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道:“林平之啊林平之,你若不小心,稍不忍耐,再落入青城派惡賊手中,便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舉袖擦了擦眼睛,衣袖碰到臉上,臭氣直衝,幾欲嘔吐,大聲道:“連這點臭氣也耐不了,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當下拔足而行。


    走不了幾步,腰間又劇痛起來,他咬緊牙關,反走得更快了。在山嶺間七高八低的亂走,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行到黎明,太陽光迎麵照來,耀眼生花,林平之心中一凜:“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四川在福建之西,我怎麽反而東行?”急忙轉身,背著日光疾走,尋思:“爹媽已去了大半日,我又背道行了半夜,跟他們離得更加遠了,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隻不知要多少銀子。”一摸口袋,不由得連聲價叫苦,此番出來,金銀珠寶都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中,林震南和林夫人身邊都有銀兩,他身上卻一兩銀子也無。他急上加急,頓足叫道:“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呆了一陣,心想:“搭救父母要緊,總不成便餓死了。”邁步向嶺下走去。


    到得午間,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見路旁幾株龍眼樹上生滿了青色的龍眼,雖然未熟,也可充饑。走到樹下,伸手便要去摘,隨即心想:“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不告而取,便是作賊。林家三代幹的是保護身家財產的行當,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我怎麽能作盜賊勾當?倘若給人見到,當著我爹爹之麵罵我一聲小賊,教我爹爹如何做人?福威鏢局的招牌從此再也豎不起來了。”他幼稟庭訓,知大盜都由小賊變來,而小賊最初竊物,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由小而多,終於積重難返,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想到此處,不由得背上出了一片冷汗,立下念頭:“終有一日,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大丈夫須當立定腳跟做人,寧做乞兒,不作盜賊。”


    邁開大步,向前急行,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瞧一眼。行出數裏,來到一個小村,他走向一家人家,囁囁嚅嚅的乞討食物。他一生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那裏曾向旁人乞求過什麽?隻說得三句話,已脹紅了臉。


    那農家的農婦剛和丈夫嘔氣,給漢子打了一頓,滿肚子正沒好氣,聽得林平之乞食,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提起掃帚,喝道:“你這小賊,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老娘不見了一隻母雞,定是你偷去吃了,還想來偷雞摸狗。老娘便有米飯,也不施舍你這下流胚子。你偷了我家的雞,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


    那農婦罵一句,林平之退一步。那農婦罵得興起,提起掃帚向林平之臉上拍來。林平之大怒,斜身一閃,舉掌便欲向她擊去,陡然動念:“我求食不遂,卻去毆打這鄉下蠢婦,豈不笑話?”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豈知用力大了,收掌不易,一個踉蹌,左腳踹上了一堆牛糞,腳下一滑,仰天便倒。那農婦哈哈大笑,罵道:“小毛賊,教你跌個好的!”一掃帚拍在他頭上,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這才轉身迴屋。


    林平之受此羞辱,憤懣難言,掙紮著爬起,背上手上都是牛糞。正狼狽間,那農婦從屋中出來,拿著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交在他手裏,笑罵:“小鬼頭,這就吃吧!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比人家新媳婦還好看,偏就是不學好,好吃懶做,有個屁用?”林平之大怒,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那農婦笑道:“好,你摔,你摔!你有種不怕餓死,就把玉米棒子摔掉,餓死你這小賊。”林平之心想:“要救爹爹媽媽,報此大仇,重振福威鏢局,今後須得百忍千忍,再艱難恥辱的事,也當咬緊牙關,狠狠忍住。給這鄉下女人羞辱一番,又算得什麽?”便道:“多謝你了!”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那農婦笑道:“我料你不肯摔。”轉身走開,自言自語:“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我那隻雞看來不是他偷的。唉,我家這天殺的,能有他一半好脾氣,也就好了。”


    林平之一路乞食,有時則在山野間采摘野果充饑,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五榖豐登,民間頗有餘糧,他雖然將臉孔塗得汙穢,但麵目俊秀,言語文雅,得人好感,求食倒也不難。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卻那裏有半點消息。


    行得八九日後,已到了江西境內,他問明途徑,逕赴南昌,心想南昌有鏢局的分局,該當有些消息,至不濟也可取些盤纏,討匹快馬。


    到得南昌城內,一問福威鏢局,那行人說道:“福威鏢局?你問來幹麽?鏢局子早燒成了一片白地,連累左鄰右舍數十人家都讓燒得精光。”林平之心中暗叫一聲苦,來到鏢局的所在,果見整條街都是焦木赤磚,遍地瓦礫。他悄立半晌,心道:“那自是青城派的惡賊們幹的。此仇不報,枉自為人。”在南昌更不耽擱,即日西行。


    不一日來到湖南省會長沙,他料想長沙分局也必給青城派的人燒了。豈知問起福威鏢局出了什麽事,幾個行人都茫然不知。林平之大喜,問明了所在,大踏步向鏢局走去。


    來到鏢局門口,隻見這湖南分局雖不及福州總局的威風,卻也是朱漆大門,門畔蹲著兩隻石獅,好生堂皇,林平之向門內一望,不見有人,心下躊躇:“我如此襤褸狼狽的來到分局,豈不教局中的鏢頭們看小了?”


