每一次微笑,從沒逃過令狐衝的眼去。他二人相對一笑,令狐衝心中便一陣難受,想要轉過了頭不看,但每逢嶽靈珊走過,他的眼光總又情不自禁的向她跟了過去。


    用過晚飯後,各人分別睡臥。那雨一陣大,一陣小,始終不止,令狐衝既煩亂,又傷心,一時難以入睡,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各人均已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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