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龍島主道:“我二人發覺不對,立時停手,相互辯難剖析,鑽研其中道理。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以致再鑽研了幾個月,仍然疑難不解。恰在此時,有一艘海盜船飄流到島上,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對餘眾分別審訊,作惡多端的一一處死,其餘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我二人商議,所以鑽研不通這份古詩圖解,多半在於我二人多年練武,先入為主,以致把練功的路子都想錯了,不如收幾名弟子,讓他們來想想。於是我二人從盜夥之中,選了六名識字較多、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分別收為徒弟,也不傳他們內功,隻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要他們去參研圖解。”


    “那知我的三名徒兒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兒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兒之間,三人的想法也大相逕庭,木兄弟的三名徒兒亦複如此。我二人再仔細商量,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來,我們是粗魯武人,不過略通文墨,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理,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難以真正解得明白。於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以一年為期,各收四名弟子,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或是詩才敏捷的名士。”


    他伸手向身穿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說道:“不瞞諸位說,這幾名弟子若去應考,中進士、點翰林是易如反掌。他們初時來到俠客島,未必皆是甘心情願,但學了武功,又去研習圖解,卻個個死心塌地的留了下來,都覺得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


    群雄聽他說:“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均覺大獲我心,不少人都點頭稱是。


    龍島主又道:“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各人的見地卻又各自不同,非但不能對我與木兄弟有所啟發,議論紛紜,反而讓我二人越來越胡塗了。”


    “我們無法可施,大是煩惱,若說棄之而去,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心。有一日,木兄弟道:‘當今之世,說到武學之精博,無過於少林高僧妙諦大師,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我道:‘妙諦大師隱居十餘年,早已不問世事,就隻怕請他不到。’木兄弟道:‘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倘若妙諦大師置之不理,隻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咱們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我道:‘此計大妙,咱們不妨再錄一份,送到武當山愚茶道長那裏。少林、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勝場,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


    “當下我二人將這圖解中的第一圖照式繪了,圖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親自送到少林寺去。不瞞各位說,我二人初時發見這份古詩圖解,略加參研後便大喜若狂,隻道但須按圖修習,我二人的武功當世再無第三人可以及得上。但越加修習,越多疑難不解,待得決意去少林寺之時,先前那秘籍自珍、堅不示人的心情,早消得幹幹淨淨,隻要有人能將我二人心中的疑團死結代為解開,縱使將這份圖解公諸天下,亦不足惜了。”


    “到得少林寺後,我和木兄弟將圖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請知客僧遞交妙諦大師。知客僧初時不肯,說道妙諦大師閉關多年,早已與外人不通音問。我二人便各取一個蒲團坐了,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門,直坐了七日七夜,不令寺中僧人出入。知客僧無奈,才將那信遞了進去。”


    群雄均想:“他說得輕描淡寫,但要將少林寺大門堵住七日七夜,當真談何容易?其間不知經過了多少場龍爭虎鬥。少林群僧定因無法將他二人逐走,這才被迫傳信。”


    龍島主續道:“那知客僧接過信封,我們便即站起身來,離了少林寺,到少室山山腳等候。等不到半個時辰,妙諦大師便即趕到,隻問:‘在何處?’木兄弟道:‘還得去請一個人。’妙諦大師道:‘不錯,要請愚茶!’”


    “三人來到武當山上,妙諦大師說道:‘我是少林寺妙諦,要見愚茶。’不等通報,直闖進內。想少林寺妙諦大師是何等名聲,武當弟子誰也不敢攔阻。我二人跟隨其後。妙諦大師走到愚茶道長清修的苦茶齋中,拉開架式,將圖解第一式中的諸般姿式演了一遍,一言不發,轉身便走。愚茶道長又驚又喜,也不多問,便一齊來到俠客島上。”


    “妙諦大師嫻熟少林諸般絕藝,愚茶道長劍法通神,那是武林中眾所公認的兩位頂尖兒人物。他二位一到島上,便去揣摩圖解,第一個月中,他兩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異。第二個月時便已歧見叢生。到得第三個月,連他那兩位早已淡泊自甘的世外高人,也因對圖解所見不合,大起爭執,甚至……甚至,唉!竟爾動起手來。”


    群雄大是詫異,有的便問:“這兩位高人比武較量,卻是誰勝誰敗?”


    龍島主道:“妙諦大師和愚茶道長各以從圖解上參悟出來的功夫較量,拆到第五招上,兩人所悟相同,登時會心一笑,罷手不鬥,但到第六招上卻又生了歧見。如此時鬥時休,轉瞬數月,兩人參悟所得始終是相同者少而相異者多,然而到底誰是誰非,孰高孰低,卻又難言。我和木兄弟詳行計議,均覺這圖解博大精深,以妙諦大師與愚茶道長如此修為的高人,尚且隻能領悟其中一臠,看來若要通解全圖,非集思廣益不可。常言道得好: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咱們何不廣邀天下奇材異能之士同來島上,各竭心思,一齊參研?”


