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南一聽,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尋常弟子,那麽挽出武林中大有麵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轉圜餘地,原來此人竟是鬆風觀觀主餘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麽除了一拚死活之外,更無第二條路好走了。他長劍一擺,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好笑,於少俠說笑話了。”於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說什麽笑話?”林震南道:“久仰餘觀主武術通神,家教謹嚴,江湖上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個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餘觀主的公子,卻不是於少俠說笑麽?”


    於人豪臉一沉,一時無言可答。忽然鬆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突然向我餘師弟圍攻……”他一麵說,一麵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摺扇,接著說道:“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餘師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種喂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這麽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


    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區區在下方人智。”


    林平之拾起了長劍,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隻待父親交代過幾句場麵話,便要撲上去再鬥,聽得這方人智一派胡言,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來沒見過麵,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幹什麽?”


    方人智搖頭晃腦的說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餘師弟無冤無仇,為什麽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餘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路見不平,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什麽反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餘師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青城派都是些顛倒是非的潑皮無賴!”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平之怒道:“我罵你便怎樣?”方人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幹,沒關係。”


    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隻聽得唿的一聲,有人撲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揮,待要出擊,終於慢了一步,啪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方人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迴原地,伸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麽你動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林夫人見兒子受辱,唰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燒天”,出招既穩且勁,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輕敵,從腰間拔出長劍,待林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劍還擊。


    林震南長劍一挺,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論。於少俠請!”於人豪一按劍鞘,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道:“林總鏢頭請。”


    林震南心想:“久聞他青城派鬆風劍法剛勁輕靈,兼而有之,說什麽如鬆之勁,如風之輕。我隻有占得先機,方有取勝之望。”當下更不客氣,劍尖一點,長劍橫揮過去,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於人豪見他這一劍來勢甚兇,閃身避開。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鍾馗抉目”,劍尖直刺對方雙目。於人豪提足後躍。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刺到,於人豪舉劍擋格,當的一響,兩人手臂都是一震。


    林震南心道:“還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不過如此。憑你這點功夫,難道便打得出那麽厲害的摧心掌?那決無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後。”想到此處,心中不禁一凜。於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七個方位。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奮力搶攻。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難分上下。


    那邊林夫人和方人智相鬥卻接連遇險,一柄金刀擋不住對方迅速之極的劍招。


    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忙提劍奔向方人智,舉劍往他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開,林平之勢如瘋漢,又即撲上,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登時跌倒,隻聽得一人說道:“躺下罷!”一隻腳重重踏在他身上,跟著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來的隻是地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


    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鬥方人智之時,一人從背後掩來,舉腳橫掃,將林平之絆倒,跟著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後心。林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加刀法鬆散,給方人智迴肘撞出,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那絆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


    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為敵人製住,心下驚惶,唰唰唰急攻數劍。於人豪一聲長笑,連出數招,盡數搶了先機。林震南心下大駭:“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劍法?”於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劍法怎麽樣?”林震南道:“你……你……怎麽會使辟邪劍……”


    方人智笑道:“你這辟邪劍法有什麽了不起?我也會使!”長劍晃動,“群邪辟易”、“鍾馗抉目”、“飛燕穿柳”,接連三招,正都是辟邪劍法。


    霎時之間,林震南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家傳絕學辟邪劍法,對方竟然也都會使,就在這茫然失措之際,鬥誌全消。於人豪喝道:“著!”林震南右膝中劍,膝蓋酸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於人豪長劍上挑,已指住他胸口。隻聽賈人達大聲喝采:“於師哥,好一招‘流星趕月’!”


    這一招“流星趕月”,也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


    林震南長歎一聲,拋下長劍,說道:“你……你……會使辟邪劍法……給咱們一個爽快的罷!”背心上一麻,已給方人智用劍柄撞了穴道,聽他說道:“哼,天下那有這樣便宜的事?先人板板,姓林的龜兒、龜婆、龜孫子,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去見我師父罷。”


    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起,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麵!”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過尺許,賈人達竟不及避開,啪的一聲,正中他鼻梁。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了!踢死了他,師父麵前怎麽交代?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


    賈人達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同門師兄弟也誰都瞧他不起,聽方人智這麽說,倒也不敢再踢,隻得在林平之身上連連吐涎,以泄怒火。


    方於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拋在地下。方人智道:“咱們吃一餐飯再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罷。”賈人達道:“好。”於人豪道:“方師哥,可得防這三個家夥逃了。這老的武功還過得去,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繩子穿在三個龜兒的琵琶骨裏,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


    林平之破口大罵:“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使這些鬼門道,那是下三濫的行逕!”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塞在你嘴裏。”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氣得幾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罵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於師弟,師父教了咱們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咱哥兒倆果然使得似模似樣,林鏢頭一見,登時便魂飛魄散,全身酸軟。林鏢頭,我猜你這時候一定在想:他青城派怎麽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這時心中的確在想:“他青城派怎麽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


    第二迴


    聆秘


    林平之隻想掙紮起身,撲上去和方人智、於人豪一拚,但後心遭點了幾處穴道,下半身全然不能動彈,心想手筋如給挑斷,又再穿了琵琶骨,從此成為廢人,不如就此死了幹淨。突然之間,後麵灶間裏傳來“啊啊”兩下長聲慘唿,卻是賈人達的聲音。


    方人智和於人豪同時跳起,手挺長劍,衝向後進。大門口人影一閃,一人悄沒聲的竄了進來,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後領,提了起來。林平之“啊”的一聲低唿,見這人滿臉凹凹凸凸的盡是痘瘢,正是因她而起禍的那賣酒醜女。


