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延萬善和聞萬夫打起精神,各提長劍,相向而立。聞萬夫站在下首,叫道:“唿延師哥請!”唿延萬善倒轉劍柄,向白萬劍一拱手,道:“請白師哥點撥。”白萬劍點了點頭。唿延萬善劍尖倏地翻上,斜刺聞萬夫左肩,正是雪山派劍法中的一招“老枝橫斜”。


    淩霄城內外遍植梅花,當年創製這套劍法的雪山派祖師又生性愛梅,是以劍法中夾雜了不少梅花、梅萼、梅枝、梅幹的形態,古樸飄逸,兼而有之。梅樹枝幹以枯殘醜拙為貴,梅花梅萼以繁密濃聚為尚,因而唿延萬善和聞萬夫兩人長劍一交上手,有時招式古樸,有時劍點密集,劍法一轉,便見雪花飛舞之姿,朔風唿號之勢,出招迅捷,宛若梅樹在風中搖曳不定,而塞外大漠飛沙、駝馬奔馳的意態,在兩人的身形中亦偶爾一現。


    石破天這時給點了穴道,拋在一旁,誰也不來理會。他百無聊賴之際,便觀看唿延萬善和聞萬夫二人拆解劍法。他內功已頗精湛,拳術劍法卻一竅不通,眼看兩人你一劍來、我一劍去,攻守進退,甚為巧妙,於其中理路自全無所知,隻覺兩人鬥得緊湊,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又看一會,覺兩人兩柄長劍刺來刺去,宛如兒戲,明明隻須再向前送,便可刺中了對手,總是力道已盡,倏然而止,功虧一簣。他想:“他們師兄弟練劍,又不是當真要殺死對方,自然不會使盡了。”


    忽聽得白萬劍喝道:“且住!”緩步走到殿中,接過唿延萬善手中長劍,比劃了一個姿式,說道:“這一招隻須再向前遞得兩寸,便已勝了。”石破天心道:“是啊!白師傅說得很對,這一劍隻須再前刺兩寸,便已勝了。那位唿延師傅何以故意不刺?”唿延萬善點頭道:“白師哥指教得是,隻小弟這一招‘風沙莽莽’使到這裏,內力已盡,再也沒法刺前半寸。”


    白萬劍微微一笑,說道:“內力修為,原非一朝一夕之功。但內力不足,可用劍法上的變化補救。本派的內功秘訣,老實說未必有特別的過人之處,比之少林、武當、峨嵋、昆侖諸派,雖說各有所長,畢竟雪山一派創派的年月尚短,可能還不足以與已有數百年積累的諸大派相較。但本派劍法之奇,實說得上海內無雙。諸位師弟在臨敵之際,便須以我之長,攻敵之短,不可與人比拚內力,力求以劍招之變化精微取勝。”


    眾師弟一齊點頭,心想:“白師哥這番話,果然是說中了我們劍法中最要緊的所在。”


    淩霄城城主、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白自在少年時得遇機緣,在雪山中碰巧殺了一條大蟒異蛇,食了蛇膽蛇血,內力鬥然間大進,抵得常人五六十年修練之功。他雪山派的內功法門本來平平無奇,白自在的內力卻在少林、武當的高手之上。然而這等蛇膽蛇血,終究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他自己內力雖強,門下諸弟子卻在這一關上大大欠缺了。威德先生要強好勝,從來不向弟子們說起本門的短處。雪山派在淩霄城中閉門為王,眾弟子也就以為本派內功外功都當世無敵。直至此番來到中原,連續失利,白萬劍坦然直告,眾人這才恍然大悟。


    當下白萬劍將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一招一式的再向各人指點。唿延萬善與聞萬夫拆招之後,換上兩名師弟。兩人比過後,白萬劍命唿延萬善、聞萬夫在外守望,替迴趙錢二人。眾人經過了一番大閱曆,深切體會到隻須有一招劍法使得不到家,立時便是生死之分,無不凝神注目,再不像在淩霄城時那樣單為練劍而用功了。


