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清、閔柔見到那少年,都不禁喜出望外。閔柔更“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你……你……”總算她江湖閱曆甚富,那“玉兒”兩字才沒叫出口來。


    這少年正是石破天,他躲在草叢之中,聽到群道責問石清夫婦,心想自己倘若出頭,不免要和群道動手,自己一雙毒掌,殺人必多,實在十分不願。但聽衝虛越說越兇,石夫人更給他罵得哭了起來,再也忍耐不住,當即挺身而出。


    衝虛大聲喝道:“你是什麽人?怎知我們是冤枉人了?”石破天道:“石莊主和石夫人沒拿你們的銅牌,你們卻硬說他們拿了,那不是冤枉好人麽?”衝虛挺劍踏上一步,喝道:“你這小孩子又知道什麽了,卻在這裏胡說八道!”


    石破天道:“我自然知道。”他本想實說是自己拿了,但想隻要一說出口,對方定要搶奪,自己倘若不還,勢必動手,那麽又要殺人,是以忍住不說。


    衝虛心中一動:“說不定這少年得悉其中情由。”便問:“那麽是誰拿的?”


    石破天道:“總而言之,決不是石莊主、石夫人拿的。你們得罪了他們,又惹得石夫人哭了,大是不該,快快向石夫人賠禮罷。”


    閔柔陡然間見到自己朝思暮想、牽肚掛腸的孩兒安然無恙,已是不勝之喜,這時聽得他叫衝虛向自己賠禮,全是維護母親之意。她生了兩個兒子,花了無數心血,流了無數眼淚,直到此刻,才聽到兒子說一句迴護母親的言語,登時情懷大慰,隻覺過去二十年來為他而受的諸般辛勞、傷心、焦慮、屈辱,那是全都不枉了。


    石清見妻子喜動顏色,眼淚卻涔涔而下,明白她心意,一直捏著她手掌的手又緊了一緊,心中也想:“玉兒雖有種種不肖,對母親倒極有孝心。”


    衝虛聽他出言挺撞,心下大怒,高聲道:“你是誰?憑什麽來叫我向石夫人賠禮?”


    閔柔心中一歡喜,對衝虛的枉責已絲毫不以為意,生怕兒子和他衝突起來,傷了師門和氣,忙道:“衝虛師哥是一時誤會,大家自己人,說明白了就是,又賠什麽禮了。”轉頭向石破天柔聲道:“這裏的都是師伯、師叔,你磕頭行禮罷。”


    石破天對閔柔本就大有好感,這時見她臉色溫和,淚眼盈盈的瞧著自己,充滿了愛憐之情,一生之中,從未有誰對自己如此的真心憐愛,不由得熱血上湧,但覺不論她叫自己去做什麽都萬死不辭,磕幾個頭又算得什麽?當下不加思索,雙膝跪地,向衝虛磕頭,說道:“石夫人叫我向你們磕頭,我就磕了!”


    天虛、衝虛等都是一呆,眼見石破天對閔柔如此順服,心想石清有兩個兒子,一個給仇家殺了,一個給人擄去,這少年多半是他夫婦的弟子。


    衝虛脾氣雖然暴躁,究是玄門練氣有道之士,見石破天行此大禮,胸中怒氣登平,當即翻身下馬,伸手扶起,道:“不須如此客氣!”那知石破天心想石夫人叫自己磕頭,總須磕完才行,衝虛伸手來扶,卻不即行起身。衝虛一扶之下,隻覺對方的身子端凝如山,竟紋風不動,不禁又怒氣上衝,心道:“你當我長輩,卻自恃內功了得,在我麵前顯本事來了!”當下吸一口氣,將內力運到雙臂之上,用力向上一抬,要將他掀個筋鬥。


    石清夫婦眼見衝虛的姿式,他們同門學藝,練的是一般功夫,如何不知他臂上已使上了真力?石清哼的一聲,微感氣惱,但想他是師兄,也隻好讓兒子吃一點虧了。閔柔卻叫道:“師哥手下留情!”


