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道:“正是。不知那位是雪山派掌門人?我們奉俠客島島主之命,手持銅牌前來,邀請貴派掌門人赴敝島相敘,喝一碗臘八粥。”說著探手入懷,取出兩塊銅牌,轉頭向李四道:“聽說雪山派掌門人是威德先生白老爺子,這裏的人,似乎都不像啊。”李四搖頭道:“我瞧著也不像。”


    廖自礪道:“姓白的早已死了,新的掌門人……”他一言未畢,封萬裏接口罵道:“放屁!威德先生並沒死,不過……”廖自礪怒道:“你對師叔說話,是這等模樣麽?”封萬裏道:“你這種人,也配做師叔!”


    廖自礪長劍直指,便向他刺去。封萬裏舉劍擋開,退了一步。廖自礪殺得紅了雙眼,仗劍直上。一名長門弟子上前招架。跟著成自學、齊自勉、梁自進紛紛揮劍,又殺成一團。


    雪山派這場大變,關涉重大,成、齊、廖、梁四個師兄弟互相牽製,互相嫉妒,長門處境雖甚不利,實力卻也殊不可侮,因此雖有賞善罰惡使者在場,但本支麵臨生死存亡的大關頭,各人竟不放鬆半步,一時殺得難解難分,均盼先在內爭中占了上風,再來處理銅牌邀宴之事。


    張三笑道:“各位專心研習劍法,發揚武學,原是大大美事,但來日方長,卻也不爭這片刻。雪山派掌門人到底是那一位?”說著緩步上前,雙手伸出,亂抓亂拿,隻聽得嗆啷啷響聲不絕,七八柄長劍都已投在地下。成、齊、廖、梁四人以及封萬裏與幾名二代弟子手中的長劍,不知如何竟都給他奪下,拋擲在地。各人隻感到胳臂一震,兵刃便已離手。


    這一來,廳上眾人無不駭然失色,才知來人武功之高,委實匪夷所思。各人登時忘卻了內爭,記起武林中所盛傳賞善罰惡使者所到之處、整個門派盡遭屠滅的種種故事,不自禁的都覺全身寒毛豎立,好些人更牙齒相擊,身子發抖。


    先前各人均想淩霄城偏處西域,極少與中土武林人士往還,這邀宴銅牌未見得會送來雪山派;善惡二使的武功得諸傳聞,多半言過其實,未必真有這等厲害;再則雪山派有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大樹遮蔭,便有天大禍事,也自有他挺身抵擋,因此於這件事誰也沒多加在意。豈知突然之間,預想不會來的人終究來了,所顯示的武功隻有比傳聞更高,而遮蔭的大樹又偏偏給自己砍倒了。人人都知,過去三十年中前赴俠客島的掌門人,沒一人能活著迴來,此時誰做了雪山派掌門人,便等如是自殺一般。


    還在片刻之前,五支互爭雄長,均盼由本支首腦出任掌門。五支由勾心鬥角的暗鬥,進而為揮劍擊殺的明爭,驀地裏情勢急轉直下,封、成、齊、廖、梁五人一怔之間,不約而同的伸手指出,說道:“是他!他是掌門人!”


    霎時之間,大廳中寂靜無聲。


    僵持片刻,廖自礪道:“三師哥年紀最大,順理成章,自當接任本派掌門。”齊自勉道:“年紀大有什麽用?廖師弟武功既高,門下又人才濟濟,這次行事,以你出力最多。廖師弟如不做掌門,就算旁人做了,這位子也決計坐不穩。”梁自進冷冷的道:“本門掌門人本來是大師兄,大師兄不做,當然是二師兄做,那有什麽可爭的?”成自學道:“咱四人中論到足智多謀,還推五師弟。我讚成由五師弟來擔當大任。須知今日之事,乃鬥智不鬥力。”