    各人每次拆招,所使劍法都大同小異。石破天人本聰明,再聽白萬劍不斷點撥,當第七對弟子拆招時,那一路七十二招雪山劍法,石破天已大致明白。雖然招法的名稱雅致,他既不明其意,便無法記得,而劍法中的精妙變化也未領悟,但對方劍招之來,如何拆架,如何反擊,依據白萬劍所教,他心中所想像的已頗合雪山派劍法要旨。


    眾人全神貫注的學劍,學者忘倦,觀者忘饑,待得一十八名雪山弟子盡數試完,九對弟子已將這路劍法反來覆去的試演了九遍,石破天也已記得了十之六七。


    忽然嗆啷一響,白萬劍擲下長劍,一聲長歎。眾師弟麵麵相覷,不知他此舉是何含意。隻見他眼光轉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黯然道:“這小子入我門來,短短兩三年內,便領悟到本派武功精要之所在,比之學了十年、二十年的許多師伯、師叔,招式之純自然不如,機變卻大有過之。本派劍法原以輕靈變化為尚,有此門徒,封師哥固然甚為得意,掌門人對他也青眼有加,期許他光大本派。唉……唉……唉……”連歎三聲,惋惜之情見於顏色。


    “氣寒西北”白萬劍武功固高,識見亦超人一等,今日指點十八名師弟練了半天劍,均覺這些師弟為資質所限,便再勤學苦練,也已難期大成,想到本派後繼無人,甚覺遺憾。適才一瞥眼間,見石中玉目光所注,確是劍招該指之處,但拆招的師弟卻出劍錯了,顯然不及石中玉的機變明悟,心想石中玉本是個千中之選的佳弟子,偏偏不肯學好。他此刻沉浸於劍法變幻之中,一時忘了師門之恨,家門之辱,不由得大為痛心。


    石破天見他瞧向自己的目光中含著極深厚的愛護情意,雖不明白他的深意,心下卻不禁暗暗感激。


    土地廟中一時沉寂無聲。過了片刻,白萬劍右足在地下長劍的劍柄上輕輕一點,那劍倏地跳起,似是活了一般,自行躍入他手中。他提劍在手,緩步走到中庭,朗聲道:“何方高人降臨?便請下來一敘如何?”


    雪山眾弟子都嚇了一跳,心道:“長樂幫的高手趕來了?怎地唿延萬善、聞萬夫兩個在外守望,居然沒出聲示警?來者毫無聲息,白師哥又如何知道?”


    隻聽得啪的一聲輕響,庭中已多了兩人,一個男子全身黑衣,另一個婦人身穿雪白衣裙,隻腰係紅帶、鬢邊戴了一朵大紅花,顯得不是服喪。兩人都背負長劍,男子劍上飄的是黑穗,婦人劍上飄的是白穗。兩人躍下,同時著地,隻發出一聲輕響,已然先聲奪人,更兼二人英姿颯爽,人人瞧著都是心頭一震。


    白萬劍倒懸長劍,抱劍拱手,朗聲道:“原來是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駕到。”


    躍下的兩人正是玄素莊莊主石清、閔柔夫婦。石清臉露微笑,抱拳說道:“白師兄光臨敝莊,愚夫婦失迎,未克稍盡地主之誼,抱歉之至。”


    和石清夫婦在侯監集見過麵的雪山弟子都已失陷於長樂幫總舵,這一批人卻都不識,聽得是他夫婦到來,不禁心下嘀咕:“咱們已燒了他的莊子,不知他已否知道?”不料白萬劍單刀直入,說道:“我們此番自西域東來,本來為的是找尋令郎。當時令郎沒能找到,在下一怒之下,已將貴莊燒了。”


    石清臉上笑容絲毫不減,說道:“敝莊原建造得不好,白師兄瞧著不順眼,代兄弟一火毀去,好得很啊,好得很!還得多謝白師兄手下留情,將莊中人丁先行逐出,沒燒死一雞一犬,足見仁心厚意。”


    白萬劍道:“貴莊家丁仆婦又沒犯事,我們豈可無故傷人?石莊主何勞多謝?”