    抬起頭來,隻見門首那塊“福威鏢局湘局”的金字招牌竟然倒轉著懸掛,他好生奇怪:“分局的鏢頭們怎地如此粗心大意,連招牌也會倒掛?”轉頭去看旗杆上的旗子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隻見左首旗杆上懸著一對爛草鞋,右首旗杆掛著的竟是一條女子花褲,撕得破破爛爛的,卻兀自在迎風招展。


    正錯愕間,隻聽得腳步聲響,局裏走出一人,喝道:“龜兒子在這裏探頭探腦的,想偷什麽東西?”林平之聽他口音便和方人智、賈人達等一夥人相似,乃是川人,不敢向他瞧去,便即走開,突然屁股上一痛,已讓人踢了一腳。林平之大怒,迴身便欲相鬥,但心念電轉:“這裏的鏢局定是給青城派占了,我正可從此打探爹爹媽媽的訊息,怎地沉不住氣?”當即假裝不會武功,撲身摔倒,半天爬不起來。那人哈哈大笑,又罵了幾聲“龜兒子”。


    林平之慢慢掙紮著起來,到小巷中討了碗冷飯吃了,尋思:“敵人便在身畔,可千萬大意不得。”更在地下找些煤灰,將一張臉塗得漆黑,在牆角落裏抱頭而睡。


    等到二更時分,他取出長劍,插在腰間,繞到鏢局後門,側耳聽得牆內並無聲息,這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個果園,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掩將過去。四下裏黑沉沉地,既無燈火,又無人聲。林平之心中怦怦大跳,摸壁而行,唯恐腳下踏著柴草磚石,發出聲音,走過了兩個院子,見東邊廂房窗中透出燈光,走近幾步,便聽到有人說話。他極緩極緩的踏步,弓身走到窗下,屏住唿吸,一寸一寸的蹲低,靠牆而坐。


    剛坐到地下,便聽得一人說道:“咱們明天一早,便將這龜兒鏢局一把火燒了,免得留在這兒現眼。”另一人道:“不行!不能燒。皮師哥他們在南昌一把火燒了龜兒鏢局,聽說連累鄰居的房子也燒了幾十間,於咱們青城派俠義道的名頭可不大好聽。這一件事多半要受師父責罰。”林平之暗罵:“果然是青城派幹的好事,還自稱俠義道呢!好不要臉。”隻聽先前那人道:“是,這可燒不得!那就好端端給他留著麽?”另一人笑道:“吉師弟,你想想,咱們倒掛了這狗賊的鏢局招牌,又給他旗杆上掛一條女人爛褲,福威鏢局的名字在江湖上可整個毀啦。這條爛褲掛得越久越好,又何必一把火給它燒了?”那姓吉的笑道:“申師哥說得是。嘿嘿,這條爛褲,真叫他福威鏢局倒足了黴,三百年也不得翻身。”


    兩人笑了一陣。那姓吉的道:“咱們明日去衡山給劉正風道喜,得帶些什麽禮物才好?禮物要是小了,青城派臉上可不大好看。”那姓申的笑道:“禮物我早備下了,你放心,包你不丟青城派的臉。說不定劉正風這次金盆洗手的席上,咱們的禮物還要大出風頭呢。”那姓吉的喜道:“那是什麽禮物?我怎麽一點也不知道?”那姓申的笑了幾聲,甚是得意,說道:“咱們借花獻佛,可不用自己掏腰包。你瞧瞧,這份禮夠不夠光采?”隻聽得房中簌簌有聲,當是在打開什麽包裹。那姓吉的一聲驚唿,叫道:“了不起!申師哥神通廣大,那裏去弄來這麽貴重的東西?”


    林平之真想探眼到窗縫中去瞧瞧,到底是什麽禮物,但想一伸頭,窗上便有黑影,給敵人發現了可大事不妙,隻得強自克製。隻聽那姓申的笑道:“咱們占這福威鏢局,難道是白占的?這一對玉馬,我本來想孝敬師父的,眼下說不得,隻好便宜了劉正風這老兒了。”林平之又是一陣氣惱:“原來他搶了我鏢局中的珍寶,自己去做人情,那不是盜賊的行逕麽?長沙分局自己那有什麽珍寶,自然是給人家保的鏢了。這對玉馬必定價值不菲,倘若要不迴來,還不是要爹爹設法張羅著去賠償東主。”