    廖自礪道:“掌門人本來是長門一支,齊師哥既然不肯做,那麽由長門中的封師侄接任,大夥兒也沒異言,至少我姓廖的大表讚成。”封萬裏道:“剛才有人大聲叱喝,要將長門一支的弟子盡數殺了,不知是誰放的狗屁?”廖自礪雙眉陡豎,待要怒罵,但轉念一想,強自忍耐,說道:“事到臨頭,臨陣退縮,未免也太無恥。”


    五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推舉別人出任掌門。


    張三笑吟吟的聽著,不發一言。李四卻耐不住了,喝道:“到底那一個是掌門人?你們這般的吵下去,再吵十天半月也不會有結果,我們可不能多等。”


    梁自進道:“成師哥,你快答應吧,別要惹出禍事來,都是你一個人連累了大家。”成自學怒道:“為什麽是我牽累了大家,卻不是你?”五人又吵嚷不休。


    張三笑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你們五位以武功決勝敗,誰的功夫最強,誰便是雪山派掌門。”五人麵麵相覷,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均不接嘴。


    張三又道:“適才我二人進來之時,你們五位正在動手廝殺,猜想一來是研討武功,二來是憑強弱定掌門。我二人進來得快了,打斷了列位的雅興。這樣罷,你們接著打下去,不到一個時辰,勝敗必分。否則的話,我這個兄弟性子最急,一個時辰中辦不完這件事,他隻怕要將雪山派盡數誅滅了。那時誰也做不成掌門,反而不美。一、二、三!這就動手罷!”


    唰的一聲,廖自礪第一個拔出劍來。


    張三忽道:“站在窗外偷瞧的,想必也都是雪山派的人了,一起都請進來罷!既是憑武功強弱以定掌門,那就不分輩份大小,人人都可出手。”袍袖向後拂出,砰的一聲響,兩扇長窗為他袖風所激,直飛了出去。


    史婆婆道:“進去罷!”左手拉著阿繡,右手拉著石破天,三人並肩走進廳去。


    廳上眾人一見,無不變色。成、齊、廖、梁四人各執兵刃,將史婆婆等三人圍住了。史婆婆隻嘿嘿冷笑,並不作聲。封萬裏卻上前躬身行禮,顫聲道:“參……參……參見師……師……娘!”


    石破天心中一驚:“怎麽我師父是他的師娘?”史婆婆雙眼向天,渾不理睬。


    張三笑道:“很好,很好!這位冒充長樂幫主的小朋友,卻迴到雪山派來啦!二弟,你瞧這家夥跟咱們三弟可真有多像!”李四點頭道:“就是有點兒油腔滑調,賊頭狗腦!那裏有漂亮妞兒,他就往那裏鑽。”


    石破天心道:“大哥、二哥也當我是石中玉。我隻要不說話,他們便認我不出。”


    張三說道:“原來這位婆婆是白老夫人,多有失敬。你的師弟們看上了白老爺子的掌門之位,正在較量武功,爭奪大位,好罷!大夥兒這便開始!”


    史婆婆滿臉鄙夷之色,攜著石破天和阿繡兩人,昂首而前。成自學等四人不敢阻攔,眼睜睜瞧著她往太師椅中一坐。


    李四喝道:“你們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成自學道:“不錯!”舉劍向梁自進刺去。梁自進揮劍擋開,腳下踉蹌,站立不定,說道:“成師哥劍底留情,小弟不是你對手!”這邊廖自礪和齊自勉也作對兒鬥了起來。


    四人隻拆得十餘招,旁觀的人無不暗暗搖頭,但見四人劍招中漏洞百出,發招不是全無準頭,便是有氣沒力,那有半點雪山派第一代名手的風範?便是隻學過一兩年劍法的少年,隻怕也比他們強上幾分。顯而易見,這四人此刻不是“爭勝”,而是在“爭敗”,人人不肯做雪山派掌門,不過事出無奈,勉強出手,隻盼輸在對方劍下。