    石清道:“雪山派群賢向來對小兒十分愛護,隻恨這孩子不學好,胡作非為,有負白老前輩和封師兄、白師兄一番厚望。愚夫婦既甚感激,又複慚愧。白老前輩安好?白老夫人安好?”說到這裏,和閔柔一齊躬身為禮,向他父母請安。


    白萬劍彎腰答禮,說道:“家父托福安健,家母卻因令郎之故,不在淩霄城中。”說到這裏,不由得憂形於色。石清道:“老夫人武功精湛,德高望重,一生善舉屈指難數,江湖上人人欽仰。此番出外小遊散心,福體必定安康。”白萬劍道:“多謝石莊主金言,但願如此。隻家母年事已高,風霜江湖,為人子的不能不耽心掛懷。”石清道:“這是白師兄的孝思。為人子的孝順父母,為父母的掛懷子女,原是人情之常。子女縱然行為荒謬不肖,為父母的痛心之餘,也隻有帶迴去狠狠管教。”


    白萬劍聽他言語漸涉正題,便道:“石莊主夫婦是武林中眾所仰慕的英俠,玄素莊大廳上懸有一匾,在下記得寫的是‘黑白分明’四個大字。料來說的是石莊主夫婦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的俠義胸懷,卻不單是說兩位黑白雙劍縱橫江湖的威風。”


    石清道:“不錯。‘俠義胸懷’四字,愧不敢當。但想咱們學武之人,於這是非曲直之際總當不可含糊。但不知‘黑白分明’這四字木匾,如今到了何處?”白萬劍一楞,隨即泰然道:“在下劈破之後,已經燒了!”


    石清道:“很好!小兒拜在雪山派門下,倘若犯了貴派門規,原當任由貴派師長處置,或打或殺,做父母的也不得過問,這是武林中的規矩。愚夫婦那日在侯監集上,將黑白雙劍交在貴派手中,言明押解小兒到淩霄城來換取雙劍,此事該是有的?”


    白萬劍和耿萬鍾、柯萬鈞等會麵後,即已得悉此事。當日耿萬鍾等雙劍遭奪,初時料定是石清夫婦使的手腳,但隨即遇到那一群狼狽逃歸的官差轎夫,詳問之下,得悉轎中人一老一小,形貌打扮,顯是攜著那小乞丐的摩天居士謝煙客。白萬劍素聞謝煙客武功極高,行蹤無定,要奪迴這對黑白雙劍,實是極大難事,此刻聽石清提及,不由得麵上微微一紅,道:“不錯,尊劍不在此處,日後自當專誠奉上。”


    石清哈哈一笑,說道:“白師兄此言,可將石某忒也看得輕了。‘黑白分明’四字,也不是石某夫婦才講究的。你們既已將小兒扣押住了,又將石某夫婦的兵刃扣住不還,卻不知是武林中那一項規矩?”白萬劍道:“依石莊主說,該當如何?”石清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要孩子不能要劍,要了劍便不能要人。”


    白萬劍原是個響當當的腳色,信重然諾,黑白雙劍在本派手中失去,實對石清有愧,按理說不能再強辭奪理,作口舌之爭。但他曾和耿萬鍾等商議,揣測或許石清與謝煙客暗中勾結了,交劍之後,便請謝煙客出手奪去。何況石中玉害死自己獨生愛女,既已擒住禍首,豈能憑他一語,便將人交了出去?當即說道:“此事在下不能自專,石莊主還請原諒。至於賢夫婦的雙劍,著落在白萬劍身上奉還便了。白某要是無能,交不出黑白雙劍,到貴莊之前割頭謝罪。”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更無轉圜餘地。