    那姓申的又笑道:“這裏四包東西,一包孝敬眾位師娘,一包分給眾位師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你揀一包罷!”那姓吉的道:“那是什麽?”過得片刻,突然“嘩”的一聲驚唿,道:“都是金銀珠寶,咱們這可發了大財啦。龜兒子這福威鏢局,入他個先人板板,搜刮得可真不少。師哥,你從那裏找出來的?我裏裏外外找了十幾遍,差點兒給他地皮一塊塊撬開來,也隻找到一百多兩碎銀子,你怎地不動聲色,格老子把寶藏搜了出來?”那姓申的甚是得意,笑道:“鏢局中的金銀珠寶,豈能隨隨便便放在尋常地方?這幾天我瞧你開抽屜,劈箱子,拆牆壁,忙得不亦樂乎,早料到是瞎忙,隻不過說了你也不信,反正也忙不壞你這小子。”


    那姓吉的道:“佩服,佩服!申師哥,你從那裏找出來的?”那姓申的道:“你倒想想,這鏢局子中有一樣東西很不合道理,那是什麽?”姓吉的道:“不合道理?我瞧這龜兒子鏢局不合道理的東西多得很。他媽的功夫稀鬆平常,卻在門口旗杆之上,高高扯起一隻威風凜凜的大獅子。”那姓申的笑道:“大獅子給換上條爛褲子,那就挺合道理了。你再想想,這鏢局子裏還有什麽希奇古怪的事兒?”那姓吉的一拍大腿,說道:“這些湖南驢子幹的邪門事兒太多。你想這姓張的鏢頭是這裏一局之主,他睡覺的房間隔壁屋裏,卻去放上一口死人棺材,豈不活該倒黴,哈哈!”姓申的笑道:“你得動動腦筋啊。他為什麽在隔壁房裏放口棺材?難道棺材裏的死人是他老婆兒子,他舍不得嗎?恐怕不見得。是不是在棺材裏收藏了什麽要緊東西,以便掩人耳目……”


    那姓吉的“啊”的一聲,跳了起來,叫道:“對,對!這些金銀珠寶,便就藏在棺材之中?妙極,妙極,他媽的,先人板板,走鏢的龜兒花樣真多。”又道:“申師哥,這兩包一般多少,我怎能跟你平分?你該多要些才是。”隻聽得玎璫簌簌聲響,想是他從一包金銀珠寶之中抓了些,放入另一包中。那姓申的也不推辭,隻笑了幾聲。那姓吉的道:“申師哥,我去打盆水來,咱們洗腳,這便睡了。”說著打了個嗬欠,推門出來。


    林平之縮在窗下,一動也不敢動,斜眼見那姓吉的漢子身材矮矮胖胖,多半便是那日間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的。


    過了一會,這姓吉的端了一盆熱水進房,說道:“申師哥,師父這次派了咱們師兄弟幾十人出來,看來還是咱二人所得最多,托了你的福,連我臉上也有光采。蔣師哥他們去挑廣州分局,馬師哥他們去挑杭州分局,他們莽莽撞撞的,就算見到了棺材,也想不到其中藏有金銀財物。”那姓申的笑道:“方師哥、於師弟、賈人達他們挑了福州總局,虜獲想必比咱哥兒倆更多,隻是將師娘寶貝兒子的一條性命送在福州,說來還是過大於功。”那姓吉的道:“攻打福威鏢局總局,是師父親自押陣的,方師哥、於師弟他們不過做先行官。餘師弟喪命,師父多半也不會怎麽責怪方師哥他們照料不周。咱們這次大舉出動,大夥兒在總局和各省分局一起動手,想不到林家的玩藝兒徒有虛名,單憑方師哥他們三個先鋒,就將林震南夫妻捉了來。這一次,可連師父也走了眼啦。哈哈!”


    林平之隻聽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尋思:“原來青城派早就深謀遠慮,同時攻我總局和各省分局。倒不是因我殺了那姓餘的而起禍。我即使不殺這姓餘的惡徒,他們一樣要對我鏢局下手。餘滄海還親自到了福州,怪不得那摧心掌如此厲害。但不知我鏢局什麽地方得罪了青城派,他們竟下手這等狠毒?”一時自咎之情雖然略減,氣憤之意卻更直湧上來,若不是自知武功不及對方,真欲破窗而入,刃此二獠。


    但聽得房內水響,兩人正自洗腳。又聽那姓申的道:“倒不是師父走眼,當年福威鏢局威震東南,似乎確有真實本事,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得享大名,不能全靠騙人。多半後代子孫不肖,沒學到祖宗的玩藝兒。”林平之黑暗中麵紅過耳,大感慚愧。


    那姓申的又道:“咱們下山之前,師父跟我們拆解辟邪劍法,雖然幾個月內難以學得周全,但我看這套劍法確是潛力不小,隻不易發揮罷了。吉師弟,你領悟到了多少?”那姓吉的笑道:“我聽師父說,連林震南自己也沒能領悟到劍法要旨,那我也懶得多用心思啦。申師哥,師父傳下號令,命本門弟子迴到衡山取齊,那麽方師哥他們要押著林震南夫婦到衡山了。不知那辟邪劍法的傳人是怎樣一副德性?”


    林平之聽到父母健在,卻給人押解去衡山,心頭大震之下,既感歡喜,又覺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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