    卻聽得唿的一聲,衝虛的身子騰空而起,向後飛出,正好重重撞上了他自己的坐騎。衝虛腳下踉蹌,連使“千斤墜”功夫,這才定住,那匹馬給他這麽一撞,卻長嘶一聲,前腿跪倒。原來石破天內力充沛,衝虛大力掀他,沒能掀動,若不是撞在馬上,便會摔一個大筋鬥。


    這一下人人都瞧得清楚,自都大吃一驚。石清夫婦在揚州城外土地廟中曾和石破天交劍,知他內力渾厚,但決計想不到他內力修為竟已到了這等地步,單藉反擊之力,便將上清觀中一位一等一的高手如此憑空摔出。


    衝虛站定身子,左手在腰間一搭,已拔出長劍,氣極反笑,說道:“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才調勻了氣息,說道:“師弟、師妹調教出來的弟子果然不同凡響,我這可要領教領教。”說著長劍一挺,指向石破天胸口。


    石破天退了一步,連連搖手,道:“不,不,我不跟你打架。”


    天虛瞧出石破天的武功修為非同小可,心想衝虛師弟和他相鬥,以師伯的身分,勝了沒什麽光采,如若不勝,更成了大大笑柄,見石破天退讓,正中下懷,便道:“都是自己人,又較量什麽?便要切磋武藝,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


    石破天道:“是啊,你們是石莊主、石夫人的師兄,我一出手又打死了你們,就大大不好了。”他全然不通人情世故,隻怕自己毒掌出手,又殺死了對方,隨口便說了出來。


    上清觀群道素以武功自負,那想到他實是一番好意,一聽之下,無不勃然大怒。十多名道人中,倒有七八個胡子氣得不住顫動。石清也喝:“你說什麽?不得胡言亂語。”


    衝虛遵從掌門師兄的囑咐,已收劍退開,聽石破天這句淩辱藐視之言,那裏還再忍耐得住?大踏步上前,喝道:“好,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將我們都打死了,出招罷!”石破天不住搖手,道:“我不和你動手。”衝虛愈益惱怒,道:“哼,你連和我動手也不屑!”唰的一劍,刺向他肩頭。他見石破天手中並無兵刃,這一劍劍尖所指之處並非要害,他是上清觀中的劍術高手,臨敵的經曆雖比不上石清夫婦,出招之快卻絲毫不遜。


    石破天一閃身沒能避開,隻聽得噗的一聲輕響,肩頭已然中劍,立時鮮血冒出。閔柔驚叫:“哎喲!”衝虛喝道:“快取劍出來!”


    石破天尋思:“你是石夫人的師兄,適才我已誤殺了她兩個師兄,若再殺你,一來對不起石夫人,二來我也成為大壞人了。”當衝虛一劍刺來之時,他若出掌劈擊,便能擋開,但他怕極了自己掌上劇毒,雙手負在背後,用力互握,說什麽也不肯出手。


    上清觀群道見了他這般模樣,都道他有心藐視,即連修養再好的道人也都大為生氣。有人便道:“衝虛師兄,這小子狂妄得緊,不妨教訓教訓他!”


    衝虛道:“你真不屑和我動手?”唰唰又是兩劍。他出招實在太快,石破天對劍法又沒多大造詣,身子雖然急閃,仍沒能避開,左臂右胸又中了一劍。幸好衝虛劍下留情,隻求逼他出手,並非要取他性命,這兩劍一刺中他皮肉,立即縮迴,所傷極輕。


    閔柔見愛子連中三處劍傷,心疼無比,見衝虛又一劍刺出,當的一聲,立時揮劍架開,隻聽得當當當當,便如爆豆般接連響了一十三下,瞬息間已拆了一十三招。衝虛連攻一十三劍,閔柔擋了一十三劍,兩人都是本派好手,這“上清快劍”施展出來,直如星丸跳擲,火光飛濺,迅捷無倫。這一十三劍一過,群道和石清都忍不住大叫一聲:“好!”