    石清知道以他身分,言出必踐,他說還不出雙劍,便以性命來賠,在勢不能不信。但眼睜睜見到獨生愛兒躺在滿是泥汙的地下,說什麽也要救他迴去。閔柔一進殿後,一雙眼光便沒離開過石破天的身上。她和愛子分別已久,乍在異地相逢,隻想撲上去將他摟在懷中,親熱一番,眼中淚水早已滾來滾去,差一點要奪眶而出,任他白萬劍說什麽話,她都聽而不聞。隻她向來聽從丈夫主張,因而站在石清身旁,始終不發一言。


    石清道:“白師兄言重了!愚夫婦的一對兵刃,算得什麽?豈能跟白師兄萬金之軀相提並論?隻是咱們在江湖上行走,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雪山派劍法雖強,人手雖眾,卻也不能仗勢欺人,既要了劍,卻又要人!白師兄,這孩子今日愚夫婦要帶走了。”他說到這個“了”字,左肩微微一動,那是招唿妻子拔劍齊上的訊號。


    寒光一閃,石清、閔柔兩把長劍已齊向白萬劍刺去。雙劍刺到他胸前一尺之處,忽地凝立不動,便如猛然間僵住了一般。石清說道:“白師兄,請!”他夫婦不肯突施偷襲,白萬劍若不拔劍招架,雙劍便不向前擊刺。


    白萬劍目光凝視雙劍劍尖,向前踏出半步。石清、閔柔手中長劍跟著向後一縮,仍和他胸口差著這麽一尺。白萬劍陡地向後滑出一步,當石清夫婦的雙劍跟著遞上時,隻聽得叮叮兩聲,白萬劍已持劍還擊,三柄長劍顫成了三團劍花。石清使的本是一柄黑色長劍,閔柔使的本是銀白色長劍,此刻夫婦二人使的是一對青鋼劍,碧油油地泛出綠光。三劍一交,霎時間滿殿生寒。


    雪山派群弟子對白師哥的劍法向來懾服,心想他雖以一敵二,仍必操勝算,各人抱劍在手,都貼牆而立,凝神觀鬥。初時但見石清、閔柔夫婦分進合擊,一招一式,都妙到巔毫,拆到六七十招後兩人出招越來越快,已看不清劍招。白萬劍使的仍是七十二路雪山劍法,眾弟子練慣之下,看來已覺平平無奇,但以之對抗石清夫婦精妙的劍招,時守時攻,本來毫不出奇的一招劍法,在他手下卻生出了極大威力。


    殿上隻點著一枝蠟燭,火光黯淡,三個人影夾著三團劍光,卻耀眼生花,熾烈之中又夾著令人心為之顫的兇險,往往一劍之出,似乎隻毫發之差,便會血濺神殿。劍光映著燭火,三人臉上時明時暗。白萬劍臉露冷傲,石清神色和平,閔柔亦不減平時的溫雅嫻靜。單瞧三人的臉色氣度,便和適才相互行禮問安時並沒分別,但劍招狠辣,顯是均以全力拚鬥。


    當石清夫婦來到殿中,石破天便認出閔柔就是在侯監集上贈他銀兩的和善婦人。他夫婦一進殿來,便和白萬劍說個不停,跟著便拔劍相鬥,始終沒時候讓石破天開口相認,至於他三人說些什麽,石破天卻一句也不懂,隻知石清要向白萬劍討還兩把劍,又有一個孩子什麽的。黑白雙劍他是知道的,卻全沒想到三人所爭原來是為了自己。


    石破天適才見到雪山派十八名弟子試劍,這時見三人又拔劍動手,既無一言半語叱責喝罵,神色間又十分平靜,隻道三人還是和先前一般的研討武藝,七十二路雪山派劍法他早看得熟了,這時在白萬劍手中使出來輕靈自然,矯捷狠辣,每一招都看得他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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