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會,再轉而注視石清夫婦的劍法,便即發覺三人的劍路大不相同。石清是大開大闔,端嚴穩重;閔柔卻隨式而轉,使劍如帶。兩夫婦所使劍法招式並無不同,但一剛一柔、一陽一陰,一直一圓、一速一緩,運招使式的內勁全然相反,但一與白萬劍長劍相遇,兩夫婦的劍招又似相輔相成,凝為一體。他夫婦在上清觀學藝時本是同門師兄妹,學藝時互生情愫,當時合使劍法之際便已有心心相印之意,其後結褵二十餘載,從未有一日分離,也從未有一日停止練劍,早已到了心意相通、有若一人的地步。劍法陰陽離合的體會,武林中更無另外兩人能與之相比。這般劍法上的高深道理,石破天自然半點不懂。


    石清夫婦的劍法內勁,分別和白萬劍在伯仲之間,兩個打一個,白萬劍早非對手,隻是白萬劍的劍法中有一股淩厲的狠勁,閔柔生性斯文,出招時往往留有三分餘地,三個人才拚鬥了這麽久。但別看閔柔一股嬌怯怯的模樣,劍法之精,殊不在丈夫之下。白萬劍隻鬥到七十招時,便接連兩次險些為閔柔劍鋒掃中,心中已在暗暗叫苦,隻是他生性剛強,縱然喪生在他夫婦劍底,也寧死不屈,但攻守之際,不免越來越落下風。


    雪山派中的幾名弟子看出情勢不對,一人大聲叫道:“兩個打一個,太不成話了。石莊主,你有種便和白師哥單打獨鬥,若要群毆,我們也就一擁而上了。”


    石清一笑,說道:“風火神龍封師兄在這兒麽?封師兄若在,原可和白師兄聯手,咱們四個人比劍玩玩。”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雪山派群弟子中除了封萬裏,餘人未必能與白萬劍聯手出劍。眼前敵手隻白萬劍一人,自己夫婦占了很大便宜,但獨生愛子若給他攜上淩霄城去,那裏還能活命?何況這廟中雪山派幾近二十人,也可說自己夫妻兩人鬥他十餘人,至於除白萬劍一人之外其餘都是庸手,又誰叫他雪山派中不多調教幾個好手出來?


    白萬劍聽他提到封萬裏,心下大怒:“封師哥隻為收了教了你的小鬼兒子為徒,這才給爹爹斬去一臂,虧你還有臉提到他?”但高手比武不可絲毫亂了心神,白萬劍本已處境窘迫,這一發怒,一招“明駝駿足”使出去時不免招式稍老。石清登時瞧出破綻,舉劍封擋,內力運到劍鋒之上,將白萬劍的來劍微微一黏。白萬劍忙運勁滑開,便隻這麽電光石火的一個空隙,閔柔長劍已從空隙中穿了進去,直指白萬劍胸口。


    白萬劍雙目一閉,知道此劍勢必穿心而過,無可招架。那知閔柔長劍隻遞到離他胸口三寸之處,立即縮迴。夫婦倆並肩向後躍開,嚓的一聲響,雙劍同時入鞘,一言不發。


    白萬劍睜開眼來,臉色鐵青,心想對方饒了我性命,用意再也明白不過,那是要帶了他們兒子走路,自己落敗,如何再能窮打爛纏,又加阻攔?何況即使再鬥,雙拳難敵四手,終究鬥他夫婦不過,想起愛女為他夫婦的兒子所害,自己率眾來到中原,既將七名師弟妹失陷在長樂幫中,石中玉得而複失,而生平自負的雪山劍法又敵不過玄素雙劍,一生英名付於流水,霎時間萬念俱灰,怔怔的站著,也不作一聲。


    這時唿延萬善、聞萬夫已得訊迴廟,眼見師哥落敗,齊聲唿道:“他們以多鬥少,難道咱們便不能學樣?”十八人各挺長劍,從四麵八方向石清、閔柔夫婦攻了上去。


    石清道:“白師兄,我夫婦聯手,雖略占上風,勝敗未分,接招!”說著挺劍向白萬劍刺去。以白萬劍的身分,適才對方既饒了自己性命,決不能再行索戰,但石清自己發劍,卻可招架,心道:“好,我和你一對一的決一死戰。”當即舉劍格開,斜身還招。


    白萬劍和石清這一鬥上手,情勢又自不同,適才他以一敵二,處處受到牽製,防守固極盡嚴密之能事,反擊劍招卻難盡情發揮,攻擊石清時要防到閔柔來襲,劍刺閔柔時又須迴招拆架石清在旁所作的唿應。這時一人鬥一人,單劍對單劍,他又恥於適才之敗,登時將這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得淋漓盡致,全力進擊。


    石清暗暗吃驚:“‘氣寒西北’名下無虛,果是當世一等一的劍士!”提起精神,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心道:“要教你知道我上清觀劍法,原不在你雪山派之下。我命兒子拜在你派門下,乃是另有深意。你別妄自尊大,以為我石清便不如你白萬劍了。”


