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衝哈哈大笑,朗聲道:“這樣的和尚,才教人……才教人瞧著痛快。”說著想掙紮站起,總是力有未逮。儀琳忙伸手扶他起身。


    令狐衝笑道:“老伯,你既然什麽都幹,何不索性還俗,還做和尚幹什麽?”不戒道:“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正因為什麽都幹,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這樣,愛上了一個美貌尼姑……”儀琳插口道:“爹,你又來隨口亂說了。”說這句話時,滿臉通紅,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話也好,詛罵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誰來?”


    令狐衝和田伯光齊聲喝采,道:“正是!”


    不戒聽得二人稱讚,大為高興,說道:“我愛上的那個美貌尼姑,便是她媽媽了。”


    令狐衝心道:“原來儀琳小師妹的爹爹是和尚,媽媽是尼姑。”


    不戒繼續道:“那時候我是個殺豬屠夫,愛上了她媽媽,她媽媽睬也不睬我,我無計可施,隻好去做和尚。當時我心裏想,和尚尼姑是一家人,尼姑不愛屠夫,多半會愛和尚。”儀琳啐道:“爹爹,你一張嘴便是沒遮攔,年紀這樣大了,說話卻還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難道我的話不對?不過我當時沒想到,做了和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連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媽媽相好,反而更加難了,於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師父偏說我有什麽慧根,是真正的佛門子弟,不許我還俗。她媽媽也胡裏胡塗的為我真情感動,就這麽生了個小尼姑出來。衝兒,你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兒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衝大是尷尬,心想:“儀琳師妹其時為田伯光所困,我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她是恆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俗人有甚情緣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穀六仙來邀我相見,隻怕是生了誤會。我務須盡快避開,若損及華山、恆山兩派的清譽,我雖死了,師父師娘也仍會怪責,靈珊小師妹會瞧我不起。”


    儀琳甚為忸怩不安,說道:“爹爹,令狐師兄早就……早就有了意中人,如何會將旁人放在眼裏,你……你……今後再也別提這事,沒的教人笑話。”


    不戒怒道:“這小子另有意中人?氣死我也,氣死我也!”右臂一探,一隻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衝胸口抓去。令狐衝站也站不穩,如何能避,給他一把抓住,提了起來。不戒和尚左手抓住狄修後頸,右手抓住令狐衝胸口,雙臂平伸,便如挑擔般挑著兩人。


    令狐衝本就動彈不得,給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隻破布袋般,軟軟垂下。


    儀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師兄下來,你不放,我可要生氣啦。”


    不戒一聽女兒說到“生氣”兩字,登時怕得什麽似的,立即放下令狐衝,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那一個美貌小尼姑了?真正豈有此理!”他自己愛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間除了美貌尼姑之外,別無可愛之人。


    儀琳道:“令狐師兄的意中人,是他的師妹嶽小姐。”


    不戒大吼一聲,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響,喝道:“什麽姓嶽的姑娘?他媽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嗎?那有什麽可愛了?下次給我見到,一把捏死了這臭丫頭。”


    令狐衝心道:“這不戒和尚是個魯莽匹夫,跟那桃穀六仙倒有異曲同工之妙。隻怕他說得出,做得到,真要傷害小師妹,那便如何是好?”


    儀琳心中焦急,說道:“爹爹,令狐師兄受了重傷,你快設法給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說不遲。”


    不戒對女兒之言奉命唯謹,道:“治傷就治傷,那有什麽難處?”隨手將狄修向後一拋,大聲問令狐衝:“你受了什麽傷?”狄修早給他閉了穴道,悶聲不響的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令狐衝道:“我給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緊……”不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傷了任脈……”令狐衝道:“我給桃穀……”不戒道:“任脈之中,並沒什麽桃穀。你華山派內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諸穴中雖有合穀穴,但那屬於手陽明大腸經,在拇指與食指的交界處,跟任脈全無幹係。好,我給你治任脈之傷。”令狐衝道:“不,不,那桃穀六……”不戒道:“什麽桃穀六、桃穀七?全身諸穴,隻有手三裏、足三裏、陰陵泉、絲竹空,那裏有桃穀六、桃穀七了?你不可胡言亂語。”隨手點了他的啞穴,說道:“我以精純內功,通你任脈的承漿、天突、膻中、鳩尾、巨闕、中脘、氣海、石門、關元、中極諸穴,包你力到傷愈,休息七八日,立時變成個鮮龍活跳的小夥子。”


    伸出兩隻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顎承漿穴上,左手按在他小腹中極穴上,兩股真氣,從兩處穴道中透了進去,突然之間,這兩股真氣和桃穀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氣一碰,雙手險遭震開。不戒大吃一驚,大聲叫了出來。儀琳忙問:“爹,怎麽樣?”不戒道:“他身體內有幾道古怪真氣,一、二、三、四,共有四道,不對,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這五道真氣……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媽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這兩道真氣,就跟你他媽的六道真氣鬥上一鬥!看看到底是誰厲害。隻怕還有,哈哈,這可熱鬧之極了!好玩,好玩!再來好了,哼,沒有了,是不是?隻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你這六隻狗賊何來?”


