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島主道:“梅女俠,我木兄弟說話簡潔,不似我這等囉唆。他意思說,我們邀請你來俠客島,不是為了梅女俠的家傳梅花拳,而是在於你兩年來新創的那套劍法。”


    那姓梅女子奇道:“我的新創劍法,從來沒人見過,你們又怎地知道?”她說話聲音十分尖銳刺耳,令人聽了甚不舒服,話中含了驚奇之意,更是難聽。


    龍島主微微一笑,向兩名弟子各指一指。那兩名弟子一個著黃衫、一個著青衫,立即踏上幾步,躬身聽令。龍島主道:“你們將梅女俠新創的這套劍法試演一遍,有何不到之處,請梅女俠指正。”


    兩名弟子應道:“是。”走向倚壁而置的一張幾旁。黃衫弟子在幾上取過一柄鐵劍,青衫弟子取過一條軟鞭,向那姓梅女子躬身說道:“請梅女俠指教。”隨即展開架式,縱橫擊刺,鬥了起來。廳上群豪都是見聞廣博之人,但黃衫弟子所使的這套劍法卻是從所未見。


    那女子不住口道:“這可奇了,這可奇了!你們幾時偷看到的?”


    石破天看了數招,心念一動:“這青衫人使的,可不是丁不四爺爺的金龍鞭法麽?”果然聽得丁不四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創了這套劍法出來,針對我的金龍鞭法,那是什麽用意?”那青衫弟子使的果然正是金龍鞭法,但一招一式,都遭黃衫弟子的新奇劍法所克製。那蒙麵女子冷笑數聲,並不迴答。


    丁不四越看越怒,喝道:“想憑這劍法抵擋我金龍鞭法,隻怕還差著一點。”一句話剛出口,便見那黃衫弟子劍法一變,招招十分刁鑽古怪,陰毒狠辣,簡直有點下三濫味道,絕無絲毫名家風範。


    丁不四叫道:“胡鬧,胡鬧!那是什麽劍法?呸,這是潑婦劍法。”心中卻不由得暗暗吃驚:“倘若真和她對敵,陡然間遇上這等下作打法,隻怕便著了她道兒。”然而這等陰毒招數畢竟隻合用於偷襲暗算,不宜於正大光明的相鬥,丁不四心下雖驚訝不止,但一麵卻也暗自欣喜:“這種下流撒潑的招數倘若驟然向我施為,確然不易擋架,但既給我看過了一次,那就毫不足畏了。旁門左道之術,終究是可一而不可再。”


    風良、高三娘子、呂正平、範一飛四人曾在丁不四手下吃過大苦頭,眼見他這路金龍鞭法給對方層出不窮的怪招克製得縛手縛腳,都忍不住大聲喝采。


    丁不四怒道:“叫什麽好?”風良笑道:“我是叫丁四爺子金龍鞭法的好!”高三娘子笑道:“金龍鞭法妙極。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連叫三聲“氣死我了”,學的便是那日丁不四在飯店中挑釁生事之時的口吻。


    那青衫弟子一套金龍鞭法使了大半,突然揮鞭舞個圈子。黃衫弟子便即收招。青衫弟子將軟鞭放迴幾上,空手又和黃衫弟子鬥將起來。


    看得招數,石破天“咦”的一聲,說道:“丁家的拳腳。”原來青衫弟子所使的,竟是丁不三的擒拿手,以及丁不四教過他的各種拳腳。什麽“鳳尾手”、“虎爪手”、“玉女拈針”、“夜叉鎖喉”等等招式,全是丁璫在長江船上曾經教過他的,連丁不四用來避開和他比拚內勁的那招“天王托塔”,也都使了出來。丁不四更加惱怒,大聲說道:“姓梅的,你衝著我兄弟而來,到底是什麽用意?這……這……這不是太也莫名其妙麽?”在他心中,自然知道那姓梅的女子處心積慮,要報複他對她姊姊始亂終棄的負心之罪。


    眼見那黃衫弟子克製丁氏拳腳的劍法陰狠毒辣,什麽撩陰挑腹、剜目戳臀,無所不至,但那青衫弟子盡也抵擋得住。突然之間,那黃衫弟子橫劍下削,青衫弟子躍起閃避。黃衫弟子拋下手中鐵劍,雙手攔腰將青衫弟子抱住,一張口,咬住了他咽喉。


