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石破天猛覺劍氣森森,兩名道人挺劍擋在麵前,劍刃反映星月微光,朦朦朧朧中瞧出左首一人正是照虛。他心中一喜,問道:“是照虛道長嗎?”照虛一怔,說道:“正是,閣下是誰?”石破天右手伸出,說道:“請你把銅牌給我。”


    照虛大怒,喝道:“給你這個。”挺劍便向他腿上刺去。上清觀戒律精嚴,不得濫殺無辜,這時未明對方來曆,雖石破天出口便要銅牌,犯了大忌,但照虛這一劍仍然並非刺向要害。石破天斜身避開,右手去抓他肩頭。照虛見他身手敏捷,長劍圈轉,指向他右肩。石破天忙低頭從劍下鑽過,生怕他劍鋒削到自己腦袋,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照虛隻覺一股腥氣刺鼻,頭腦一陣暈眩,登時翻身倒地。


    石破天一怔之際,第二名道人的長劍已從後心刺到。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一出手便即殺人,再也不敢出掌還擊,急忙向前縱出,嗤的一聲響,長袍後背已為劍尖劃破了一道口子。那道人見照虛給敵人不知用什麽邪法迷倒,急於救人,長劍唰唰唰的疾向石破天刺來。


    石破天斜身逃開,百忙中拾起照虛拋下的長劍,見對方劍法淩厲,當下以劍作刀,使動金烏刀法,當的一聲,架開來劍。他手上內力奇勁,這道人手中長劍把捏不住,脫手飛出。但他上清觀武功不單以劍法取勝,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一絕,這道人兵刃脫手,竟絲毫不懼,猱身而上,直撲進石破天懷中,雙手成抓,抓向他胸口和小腹要穴。他手中無劍而敵人有劍,就利於近身肉搏,要令敵人的兵刃施展不出。


    石破天叫道:“使不得!”左手掠過,將那道人推開,這時他內力發動,劇毒湧至掌心,一推之下,那道人應手倒地,縮成了一團。石破天連連頓足,歎道:“唉!我真的不想害你!”耳聽得四下裏都是唿嘯之聲,群道漸漸逼近,忙到照虛身上一摸,那兩塊銅牌尚在懷中。他伸手取過,放入袋裏,拔步向石清夫婦的去路急追。


    他一口氣直追出十餘裏,始終沒聽到馬蹄之聲,尋思:“這兩匹馬難道跑得當真如此之快,再也追他們不上?又莫非我走錯了方向,石莊主和石夫人不是順著這條大道走?”又奔行數裏,猛聽得一聲馬嘶,向聲音來處望去,見一株柳樹下係著兩匹馬,一黑一白,正是石清夫婦的坐騎。


    石破天大喜,從袋中取出銅牌,拿在手裏,正待張口叫喚,忽聽得石清的聲音在遠處說道:“師妹,這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咱們,不懷好意,便將他打發了罷。”石破天吃了一驚:“他們不喜歡我跟來?”雖聽到石清話聲,但不見二人,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動手,倘若被迫還招,一個不小心又害死了她,那便如何是好?忙縮身伏入長草,隻等閔柔趕來,將銅牌擲了給她,轉身便逃。


    忽聽得唿的一聲,一條人影疾從左側大槐樹後飛出,手挺長劍,劍尖指著草叢,喝道:“朋友,你跟著我們幹什麽?快給我出來。”正是閔柔。石破天一個“我”字剛到口邊,忽聽得草叢中嗤嗤嗤三聲連響,有人向閔柔發射暗器。閔柔長劍顫處,剛將暗器拍落,草叢中便躍出一個青衣漢子,揮單刀向閔柔砍去。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萬萬想不到這草叢中居然伏得有人。但見這漢子身手矯捷,單刀舞得唿唿風響。閔柔隨手招架,並不還擊。