    他雙手緊緊按住令狐衝的兩處穴道,自己頭上漸漸冒出白氣,初時還大唿小叫,到後來內勁越運越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其時天色漸明,但見他頭頂白氣愈來愈濃,直如一團濃霧,將他一個大腦袋圍在其中。


    過了良久良久,不戒雙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間笑聲中絕,咕咚一聲,栽倒在地。儀琳大驚,叫道:“爹爹,爹爹。”忙搶過去將他扶起,但不戒身子實在太重,隻扶起一半,兩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身衣褲都已為大汗濕透,口中不住喘氣,顫聲道:“我……我……他媽的……我……我……他媽的……”


    儀琳聽他罵出聲來,這才稍稍放心,問道:“爹,怎麽啦?你累得很麽?”不戒罵道:“他奶奶的,這小子身體內有六道狗賊的真氣,想跟老子……老子鬥法。他奶奶的,老子催動真氣,將這六道邪門怪氣都給壓了下去,嘿嘿,你放心,這小子死不了。”儀琳芳心大慰,迴過臉去,果見令狐衝慢慢站起身來。


    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氣當真厲害,便這麽片刻之間,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傷。”不戒聽他一讚,甚是歡喜,道:“你這小子作惡多端,本想一把捏死了你,總算你找到了令狐衝這小子,有點兒功勞,饒你一命,乖乖的給我滾罷。”


    田伯光大怒,罵道:“什麽叫做乖乖的給我滾罷?他媽的狗和尚,你說的是人話不是?你說一個月之內給你找到令狐衝,便給我解開死穴,再給解藥解毒,這時候卻又來賴了。你不給解穴解毒,便是豬狗不如的下三濫臭和尚。”


    田伯光如此狠罵,不戒倒也並不惱怒,笑道:“瞧你這臭小子,怕死怕成這等模樣,生怕我不戒大師說話不算數,不給解藥。他媽的混小子,解藥給你。”說著伸手入懷,去取解藥,但適才使力過度,一隻手不住顫抖,將瓷瓶拿在手中,幾次又掉在身上。儀琳伸手過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給他三粒,服一粒後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後服第三粒,有效無效,到時方知。這九天中你若給人殺了,可不幹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從儀琳手中取過解藥,說道:“大和尚,你逼我服毒,現下又給解藥,我不罵你已算客氣了,謝是不謝的。我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說道:“我點你的穴道,七天之後早就自行解開了。大和尚如當真點了你死穴,你這小子還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聽了不戒這幾句話,登時大為寬慰,又笑又罵:“他奶奶的,臭和尚騙人。”轉頭向令狐衝道:“令狐兄,你和小師太一定有些言語要說,我去了,咱們後會有期。”說著一拱手,轉身走向下山的大路。


    令狐衝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麽?”令狐衝道:“田兄,令狐衝數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這朋友。有一件事我可要良言相勸。你若不改,咱們這朋友可做不長。”田伯光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勸我從此不可再幹奸淫良家婦女的勾當。好,田某聽你的話,天下蕩婦淫娃,所在多有,田某貪花好色,出錢也能買到,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婦女,傷人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風光,不是妙得緊麽?”


    令狐衝和儀琳聽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臉上一紅。田伯光哈哈大笑,邁步又行,腳下一軟,一個筋鬥,骨碌碌的滾出老遠。他掙紮著坐起,取出一粒解藥吞入腹中,霎時間腹痛如絞,坐在地下,一時動彈不得。他知這是解治劇毒的應有之象,倒也並不驚恐,反因解藥有效而暗喜。


    適才不戒和尚將兩道強勁之極的真氣注入令狐衝體內,壓製了桃穀六仙的六道真氣,令狐衝隻覺胸口煩惡盡去,腳下勁力暗生,甚是歡喜,走上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說道:“多謝大師,救了晚輩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謝倒不用,以後咱們是一家人了,你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頭,又謝什麽?”