    場上這些人,除石破天外,個個是上清觀一派的劍術好手,眼見衝虛這一十三劍攻得淩厲剽悍,鋒銳之極,而閔柔連擋一十三劍,卻也是綿綿密密,嚴謹穩實,兩人在彈指之間一攻一守,都施展了本門劍術的巔峰之作,自是人人瞧得心曠神怡。


    天虛知道再鬥下去,兩人也不易分出勝敗,問道:“閔師妹,你是護定這少年了?”


    閔柔不答,眼望丈夫,要他拿個主意。


    石清道:“這孩子目無尊長,大膽妄為,原該好好教訓才是。他連中衝虛師兄三劍,幸蒙師兄劍下留情,這才沒送了他小命。這孩子功夫粗淺,怎配跟衝虛師兄過招?孩子,快向眾位師伯磕頭賠罪。”


    衝虛大聲道:“他明明瞧不起人,不屑動手。否則怎麽說一出手便將我們都打死了?”


    石破天攤開手掌,見掌心中隱隱又現紅雲藍線,歎了口氣,說道:“我這一雙手老是會闖禍,動不動便打死人。”


    上清觀群道又人人變色。石清聽他兀自狂氣逼人,討那嘴頭上便宜,心下也不禁生氣,喝道:“你這小子當真不知天高地厚,適才衝虛師伯手下留情,才沒將你殺死,你難道不知麽?”石破天道:“我知道他手下留情,那很好啊!我……我……我也不想殺死他,因此也是手下留情。”石清大怒,登時便想搶上去揮拳便打。他身形稍動,閔柔立知其意,當即拉住了他左臂,這一拉雖然使力不大,石清卻也不動了。


    衝虛適才向石破天連刺三劍,見他閃避之際,顯然全未明白本門劍法的精要所在,而內力卻又如此強勁,以武功而論,頗不像是石清夫婦的弟子,心下已然起疑,而當石破天舉掌察看之時,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腥臭,更疑竇叢生,喝問:“小子,你是誰的徒弟,卻學得這般貧嘴滑舌?”


    石破天道:“我……我……我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


    衝虛一怔,心想:“什麽金烏派,銀烏派?武林中可沒這門派,這小子多半又在胡說八道。”便冷笑道:“我還道閣下是石師弟的高足呢。原來不是自己人,那便無礙了。”向站在身旁的兩名師弟使個眼色。


    兩名道人會意,倒轉長劍,各使一招“朝拜金頂”,一個對著石清,一個對著閔柔。這“朝拜金頂”是上清劍法中禮敬對方的招數,通常是和尊長或是武林名宿動手時所用,這一招劍尖向地,左手劍訣搭在劍柄之上,純是守勢,看似行禮,卻已將身前五尺之地守禦得十分嚴密,敵未動,己不動,敵如搶攻,立遇反擊。


    石清夫婦如何不明兩道的用意,那是監視住了自己,若再出劍迴護兒子,這二道手中的長劍立時便彈起應戰,但隻要自己不出招,這二道卻永遠不會有敵對的舉動,那是不傷同門義氣之意。閔柔向身前的師兄靈虛瞧了一眼,心想:“當年在上清觀學藝之時,靈虛師兄笨手笨腳,劍術遠不如我,但瞧他這一招‘朝拜金頂’似拙實穩,已非吳下阿蒙,真要動手,隻怕非三四十招間能將他打敗。”


    她心念略轉之間,隻見衝虛手中長劍連續抖動,已將石破天圈住,聽他喝道:“你再不還手,我將你這金烏派的惡徒立斃於當場。”他叫明“金烏派”,顯是要石清夫婦事後無法為此翻臉。石清當機立斷,知道兒子再不還手,衝虛真的會將他刺得重傷,但若還手相鬥,衝虛既知自己夫婦有迴護之意,下手決不會過份,隻點到為止,殺殺他的狂氣,於少年人反有益處,當即叫道:“孩子,師伯要點撥你功夫,於你大有好處。師伯決不會傷你,不用害怕,快取兵刃招架罷!”