    丁不四驚唿:“啊喲!”這一口似乎便咬在他自己喉頭一般。他一顆心怦怦亂跳,知道這一抱一咬,配合得太過巧妙,自己萬萬躲避不過。


    青衫弟子放開雙臂,和黃衫弟子同時躬身,向丁不四及那蒙麵女子道:“請丁老前輩、梅女俠指正。”再向龍木二島主行禮,拾起鐵劍,退入原來行列。


    姓梅的女子尖聲說道:“你們暗中居然將我手創的劍法學去了七八成,倒也不容易得很。可是這麽演了給他看過,那……那可……”


    丁不四怒道:“這種功夫不登大雅之堂,亂七八糟,不成體統,有什麽難學?”白自在插口道:“什麽不成體統?你丁不四倘若乍然相遇,手忙腳亂之下,身上十七八個窟窿也給人家刺穿了。”丁不四怒道:“你倒來試試。”白自在道:“總而言之,你不是梅女俠的敵手。她在你喉頭咬這一口,你本領再強十倍,也決計避不了。”


    姓梅的女子尖聲道:“誰要你討好了?我和史小翠比,卻又如何?”白自在道:“差得遠了。我夫人不在此處,我夫人的徒兒卻到了俠客島上,喂,孫女婿,你去跟她比比。”


    石破天道:“我看不必比了。”那姓梅女子問道:“你是史小翠的徒兒?”石破天道:“是。”那女子道:“怎麽你又是他的孫女婿?沒上沒下,亂七八糟,一窩子的狗雜種,是不是?”石破天道:“是,我是狗雜種。”那女子一怔,忍不住尖聲大笑。


    木島主道:“夠了!”雖隻兩個字,聲音卻十分威嚴。那姓梅女子一呆,登時止聲。


    龍島主道:“梅女俠這套劍法,平心而論,自不及丁家武功的精奧。不過梅女俠能自創新招,天資穎悟,這些招術中又有不少異想天開之處,因此我們邀請來到敝島,盼能對那古詩的圖解提出新見。至於梅花拳麽,那是祖傳之學,也還罷了。”


    梅女俠道:“如此說來,梅芳姑沒來到俠客島?”龍島主搖頭道:“沒有。”梅女俠頹然坐倒,喃喃的道:“我姊姊……我姊姊臨死之時,就是掛念她這個女兒……”


    龍島主向站在右側第一名的黃衫弟子道:“你給她查查。”


    那弟子道:“是。”轉身入內,捧了幾本簿子出來,翻了幾頁,伸手指著一行字,朗聲讀道:“梅花拳掌門梅芳姑,生父姓丁,即丁……(他讀到這裏,含糊其詞,人人均知他是免得丁不四難堪)……自幼隨母學藝,十八歲上……其後隱居於豫西盧氏縣與陝東商州之間熊耳山之枯草嶺。”


    丁不四和梅女俠同時站起,齊聲說道:“她是在熊耳山中?你怎知道?”


    那弟子道:“我本來不知,是簿上這麽寫的。”


    丁不四道:“連我也不知,這簿子上又怎知道?”


    龍島主朗聲道:“俠客島不才,以維護武林正義為己任,賞善罰惡,秉公施行。武林朋友的所作所為,一動一靜,我們自當詳加記錄,以憑查核。”


    那姓梅女子道:“原來如此。那麽芳姑她……她是在熊耳山的枯草嶺中……”凝目向丁不四瞧去。隻見他臉有喜色,但隨即神色黯然,長歎一聲。那姓梅女子也輕輕歎息。兩人均知,雖然獲悉了梅芳姑的下落,今生今世卻再也無法見她一麵了。


    第二十迴


    “俠客行”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龍島主道:“眾位心中尚有什麽疑竇,便請直言。”


    白自在道:“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那到底是什麽東西,便請賜觀如何?”


    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龍島主道:“正要求教於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來,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向旁緩緩拉開,露出一條長長的甬道。龍木二島主齊聲道:“請!”當先領路。


    群雄均想:“這甬道之內,定是布滿了殺人機關。”不由得都臉上變色。白自在道:“孫女婿,咱爺兒倆打頭陣。”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攜著他手,當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笑聲之中卻不免有些顫抖。餘人料想在劫難逃,一個個跟隨在後。有十餘人坐在桌旁始終不動,俠客島上的眾弟子侍仆卻也不加理會。


    白自在等行出十餘丈,來到一道石門之前,門上刻著三個鬥大古隸:“俠客行”。石破天自然不識,也不以為意。


    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說道:“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請隨意來去觀看,看得厭了,可到洞外散心。一應飲食,每間石室中均有置備,各位隨意取用,不必客氣。”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隨意,可客氣得很啊。就是不能‘隨意離島’,是不是?”