    可是既然人同此心,那就誰也不易落敗。梁自進身子一斜,向成自學的劍尖撞將過去。成自學叫聲:“啊喲!”左膝突然軟倒,劍尖拄向地下。廖自礪挺劍刺向齊自勉,但見對方不閃不避,呆若木雞,這一劍便要刺入他肩頭,忙迴劍轉身,將背心要害賣給對方。


    張三哈哈大笑,說道:“老二,咱二人足跡遍天下,這般精采的比武,今日卻是破題兒第一遭得見,當真大開眼界。難怪雪山派武功獨步當世,果然與眾不同。”


    史婆婆厲聲喝道:“萬裏,你把掌門人和長門弟子都關在那裏?快去放出來!”


    封萬裏顫聲道:“是……是廖師叔關的,弟子確實不知。”史婆婆道:“你知道也好,不知也好,不快去放了出來,我立時便將你斃了!”封萬裏道:“是,是,弟子這就立刻去找。”說著轉身便欲出廳。


    張三笑道:“且慢!閣下也是雪山掌門的繼承人,豈可貿然出去?你!你!你!你!”連指四名雪山弟子,說道:“你們四人,去把監禁著的眾人都帶到這裏來,少了一個,你們的腦袋便像這樣。”右手一探,向廳中木柱抓去,柱子上登時出現一個大洞,隻見他手指縫中木屑紛紛而落。


    那四名雪山弟子不由自主的都打了個寒戰,隻見張三的目光射向自己腦袋,右手五指抖動,像是要向自己頭上抓一把似的,當即喏喏連聲,走出廳去。


    這時成、齊、廖、梁四人兀自在你一劍、我一劍的假鬥不休。四人聽了張三的譏嘲,都已不敢在招數上故露破綻,因此內勁固然惟恐不弱,姿式卻是隻怕不狠,厲聲吆喝之餘,再輔以咬牙切齒,橫眉怒目,他四人先前真是性命相拚,神情也沒這般兇神惡煞般猙獰可怖。隻見劍去如風,招招落空,掌來似電,輕軟勝綿。


    史婆婆越看越惱,喝道:“這些鬼把式,也算是雪山派的武功嗎?淩霄城的臉麵可給你們丟得幹幹淨淨了。”轉頭向石破天道:“徒兒,拿了這把刀去,將他們每一個的手臂都砍一條下來。”


    石破天在張三、李四麵前不敢開口說話,隻得接過單刀,向成自學一指,揮刀砍去。


    成自學聽得史婆婆叫人砍自己的臂膀,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眼見他單刀砍到,忙揮劍擋開,這一劍守中含攻,凝重狠辣,不知不覺顯出了雪山劍法的真功夫來。


    張三喝采道:“這一劍才像個樣子。”


    石破天心念一動:“大哥二哥知道我內力不錯,倘若我憑內力取勝,他們便認出我是狗雜種了。我既冒充石中玉,便隻有使雪山劍法。”當下揮刀斜刺,使一招雪山劍法的“暗香疏影”。成自學見他招數平平,心下不再忌憚,運劍封住了要害,數招之後,引得他一刀刺向自己左腿,假裝封擋不及,“啊喲”一聲,刀尖已在腿上劃了一道口子。成自學投劍於地,淒然歎道:“英雄出在少年,老頭子是不中用的了。”


    梁自進揮劍向石破天肩頭削下,喝道:“你這小子無法無天,連師叔祖也敢傷害!”他對石破天所使劍法自是了然於胸,數招之間,便引得他以一招“風沙莽莽”在自己左臂輕輕掠過,登時跌出三步,左膝跪地,大叫:“不得了,不得了,這條手臂險些給這小子砍下來了。”跟著齊自勉和廖自礪雙戰石破天,各使巧招,讓他刀鋒在自己身上劃破一些皮肉,雙雙認輸退下。一個連連搖頭,黯然神傷;一個暴跳如雷,破口大罵。


    史婆婆厲聲道:“你們輸給了這孩兒,那是甘心奉他為掌門了?”