    “恰好其時島上的‘斷腸蝕骨腐心草’開花,此草若再配以其他佐使之藥,熬成熱粥,服後於我輩練武之士大有補益,於是我二人派出使者,邀請當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各教教主、各幫幫主,以及武功上各有異能絕技的名家大豪,來到敝島喝碗臘八粥,喝過粥後,再請他們去參研圖解。”


    他這番話,各人隻聽得麵麵相覷,將信將疑,人人臉上神色十分古怪。


    過了好半晌,丁不四大聲道:“如此說來,你們邀人來喝臘八粥,純是一番好意了?”


    龍島主道:“全是好意,也不見得。我和木兄弟自有一片自私之心,隻盼天下的武學高人群集此島,能助我兄弟解開心中疑團,將武學之道發揚光大,推高一層。但若說對眾位嘉賓意存加害,各位可是想得左了。”


    丁不四冷笑道:“你這話豈非當麵欺人?倘若隻是邀人前來共同鑽研武學,何以人家不來,你們就殺人家滿門?天下那有如此強兇霸道的請客法子?”


    龍島主點了點頭,雙掌一拍,道:“取賞善罰惡簿來!”便有八名弟子轉入內堂,每人捧了一疊簿籍出來,每一疊都有兩尺來高。龍島主道:“分給各位來賓觀看。”眾弟子分取簿籍,送到諸人席上。每本簿冊上都有黃箋注明某門某派某幫某家等字樣。


    丁不四拿過來一看,隻見箋上寫著“六合丁氏”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驚:“我兄弟是六合人氏,此事天下少有人知,俠客島孤懸海外,消息可靈得很啊。”翻將開來,隻見注明某年某月某日,丁不三在何處幹了何事;某年某月某日,丁不四在何處又幹了何事。雖然未能齊備,但自己二十年來的所作所為,凡犖犖大者,簿中都有書明。


    丁不四額上汗水涔涔而下,偷眼看旁人時,大都均臉現狼狽尷尬之色,隻石破天自顧喝粥,不去理會擺在他麵前那本注有“長樂幫”三字的簿冊。他一字不識,全不知上麵寫的是什麽東西。


    過了一頓飯時分,龍島主道:“收了賞善罰惡簿。”群弟子分別將簿籍收迴。


    龍島主微笑道:“我兄弟分遣下屬,在江湖上打聽訊息,並非膽敢刺探朋友們的隱私,隻是得悉有這麽一會子事,便記了下來。凡是給俠客島剿滅的門派幫會,都是罪大惡極、天所不容之徒。我們雖不敢說替天行道,然而是非善惡,卻也分得清清楚楚。在下與木兄弟均想,我們既住在這俠客島上,所作所為,總須對得住這‘俠客’兩字才是。我們隻恨俠客島能為有限,不能盡誅普天下的惡徒。各位請仔細想一想,有那一個名門正派或是行俠仗義的幫會,是因為不接邀請銅牌而給俠客島誅滅了的?”


    隔了半晌,無人置答。


    龍島主道:“因此上,我們所殺之人,其實無一不是罪有應得……”


    白自在忽然插口說道:“河北通州聶家拳聶老拳師聶立人,並無什麽過惡,何以你們將他滿門殺了?”


    龍島主抽出一本簿子,隨手輕揮,說道:“威德先生請看。”那簿冊緩緩向白自在飛了過去。白自在伸手欲接,不料那簿冊突然間在空中微微一頓,猛地筆直墜落,在白自在中指外二尺之處跌向席上。


    白自在急忙伸手一抄,才將簿冊接住,不致落入席上粥碗之中,當場出醜。簿籍入手,頗有重甸甸之感,不由得心中暗驚:“此人將一本厚隻數分的帳簿隨手擲出,來勢甚緩而力道極勁,遠近如意,變幻莫測,實有傳說中所謂‘飛花攻敵、摘葉傷人’之能。以這般手勁發射暗器,又有誰閃避擋架得了?我自稱‘暗器第一’,這四個字非摘下不可。”


    隻見簿麵上寫著“河北通州聶家拳”七字,打開簿子,第一行觸目驚心,便是“庚申五月初二,聶宗台在滄州郝家莊奸殺二命,留書嫁禍於黑虎寨盜賊”,第二行書道:“庚申十月十七,聶宗泰在濟南府以小故擊傷劉文質之長子,當夜殺劉家滿門一十三人滅口。”聶宗台、聶宗泰都是聶老拳師的兒子,在江湖上頗有英俠之名,想不到暗中竟無惡不作。