    石清也從槐樹後走了出來,長劍懸在腰間,負手旁觀,看了幾招,說道:“喂,老兄,你是泰山盧十八門下,是不是?”那人喝道:“是便怎樣?”手中單刀絲毫不緩。石清笑道:“盧十八跟我們雖沒交情,也沒梁子,你跟了我們夫婦六七裏路,是什麽用意?”那漢子道:“沒空跟你說……”原來閔柔雖輕描淡寫的出招,卻已迫得他手忙腳亂。


    石清笑道:“盧十八的刀法比我們高明,你卻還沒學到師父本事的三成,這就撤刀住手了罷!”石清此言一出,閔柔長劍應聲刺中他手腕,飄身轉到他背後,倒轉劍柄撞出,已封住了他穴道。當的一聲響,那漢子手中單刀落地,他後心大穴被封,動彈不得了。


    石清微笑道:“朋友,你貴姓?”那漢子甚是倔強,惡狠狠的道:“你要殺便殺,多問作甚?”石清笑道:“朋友不說,那也不要緊。你加盟了那一家幫會,你師父隻怕還不知道罷?”那漢子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似乎是說:“你怎知道?”石清又道:“在下和尊師盧十八師傅素來沒嫌隙,他就真要派人跟蹤我夫婦,嘿嘿,不瞞老兄說,尊師總算還瞧得起我們,決不會派你老兄。”言下之意,顯是說你武功差得太遠,著實不配,你師父不會不知。那漢子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幸好黑夜之中,旁人也看不到。


    石清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說道:“在下夫婦光明磊落,事事不怕人知,你要知我二人行蹤,不妨明白奉告。我們適才從上清觀來,探訪了觀主天虛道長。你迴去問你師父,便知石清、閔柔少年時在上清觀學藝,天虛道長是我們師哥。現下我們要赴雪山,到淩霄城去拜訪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朋友倘若沒別的要問,這就請罷!”那漢子隻覺四肢麻痹已失,顯是石清隨手這麽兩拍,已解開了他穴道,心下好生佩服,便拱了拱手,說道:“石莊主仁義待人,名不虛傳,晚輩冒犯了。”石清道:“好說!”那漢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單刀,向石夫人一抱拳,說道:“石夫人,得罪了!”轉身便走。石夫人襝衽還禮。


    那漢子走出數步,石清忽然問道:“朋友,貴幫石幫主可有下落了嗎?”那漢子身子一震,轉身道:“你……你……都……都知道了?”石清輕歎一聲,說道:“我不知道。沒有訊息,是不是?”那漢子搖了搖頭,說道:“沒訊息。”石清道:“我們夫婦,也正想找他。”三個人相對半晌,那漢子才轉身又行。


    待那漢子走遠,閔柔道:“師哥,他是長樂幫的?”石破天聽到“長樂幫”三字,心中又是一震。石清道:“他剛才轉身走開,揚起袍襟,我依稀見到袍角上繡有一朵黃花,黑暗中看不清楚,隨口一問,居然不錯。他……他跟蹤我們,原來是為了……為了玉兒,早知如此,也不用難為他了。”閔柔道:“他們……他們幫中對玉兒倒很忠心。”石清道:“玉兒為白萬劍擒去,長樂幫定要四出派人,全力兜截。他們人多勢大,耳目眾多,想不到仍然音訊全無。”閔柔淒然道:“你怎知仍然……仍然音訊全無?”