    成、齊、廖、梁四人一般心思:“奉他為掌門,隻不過是送他上俠客島去做替死鬼,有何不可?”成自學道:“兩位使者先生定下規矩,要我們各憑武功爭奪掌門。我藝不如人,以大事小,那也是無法可想。”齊、廖、梁三人隨聲附和。


    史婆婆道:“你們服是不服?”四人齊聲道:“口服心服,更無異言。”心中卻想:“待這兩個惡人走後,淩霄城中還不是我們的天下?諒一個老婆子和一個小鬼有何作為?”史婆婆道:“那麽怎不參拜新任雪山派掌門?”想到金烏派開山大弟子居然做了雪山派掌門人,登時樂不可支,一時卻沒想到,此舉不免要令這位金烏派大弟子兼雪山派掌門人小命不保。


    忽然廳外有人厲聲喝道:“誰是新任雪山派掌門?”正是白萬劍的聲音,跟著鐵鏈嗆啷啷聲響,走進數十人來。這些人手足都鎖在鐐銬之中,白萬劍當先,其後是耿萬鍾、王萬仞、柯萬鈞、唿延萬善、汪萬翼、花萬紫等一幹新自中原歸來的長門弟子。


    白萬劍一見史婆婆,叫道:“媽,你迴來了!”聲音中充滿驚喜之情。


    石破天先前聽封萬裏叫史婆婆為師娘,已隱約料到她是白自在的夫人,此刻聽白萬劍唿她為娘,自是更無疑惑,隻好生奇怪:“我師父既是雪山派掌門人的夫人,為什麽要另創金烏派,又口口聲聲說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


    阿繡奔到白萬劍身前,叫道:“爹爹!”


    史婆婆既是白萬劍的母親,阿繡自是白萬劍的女兒了,可是她這一聲“爹爹”,還是讓石破天大吃了一驚。


    白萬劍大喜,顫聲道:“阿繡,好啊,你……你……沒死?”


    史婆婆冷冷的道:“她自然沒死!難道都像你這般膿包鼻涕蟲?虧你還有臉叫我一聲媽!我生了你這混蛋,恨不得一頭撞死了幹淨!老子給人家關了起來,自己身上叮叮當當的戴上這一大堆廢銅爛鐵,臭美啦,是不是?什麽‘氣寒西北’?你是‘氣死西北’!他媽的什麽雪山派,戴上手銬腳鏈,是雪山派什麽高明武功啊?老的是混蛋,小的也是混蛋,他媽的師弟、徒弟、徒子、徒孫,一古腦兒都是混蛋,乘早給我改名作混蛋派是正經!”


    白萬劍等她罵了一陣,才道:“媽,孩兒和眾師弟並非武功不敵,為人所擒,乃是這些反賊暗使奸計。他……”手指廖自礪,氣憤憤的道:“這家夥扮作了爹爹,在被窩中暗藏機關,孩兒這才失手……”史婆婆怒斥:“你這小混蛋更加不成話了,認錯了旁人,也還罷了,連自己爹爹也都認錯,還算是人麽?”


    石破天心想:“認錯爹爹,也不算希奇。石莊主、石夫人就認錯我是他們的兒子,連帶我也認錯了爹爹。唉,卻不知我的爹爹到底是誰。”


    白萬劍自幼給母親打罵慣了,此刻給她當眾大罵,雖感羞愧,也不如何放在心上,隻是記掛著父親的安危,問道:“媽,爹爹可平安麽?”史婆婆怒道:“老混蛋是活是死,你小混蛋不知道,我又怎知道?老混蛋活在世上丟人現眼,讓師弟和徒弟們給關了起來,還不如早早死了的好!”白萬劍聽了,知道父親隻是給本門叛徒監禁了,性命卻尚無礙,心中登時大慰,道:“謝天謝地,爹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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