    二人這一拚鬥,當真棋逢敵手。白萬劍出招迅猛,劍招縱橫。石清卻端凝如山,法度嚴謹。白萬劍連變十餘次劍招,始終占不到絲毫上風,心下也暗暗驚異:“此人劍法之高,更在他所享聲名之上,然則他何以命他兒子拜在本派門下?”又想:“適才我比劍落敗,還可說雙拳難敵四手,現下單打獨鬥,若再輸得一招半式,雪山派當真聲名掃地了。我非得製住他的要害,也饒他一命不可,否則奇恥難雪。”他一存著急於求勝之心,出招時不免行險。石清暗暗心喜:“你越急於求勝,隻怕越易敗在我手裏。”


    十餘招過去,果然白萬劍連遇險招,他心中一凜,立時收懾心神,去奇詭而行正道,改急攻為爭先著,到此地步,兩人才真的是鬥了個旗鼓相當,難分軒輊。


    石破天在一旁看著二人相鬥,雖不明其中道理,卻也看得出了神。


    石清和白萬劍也鬥得渾忘了身周情事,待拆到二百餘招之後,白萬劍心神酣暢,隻覺今日之鬥實為平生一大快事,早將剛才給閔柔一劍製住之恥拋在腦後。石清也深以遇此勁敵為喜。兩人自然而然都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敵意漸去,而切磋之心越來越盛,各展絕技,要看對方如何拆解。


    二人初鬥之時,殿中叮叮當當之聲響成一片,這時卻唯有雙劍撞擊的錚錚之聲。鬥到分際,白萬劍一招“暗香疏影”,劍刃若有若無的斜削過來。石清低讚一聲:“好劍法!”豎劍一立,雙劍相交。兩人所使的這一招上都運上了內勁,啪的一聲響,石清手中青鋼劍竟爾折斷。他手中長劍甫斷,左邊一劍便遞了上來。石清左手接過,一招“左右逢源”,長劍自左至右的在身前劃了一弧,以阻對方繼續進擊。


    白萬劍退後一步,說道:“此是石莊主劍質較劣,並非劍招上分了輸贏。石莊主若有黑劍在手,寶劍焉能折斷?倒是兄弟的不是了。”剛說了這句話,突然間臉色大變,這才發覺站在石清左首遞劍給他的乃是閔柔,本派十八名師弟,卻橫七豎八的躺得滿地都是。


    原來當白萬劍全神貫注的與石清鬥劍之時,閔柔已將雪山派十八名弟子一一刺傷倒地。每人身上所受劍傷都極輕微,但閔柔的內力從劍尖上傳了過去,直透穴道,竟使眾人中劍後再也動彈不得。這是閔柔劍法中的一絕。她宅心仁善,不願殺傷敵人,是以別出心裁,將上清觀的打穴法融化在劍術之中。雪山派十八名弟子雖說是中劍,實則是受了她內力點穴,隻不過她內力未臻上乘,否則劍尖碰到對方穴道,便可製敵而不使其皮肉受傷。


    閔柔手中長劍一遞給丈夫,足尖輕撥,從地下挑起一柄雪山派弟子脫落的長劍,握在手中,站在丈夫左側之後三步,隨時便能搶上夾擊。


    白萬劍一顆心登時沉了下去,尋思:“我和石清說什麽也隻能鬥個平手,石夫人再加入戰團,舊事重演,還打什麽?”黯然說道:“隻可惜封師哥不在這裏,否則封白二人聯手,當可和賢伉儷較量一場。今日敗勢已成,還有什麽可說?”


    石清道:“不錯,日後遇到風火神龍……”一句話沒說完,想起封萬裏為了兒子石中玉之故,臂膀為他師父所斬,日後縱然遇到,也不能比劍了,登時住口,不再繼續往下說,臉上不禁深有慚色,絲毫不以夫婦聯手打敗雪山派十九弟子為喜。


    石破天見白萬劍臉色鐵青,顯是心中痛苦之極,而石清、閔柔均有同情和惋惜之色,心想:“雪山派這十八個師弟都是笨蛋,沒一個能幫他和石莊主夫婦兩個鬥兩個,好好的比一場劍,當真十分掃興。”想起白萬劍適才凝視自己時大有愛惜之意,尋思:“白師傅對我甚好,那位石夫人給過我銀子,待我也不錯。他們要比劍,卻少一個對手,有一位封師哥什麽的,偏偏不在這裏,大家都不開心。我雖然不會什麽劍法,但剛才看也看熟了,幫他們湊湊熱鬧也好。”當即站起,學著白萬劍適才的模樣,足尖在地下一柄長劍的劍柄上一點,內力到處,那劍唿的一聲,躍將起來。他毛手毛腳的搶著抓住劍柄,笑道:“你們少了一個人,比不成劍,我來跟白師傅聯手,湊個興兒。不過我是不會的,請你們指點。”