    儀琳滿臉通紅,道:“爹,你……你又來胡說了。”不戒奇道:“咦!為什麽胡說?你日思夜想的記掛著他,難道不是想嫁給他做老婆?就算嫁不成,難道不想跟他生個美貌的小尼姑?”儀琳啐道:“老沒正經,誰又……誰又……”


    便在此時,隻聽得山道上腳步聲響,兩人並肩上山,正是嶽不群和嶽靈珊父女。令狐衝一見又驚又喜,忙迎將上去,叫道:“師父,小師妹,你們又迴來啦!師娘呢?”


    嶽不群突見令狐衝精神健旺,渾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樣,甚是歡喜,一時無暇詢問,向不戒和尚一拱手,問道:“這位大師上下如何稱唿?光降敝處,有何見教?”


    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處,是找我女婿來啦。”說著向令狐衝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謅謅的客套,嶽不群謙稱“光降敝處”,他也照樣說“光降敝處”。


    嶽不群不明他底細,又聽他說什麽“找女婿來啦”,隻道有意戲侮自己,心下惱怒,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大師說笑了。”見儀琳上來行禮,說道:“儀琳師侄,不須多禮。你來華山,是奉了師尊之命麽?”


    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不是。我……我……”


    嶽不群不再理她,轉向田伯光,意存詢問。田伯光拱手道:“嶽先生,在下田伯光!”嶽不群怒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膽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衝很說得來,挑了兩擔酒上山,跟他喝個痛快,那也用不著多大膽子。”嶽不群臉色愈益嚴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過崖上跟他喝得幹幹淨淨了。”


    嶽不群轉向令狐衝,問道:“此言不虛?”令狐衝道:“師父,此中原委,說來話長,待徒兒慢慢稟告。”嶽不群道:“田伯光來到華山,已有幾日?”令狐衝道:“約莫有半個月。”嶽不群道:“這半個月中,他一直便在華山之上?”令狐衝道:“是。”嶽不群厲聲道:“何以不向我稟明?”令狐衝道:“那時師父師娘不在山上。”嶽不群道:“我和你師娘到那裏去了?”令狐衝道:“到長安附近,去追殺田君。”


    嶽不群哼了一聲,說道:“田君,哼,田君!你既知此人積惡如山,怎地不拔劍殺他?就算鬥他不過,也當給他殺了,何以貪生怕死,反和他結交?”


    田伯光坐在地下,始終無法掙紮起身,插嘴道:“是我不想殺他,他又有什麽法子?難道他鬥我不過,便拔劍自殺?”


    嶽不群道:“在我麵前,也有你說話的餘地?”向令狐衝道:“去將他殺了!”


    嶽靈珊忍不住插口道:“爹,大師哥身受重傷,怎能與人爭鬥?”


    嶽不群道:“難道人家便沒傷?你耽什麽心,明擺著我在這裏,豈能容這惡賊傷我門下弟子?”他素知令狐衝狡譎多智,生平嫉惡如仇,不久之前又曾在田伯光刀下受傷,若說竟去和這大淫賊結交為友,那是決計不會,料想他是鬥力不勝,便欲鬥智,眼見田伯光身受重傷,多半便是這個大弟子下的手,因此雖聽說令狐衝和這淫賊結交,倒也並不真怒,隻是命他過去將之殺了,既為江湖上除一大害,也成孺子之名,料得田伯光重傷之餘,縱然能與令狐衝相抗,卻抵擋不住自己的一劍。


    不料令狐衝卻道:“師父,這位田兄已答允弟子,從此痛改前非,再也不做汙辱良家婦女的勾當。弟子知他言而有信,不如……”


    嶽不群厲聲道:“你……你怎知他言而有信?跟這等罪該萬死的惡賊,也講什麽言而有信,言而無信?他這把刀下,曾傷過多少無辜人命?這種人不殺,我輩學武,所為何來?珊兒,將佩劍交給大師哥。”嶽靈珊應道:“是!”拔出長劍,將劍柄向令狐衝遞去。


    令狐衝好生為難,他從來不敢違背師命,但先前臨死時和田伯光這麽一握手,已算結交為友,何況他確已答應改過遷善,這人過去為非作歹,說過了的話卻必定算數,此時殺他,未免不義。他從嶽靈珊手中接過劍來,轉身搖搖晃晃的向田伯光走去,走出十幾步,假裝重傷之餘突然間兩腿無力,左膝一曲,身子向前直撲出去,噗的一聲,長劍插入了自己左邊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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