    那醜女抓著他向門外拖去,到得大樹下係馬之處,左手又抓住他後腰,雙手提著他放上一匹馬的馬背。林平之正詫愕間,見那醜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隨即白光閃動,那醜女揮劍割斷馬韁,又在馬臀上輕輕一劍。那馬吃痛,一聲悲嘶,放開四蹄,狂奔入林。


    林平之大叫:“媽,爹!”心中記掛著父母,不肯就此獨自逃生,雙手在馬背上拚命一撐,滾下馬來,幾個打滾,摔入了長草之中。那馬卻毫不停留,遠遠奔馳而去。林平之拉住灌木上的樹枝,想要站起,雙足卻沒半分力氣,隻撐起尺許,便即摔倒,跟著又覺腰間臀上同時劇痛,卻是摔下馬背時撞到了林中的樹根、石塊。


    隻聽得幾聲唿叱,腳步聲響,有人追了過來,林平之忙伏入草叢之中。但聽得兵刃交加聲大作,有幾人激烈相鬥,林平之悄悄伸頭,從草叢空隙向前瞧去,隻見相鬥雙方一邊是青城派的於人豪與方人智,另一邊便是那醜女,還有一個男子,卻用黑布蒙住了臉,頭發花白,是個老者。林平之一怔之間,便知是那醜女的祖父、那姓薩的老頭,尋思:“我先前隻道這兩人也是青城派的,那知這姑娘卻來救我。唉,早知她武功了得,我又何必強自出頭,去打什麽抱不平,沒來由的惹上這場大禍。”又想:“他們鬥得正緊,我這就去相救爹爹、媽媽。”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說什麽也動彈不得。


    方人智連聲喝問:“你……你到底是誰?怎地會使我青城派劍法?”那老者不答,驀地裏白光閃動,方人智手中長劍脫手飛起。方人智急忙後躍,於人豪搶上擋住。那蒙麵老者急出數招。於人豪叫道:“你……你……”語音顯得甚是驚惶,突然錚的一聲,長劍又給絞得脫手。那醜女搶上一步,挺劍疾刺。那蒙麵老者揮劍擋住,叫道:“別傷他性命!”那醜女道:“他們好不狠毒,殺了這許多人。”那老者道:“咱們走罷!”那醜女有些遲疑。那老者道:“別忘了師父的吩咐。”那醜女點點頭,說道:“便宜了他們。”縱身穿林而去。那蒙麵老者跟在她身後,頃刻間便奔得遠了。


    方於二人驚魂稍定,分別拾起自己長劍。於人豪道:“當真邪門!怎地這家夥會使咱們的劍法?”方人智道:“他也隻會幾招,不過……不過這招‘鴻飛冥冥’,可真使得……唉!”於人豪道:“他們把那姓林的小子救去了……”方人智道:“啊喲,可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林震南夫婦!”於人豪道:“是!”兩人轉身飛步奔迴。


    過了一會,馬蹄聲緩緩響起,兩乘馬走入林中,方人智與於人豪分別牽了一匹。馬背上縛著的赫然是林震南和林夫人。林平之張口欲叫“媽!爹!”幸好立時硬生生的縮住,心知這時倘若發出半點聲音,非但枉自送了性命,也失卻了相救父母的機會。


    離開兩匹馬數丈,一跛一拐的走著一人,卻是賈人達。他頭上纏的白布上滿是鮮血,口中不住咒罵:“格老子,入你的先人板板,你龜兒救了那兔兒爺去,這兩隻老兔兒總救不去了罷?老子每天在兩隻老兔兒身上割一刀,咱們挨到青城山,瞧他們還有幾條性命……”方人智大聲道:“賈師弟,這對姓林的夫婦,是師父他老人家千叮萬囑要拿到手的,他們要是有了三長兩短,瞧師父剝你幾層皮下來?”賈人達哼了一聲,不敢再作聲了。


    林平之耳聽得青城派三人擄劫了父母而去,心下反而稍感寬慰:“他們拿了我爹媽去青城山,這一路上又不敢太難為我爹媽。從福建到四川青城山,萬裏迢迢,說什麽也得想法子救爹媽出來。”又想:“到了分局子裏,派人趕去洛陽給外公送信。”


    他在草叢中躺著靜靜不動,蚊蚋來叮,也沒法理會,過了好幾個時辰,天色已黑,背上遭封的穴道終於解開,這才掙紮著爬起,慢慢迴到飯鋪之前,尋思:“我須得易容改裝,叫兩個惡人當麵見到也認不出來,否則一下子便給殺了,那裏還救得到爹媽?”


    走入飯店主人房中,打火點燃了油燈,想找一套衣服,豈知山鄉窮人窮得出奇,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隻見飯鋪主人夫婦的屍首兀自躺在地下,心道:“說不得,隻好換上死人的衣服。”除下死人衣衫,拿在手中,但覺穢臭衝鼻,心想該當洗上一洗,再行換上,轉念又想:“我如為了貪圖一時清潔,耽誤得一時半刻,錯過良機,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豈不成為千古大恨?”咬牙將全身衣衫脫得清光,穿上了死人衣衫。


    點了一根火把,四下裏照視,見自己和父親的長劍、母親的金刀,都拋在地下。他拾起父親的長劍,包上一塊破布,插在背後衣內,走出店門,隻聽得山澗中青蛙閣閣之聲隱隱傳來,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他舉手擲出,火把在黑影中劃了一道紅弧,嗤的一聲,跌入了池塘,登時熄滅,四周又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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