    白自在沉吟道:“這些事死無對證,也不知是真是假。在下不敢說二位島主故意濫殺無辜,但俠客島派出去的弟子誤聽人言,隻怕也是有的。”


    張三突然說道:“威德先生既是不信,請你不妨再瞧瞧一件東西。”說著轉身入內,隨即迴出,右手一揚,一本簿籍緩緩向白自在飛去,也是飛到他身前二尺之處,突然下落,手法與龍島主一般無異。白自在已然有備,伸手抄起,入手的份量卻比先前龍島主擲簿時輕得多了,打了開來,卻見是聶家的一本帳簿。


    白自在少年時便和聶老拳師相稔,識得他的筆跡,見那帳簿確是聶老拳師親筆所書,一筆筆都是銀錢來往。其中一筆之上注以“可殺”兩個朱字,這兩字卻是旁人所書。這一筆帳是:“初八,買周家村田八十三畝二分,價銀七十兩。”白自在心想:“七十兩銀子買了八十多畝田,這田買得忒也便宜,其中定有威逼強買之情。”


    又看下去,見另一筆帳上又寫了“可殺”兩個朱字,這一筆帳是:“十五,收通州張縣尊來銀二千五百兩。”心想:“聶立人好好一個俠義道,為什麽要收官府的錢財,那多半是勾結貪官汙吏,欺壓良善,做那傷天害理的勾當了。”


    一路翻將下去,出現“可殺”二字的不下五六十處,情知這朱筆二字是張三或李四所批,每一筆收支之中,顯然都隱藏著卑鄙無恥的狠惡行徑,不由得掩卷長歎,說道:“知人知麵不知心!這聶立人當真可殺。姓白的倘若早得幾年見了這本帳簿,俠客島就算對他手下留情,姓白的也要殺他全家。”說著站起身來,走到張三身前,雙手捧著帳簿還了給他,說道:“佩服,佩服!”


    轉頭向龍木二島主瞧去,景仰之情,油然而生,尋思:“俠客島門下高弟,不但武功卓絕,而且行事周密,主持公道。如何賞善我雖不知,但罰惡這等公正,賞善自也妥當。‘賞善罰惡’四字,當真名不虛傳。我雪山派門下弟子人數雖多,卻那裏有張三、李四這等人才?唉,‘大宗師’三字,倘再加在白自在頭上,寧不令人汗顏?”


    龍島主似猜到了他心中念頭,微笑道:“威德先生請坐。先生久居西域,對中原那批衣冠禽獸的所作所為,多有未知,也怪先生不得。”白自在搖搖頭,迴歸己座。


    丁不四大聲道:“如此說來,俠客島過去數十年中殺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邀請武林同道前來,用意也隻在共同參研武功?”


    龍木二島主同時點頭,說道:“不錯!”


    丁不四又道:“那為什麽將來到島上的武林高手個個都害死了,竟令他們連屍骨也不得還鄉?”龍島主搖頭道:“丁先生此言差矣!道路傳言,焉能盡信?”丁不四道:“依龍島主所說,那麽這些武林高手,一個都沒有死?哈哈,可笑啊,可笑!”


    龍島主仰天大笑,也道:“哈哈,可笑啊,可笑!”


    丁不四愕然問道:“有什麽可笑?”龍島主笑道:“丁先生是敝島貴客。丁先生既說可笑,在下隻有隨聲附和,也說可笑了。”丁不四道:“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喝臘八粥的武林高手,沒有三百,也有兩百。龍島主居然說他們尚都健在,豈非可笑?”龍島主道:“凡人皆有壽數天年,大限既屆,若非大羅金仙,焉得不死?隻要並非俠客島醫治不力,更非我們下手害死,也就是了。”


    丁不四側過頭想了一會,道:“那麽在下向龍島主打聽一個人。有一個女子,名叫……名叫這個芳姑,聽說二十年前來到了俠客島上,此人可曾健在?”龍島主道:“這位女俠姓什麽?多大年紀?是那一個門派幫會的首腦?”丁不四道:“姓什麽……這可不知道了,本來是應該姓丁的……”


    那蒙麵女子突然尖聲說道:“就是他的私生女兒。這姑娘可不跟爺姓,她跟娘姓,叫作梅芳姑。”丁不四臉上一紅,道:“嘿嘿,姓梅就姓梅,用不著這般大驚小怪。她……她今年約莫四十歲……”那女子尖聲道:“什麽約莫四十歲?是三十九歲。”丁不四道:“好啦,好啦,是三十九歲。她也不是什麽門派的掌門,更不是什麽幫主教主,隻不過她學的梅花拳,天下隻她一家,多半是請上俠客島來了。”


    木島主搖頭道:“梅花拳?沒資格。”那蒙麵女子尖聲道:“梅花拳為什麽沒資格?我……我這不是收到了你們的邀宴銅牌?”木島主搖頭道:“不是梅花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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