    白萬劍和石清夫婦見他突然站起,都大吃一驚。白萬劍心想自己明明已點了他全身數十處穴道,怎麽忽然間能邁步行動,定是閔柔在擊倒本派十八弟子後,便去解開他穴道。石清、閔柔料想白萬劍既將他擒住,定然便點了他重穴,怎麽竟會走過來?閔柔叫道:“玉……”那一聲“玉兒”隻叫得一個字,便即住口,轉眼向丈夫瞧去。


    石破天遭白萬劍點了穴道,躺在地下已有兩個多時辰。本來白萬劍點了旁人穴道,至少要六個時辰方得解開,可是石破天內功深厚,雖不會自解穴道之法,但不到一個時辰,各處所封穴道在他內力自然運行之下,不知不覺的便解開了。他渾渾噩噩,全然不知,隻覺本來手足麻木,不會動彈,後來慢慢的都會動了。


    白萬劍大聲道:“你為什麽要和我聯劍?要試試你在雪山派所學的劍法?”


    石破天心想:“我確是看你們練劍而學到了一些,就隻怕學錯了。”便點了點頭,道:“我學的也不知學對了沒有,請白師傅和石莊主、石夫人教我。”說著長劍斜起,站在白萬劍身側,使的正是雪山劍法中一招“雙駝西來”。


    石清、閔柔夫婦一齊凝視石破天,他們自送他上淩霄城學劍,已有多年不見,此刻異地重逢,中間又滲著許多愛憐、喜悅、惱恨、慚愧之情,當真百感交集。夫婦倆見兒子長得高了,身子粗壯,臉上雖有風塵憔悴之色,卻也掩不住一股英華飛逸之氣,尤其一雙眸子精光燦然,便似體內蘊蓄有極深的內力一般。


    石清身為嚴父,想到武林中的種種規矩,這不肖子大壞玄素莊門風,令他夫婦在江湖上羞於見人,這幾年來,他夫婦隻暗中探訪他蹤跡,從不和武林同道相見。他此刻見到父母,居然不上前拜見,反要比試武藝,單此一事,足見雪山派說他種種輕佻不端的行逕當非虛假,不由得暗暗切齒,隻他向來極沉得住氣,又礙於在白萬劍之前,一時不便發作。


    閔柔卻是慈母心腸,歡喜之意,遠過惱恨。她本來生有兩子,次子為仇家所害慘死,傷心之餘,將疼愛兩子之心都移注在這長子石中玉身上。她常對丈夫為兒子辯解,說雪山派一麵之辭未必可信,定是兒子在淩霄城中受人欺淩,給逼得無可容身,多半還是白自在的孫女恃寵而驕,欺壓得他狠了,因而憤而反抗。否則他小小年紀,怎會做出這種貪淫犯上的事來?何況白家的女孩兒當時隻十二三歲,中玉也不會對這樣的小姑娘胡作非為。數年中風霜江湖,一直沒得到兒子的訊息,她時時暗中飲泣,總耽心兒子已葬身於西域大雪山中,又或膏於虎狼之吻,此刻乍見愛子,他便真有天大過犯,在慈母心中早就一切都原諒了。見他提劍而出,步履輕健,身形端穩,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將他摟在懷裏,好好的疼他一番。她知這個兒子從小便狡獪過人,既說要和白萬劍聯手比劍,定然另有深意,她深恐丈夫惱怒之下,出聲叱責,又想看看兒子這些年來武功進境到底如何,當即說道:“好啊,咱們四個便二對二的研討一下武功,反正是點到為止,也沒什麽相幹。”語音柔和,充滿了愛憐之意,隻心下激動,話聲卻也顫了。


    石清向妻子斜視了一眼,點了點頭。閔柔性子和順,什麽事都由丈夫作主,自來不出什麽主意,但她偶爾說什麽話,石清倒也總不違拗。他猜想妻子的心意,一來是急於要瞧兒子的武功,二來是要白萬劍輸得心服,諒來石中玉小小年紀,就算聰明,劍法也高不過那些給閔柔點倒的雪山派眾師叔,何況他決計不會真的幫著白萬劍出力與父母相抗。


    白萬劍卻另有一番主意:“你以雪山派劍法和我聯手抗敵,便承認是雪山派弟子。不論這場比劍結果如何,隻須我不為你一家三人所殺,待得取出雪山派掌門人令符,你便非得跟我迴山不可。石清夫婦若再阻撓,那更是壞了武林規矩。”當下長劍一舉,說道:“是二對二也好,是三對一也好,白某人反正是玄素雙劍的手下敗將,再來舍命陪君子便是。”他已定下死誌,倘若他石家三人向自己圍攻逼迫,那便說什麽也要殺了石中玉,隻須不求自保,舍命殺他諒來也辦得到。


    石破天見他長劍劍尖微顫,斜指石清,當是似攻實守,便道:“那麽是由我搶攻了。”長劍也是微顫,向石清右肩刺去,一招刺出,陡然間劍氣大盛。這一劍去勢並不甚急,但內力到處,隻激得風聲嗤嗤而響,劍招是雪山劍法,內力之強卻遠非白萬劍所能及。


    白萬劍、石清、閔柔三人同時不約而同的低聲驚唿:“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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