    石破天隻見前後左右都是衝虛長劍的劍光,逼得自己臉上寒氣森森,不由得大是害怕,適才為他接連刺中三劍,躲閃不得,知這道人劍法十分厲害,聽石清命他取兵刃還手,心頭一喜:“是了,我用兵刃招架,手上的毒藥便不會害死了他。”瞥眼見到地下一柄單刀,正是那個盧十八的弟子所遺,忙叫道:“好,好!我還手就是,你……你可別用劍刺我。等我拾起地下這柄刀再說。你如乘機在我背心刺上一劍,那可不成,你不許賴皮。”


    衝虛見他說得氣急敗壞,又好氣,又好笑,“呸”的一聲,退開了兩步,跟著噗的一響,將長劍插在地上,說道:“你當我衝虛是什麽人,難道還會偷襲你這小子?”雙手插在腰間,等他拾刀,心想:“這小子原來使刀,那麽絕非石師弟夫婦的弟子了。隻不知石師弟如何又叫他稱我師伯?”


    石破天俯身正要去拾單刀,突然心念一動:“待會打得兇了,說不定我一個不小心,左手又隨手出掌打他,豈不是又要打死人,還是把左手綁在身上,那就太平無事。”當下又站直身子,向衝虛道:“師伯,對不起,請你等一等。”隨即解開腰帶,左手垂在身旁,右手用腰帶將左臂縛在身上,各人眼睜睜的瞧著,均不知他古裏古怪的玩什麽花樣。石破天收緊腰帶,牢牢打了個結,這才俯身抓起單刀,說道:“好了,咱們比罷,那就不會打死你了。”


    這一下衝虛險些給他氣得當場暈去,眼見他縛住了左手和自己比武,對自己的藐視實已達於極點。上清觀群道固然齊聲喝罵,石清和閔柔也都斥道:“孩子無禮,快解開腰帶!”


    石破天微一遲疑,衝虛唰的一劍已疾刺而至。石破天來不及遵照閔柔吩咐,隻得舉刀擋格。衝虛知他內力強勁,不讓他單刀和自己長劍相交,立即變招,唰唰唰唰六七劍,隻刺得石破天手忙腳亂,別說招架,連對方劍勢來路也瞧不清楚。他心中暗叫:“我命休矣!”提起單刀亂劈亂砍,全然不成章法,將所學的七十三路金烏刀法,盡數拋到了天上的金烏玉兔之間。幸好衝虛領略過他的厲害內力,雖見他刀法中破綻百出,但當他揮刀砍來之時,卻也不得不迴劍以避,生怕長劍給他砸飛,那就顏麵掃地了。


    石破天亂劈了一陣,見衝虛反而退後,定一定神,那七十三招金烏刀法漸漸來到腦中。隻衝虛雖然退後,出招仍然極快,石破天想以史婆婆所授刀法拆解,說什麽也辦不到。何況金烏刀法專為克製雪山派劍法而創,遇上了渾不相同的上清劍法,全然格格不入。他心下慌亂,隻得隨興所至,隨手揮舞。使了一會,忽然想起,那日在紫煙島上最後給白萬劍殺得大敗,隻因自己不識對方劍法,此刻這道士的劍法自己更加不識,既然不識,索性就不看,於是揮刀自己使自己的,將那七十三路金烏刀法顛三倒四的亂使,渾厚的內力激蕩之下,自然而然的構成了一個守禦圈子,衝虛再也攻不進去。


    群道和石清夫婦都暗暗訝異,衝虛更又驚又怒,又加上幾分膽怯。他於武林中各大門派的刀法大致均了然於胸,眼見石破天的刀法既稚拙,又雜亂,大違武學的根本道理,本當一擊即潰,偏偏自己連遇險著,實在是不通情理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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