    石清挽著妻子的手,拉著她並肩坐在柳樹之下,溫言道:“他們倘若已查到玉兒的訊息,便不會這般派人到處跟蹤江湖人物。這個盧十八的弟子無緣無故的釘著咱們,除了打探他們幫主下落,不會更有別情。”


    石清夫婦所坐之處,和石破天藏身的草叢,相距不過兩丈。石清說話雖輕,石破天卻聽得清清楚楚。本來以石清夫婦的武功修為,石破天從遠處奔來之時便當發覺,隻是當時二人全神留意著一直跟蹤在後的那使刀漢子,石破天又內功甚高,腳步著地極輕,是以二人打發了那漢子之後,沒想到草叢中竟另藏得有人。石破天聽著二人的言語,什麽長樂幫主,什麽給白萬劍擒去,說的似乎便是自己,但“玉兒”什麽的,卻又不是自己了。他本來對自己的身世存著滿腹疑團,這時躲在草中,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現身,未免十分尷尬,索性便躲著想聽個明白。


    四野蟲聲唧唧,清風動樹,石清夫婦卻不再說話。石破天生怕自己蹤跡給二人發見,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過了良久,才聽得石夫人歎了口氣,跟著輕輕啜泣。


    隻聽石清緩緩道:“你我二人行俠江湖,生平沒做過虧心之事。這幾年來為了要保玉兒平安,更竭力多行善舉,倘若老天爺真要我二人無後,那也是人力不可勝天。何況像玉兒這樣的不肖孩兒,無子勝於有子。咱們算是沒生這個孩兒,也就是了。”


    閔柔低聲道:“玉兒雖從小頑皮淘氣,他……他還是我們的心肝寶貝。總是為了堅兒慘死人手,咱們對玉兒特別寵愛了些,才成今日之累,可是……可是我也始終不怨。那日在那小廟之中,我瞧他也決不是壞到了透頂,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劍,也不會……也不會……”說到這裏,語音嗚咽,自傷自艾,痛不自勝。


    石清道:“我一直勸你不必為此自己難受,就算那日咱們將他救了出來,也難保不再給他們搶去。這件事也真奇怪,雪山派這些人怎麽突然間個個不知去向,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沒半點訊息。明日咱們就動程往淩霄城去,到了那邊,好歹也有個水落石出。”閔柔道:“咱們若不找幾個得力幫手,怎能到淩霄城這龍潭虎穴之中,將玉兒救出來?”石清歎道:“救人之事,談何容易?倘若不在中途截劫,玉兒一到淩霄城,那是羊入虎口,再難生還了。”


    閔柔不語,取帕拭淚,過了一會,說道:“師哥,咱們便請上清觀的師兄弟們拔劍相助罷!我看此事也不會全是玉兒的過錯。你看玉兒的雪山劍法如此生疏,雪山派定是沒好好傳他武功,玉兒又是個心高氣傲、要強好勝之人,定是和不少人結下了怨。這些年中,可將他折磨得苦了。”說著聲音又有些嗚咽。


    石清道:“天虛師兄已接了賞善罰惡銅牌,在這當口,我們又怎忍說得出‘求助’兩字?都是我打算錯了,對你實在好生抱憾。當日我一力主張送他赴雪山派學藝,你雖不說什麽,我知你心中實在萬分舍不得。想不到風火神龍封萬裏如此響當當的男兒,跟咱夫婦又這般交情,竟會虧待玉兒。”


    閔柔道:“這事又怎怪得你?你送玉兒上淩霄城,一番心思全是為了我,你雖不言,我豈有不知?要報堅兒之仇,我獨力難成,到得要緊關頭,你又不便如何出手,再加對頭於本門武功知之甚稔,定有破解之法。倘若玉兒學成了雪山劍法,我娘兒兩個聯手,便可製敵死命,那知道……那知道……唉!”


    石破天聽著二人說話,倒有一大半難以索解,隻想:“石夫人這般想念她孩兒。聽來好像她兒子是給雪山派擒去啦,我不如便跟他們同上淩霄城去,助他們救人。她不是說想找幾個幫手麽?”正尋思間,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有十餘匹馬疾馳而來。


    石清夫婦跟著也聽到了,兩人不再談論兒子,默然而坐。


    過不多時,馬蹄聲漸近,有人叫道:“在這裏了!”跟著有人叫道:“石師弟、閔師妹,我們有幾句話說。”