    龍島主哈哈大笑,說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於自願,若要離去,又有誰敢強留?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各位何時意欲歸去,盡可自便。”


    群雄一怔,沒想到俠客島竟如此大方,去留任意,當下好幾個人齊聲問道:“我們現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龍島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當我和木兄弟是什麽人了?我們待客不周,已感慚愧,豈敢強留嘉賓?”群雄心下一寬,均想:“既然如此,待看了那古詩圖解是什麽東西,便即離去。他說過不強留賓客,以他的身分,總不能說過了話不算。”


    各人絡繹走進石室,隻見東麵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點燃著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圖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練功,有的閉著雙目喃喃自語,更有三四人在大聲爭辯。桌上放了不少空著的大瓷碗,當是盛過臘八粥而給石室中諸人喝空了的。


    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驚道:“溫三兄,你……你……你在這裏?”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和白自在交情著實不淺。然而他見到白自在時並不如何驚喜,隻淡淡一笑,說道:“怎麽到今天才來?”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聽說你讓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隻道你……隻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幾場,那知道……”溫仁厚道:“我好端端在這裏研習上乘武功,怎麽就會死了?可惜,可惜你來得遲了。你瞧,這第一句‘趙客縵胡纓’,其中對這個‘胡’字的注解說:‘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書承幹傳雲:數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剪彩為舞衣……’”一麵說,一麵指著石壁上的小字注解,讀給白自在聽。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詢問別來種切,又要打聽島上情狀,問道:“溫三兄,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家中?”


    溫仁厚瞪目道:“你說什麽?這‘俠客行’的古詩圖解,包蘊古往今來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咱們竭盡心智,尚自不能參悟其中十之一二,那裏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你看圖中此人,絕非燕趙悲歌慷慨的豪傑之士,卻何以稱之為‘趙客’?要解通這一句,自非先明白這重要關鍵不可。”


    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左手執扇,右手飛掌,神態甚是優雅瀟灑。溫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圖中人儒雅風流,本該是陰柔之象,注解中卻說:‘須從威猛剛強處著手’,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為體、陽剛為用,這倒不難明白。但如何為‘體’,如何為‘用’,中間實有極大學問。”


    白自在點頭道:“不錯。溫兄,這是我的孫女婿,你瞧他人品還過得去罷?小子,過來見過溫三爺爺。”


    石破天走近,向溫仁厚跪倒磕頭,叫了聲:“溫三爺爺。”溫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學著圖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發掌,唿的一聲,直擊出去,說道:“左陰右陽,陰陽共濟,多半是這道理了。”石破天心道:“這溫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注解:“莊子說劍篇雲:‘太子曰:吾王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縵胡之纓,短後之衣。’司馬注雲:‘縵胡之纓,謂粗纓無文理也。’溫兄,‘縵胡’二字應當連在一起,‘縵胡’就是粗糙簡陋,‘縵胡纓’是說他頭上所帶之纓並不精致,並非說他帶了胡人之纓。這個‘胡’字,是胡裏胡塗之胡,非西域胡人之胡。”


    溫仁厚搖頭道:“不然,你看下一句注解:‘左思魏都賦雲:縵胡之纓。注:銑曰,縵胡,武士纓名。’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可粗陋,也可精致。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掌門人康昆請教過,他是西域胡人,於胡人之事無所不知。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那形狀是這樣的……”說著蹲了下來,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


    白自在又讀壁上所刻注解道:“成玄鍈疏雲:‘曼胡之纓,謂屯項抹額也。’權德輿文集中有雲:‘比屋之人,被縵胡而揮孟勞’,孟勞是寶刀名,縵胡可被,乃衣之一種,非纓也。照成玄鍈的解釋,那是連帽子的披風,《穀梁傳》中就有了,跟胡人並不相幹……”


    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注解又一字不識,聽了半天,全無趣味,便即離去,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一進門便見劍氣縱橫,七對人各使長劍,正在較量,劍刃撞擊,錚錚不絕。這些人所使劍法似各不相同,但變幻奇巧,顯然均極精奧。


    隻見兩人拆了數招,便即罷鬥,一個白須老者說道:“老弟,你剛才這一劍設想雖奇,但你要記得,這一路劍法的總綱,乃‘吳鉤霜雪明’五字。吳鉤者,彎刀也,出劍之時,總須念念不忘‘彎刀’二字,否則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運劍,那並不難,但當使直劍如彎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吳鉤霜雪明’這五字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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