    石清、閔柔聽得是衝虛的唿聲,略感詫異,雙雙縱出。石清問道:“衝虛師哥,觀中有什麽事麽?”隻見天虛、衝虛以及其他十餘個師兄弟都騎在馬上,其中兩個道人懷中又都抱著一人。其時天色未明,看不清那二人是誰。


    衝虛氣急敗壞的大聲說道:“石……石師弟、閔師妹,你們在觀中搶不到那賞善罰惡兩塊銅牌,怎地另使詭計,又搶了去?要搶銅牌,那也罷了,怎地竟下毒手打死了照虛、通虛兩個師弟,那……那……實在太不成話了!”


    石清和閔柔聽他這麽說,都大吃一驚。石清道:“照虛、通虛兩位師哥遭了人家毒手,這……這……這是從何說起?兩位師哥給……給人打死了?”他關切兩位師兄的安危,一時之間,也不及為自己分辯洗刷。


    衝虛怒氣衝衝的說道:“也不知你去勾結了什麽下三濫的匪類,竟敢使用最為人所不齒的劇毒。兩個師弟雖尚未斷氣,這時恐怕也差不多了。”石清道:“我瞧瞧。”說著走近身去,要去瞧照虛、通虛二人。唰唰幾聲,幾名道人拔出劍來,擋住了石清去路。天虛歎道:“讓路!石師弟豈是那樣的人。”那幾名道人哼的一聲,撤劍讓道。


    石清從懷中取出火摺打亮了,照向照虛、通虛臉上,見二道臉上一片紫黑,確是中了劇毒,一探二人鼻息,唿吸微弱,性命已在頃刻之間。上清觀的武功原有過人之長,照虛、通虛二道內力深厚,又均非直中石破天的毒掌,隻聞到他掌上逼出來的毒氣,因而暈眩栽倒,但饒是如此,看來也已挨不了一時三刻。石清迴頭問道:“師妹,你瞧這是那一派人下的毒手?”這一迴頭,隻見七八名師兄弟各挺長劍,已將他夫婦二人圍在垓心。


    閔柔對群道的敵意隻作視而不見,接過石清手中火摺,挨近去瞧二人臉色,微微聞到二道口鼻中唿出來的毒氣,便覺頭暈,不由得退了一步,沉吟道:“江湖上沒見過這般毒藥。請問衝虛師哥,這兩位師哥是怎生中的毒?是誤服了毒藥呢?還是中了敵人喂毒暗器?身上可有傷痕?”


    衝虛怒道:“我怎知道?我們正是來問你呢!你這婆娘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多半是適才吃飯之時,你爭銅牌不得,便在酒中下了毒藥。否則為什麽旁人不中毒,偏偏銅牌在照虛師弟身上,他就中了毒,而……而……懷中的銅牌,又給你們盜了去?”


    閔柔隻氣得臉容失色,但她天性溫柔,自幼對諸位師兄謙和有禮,不願和他們作口舌之爭,眼眶中淚水卻已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石清知道這中間必有重大誤會,自己夫婦二人在上清觀中搶奪銅牌未得,照虛便身中劇毒而失了銅牌,自己夫婦確是身處重大嫌疑之地。他伸出左手握住妻子右掌,意示安慰,一時也彷徨無計。閔柔道:“我……我……”隻說得兩個“我”字,已哭了出來,別瞧她是劍術通神、威震江湖的女傑,在受到這般重大委屈之時,卻也和尋常女子一般的柔弱。


    衝虛怒衝衝的道:“你再哭多幾聲,能把我兩個師弟哭活來嗎?貓哭耗子……”


    一句話沒說完,忽聽身後有人大聲道:“你們怎地不分青紅皂白,胡亂冤枉好人?”


    眾人聽那人話聲中氣充沛,都是一驚,一齊迴過頭來,隻見數丈外站著一個衣衫不整的漢子,其時東方漸明,瞧他臉容,似乎年紀甚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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