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衝之臉色大變,向後連退兩步。他素知幫主倨傲無禮、殘忍好殺,自己向他行禮問安,他居然也向自己行禮問安,顯是殺心已動,要向自己下毒手了。陳衝之心中雖驚,但他是個武功高強、桀傲不馴的草莽豪傑,豈肯就此束手待斃?當下雙掌暗運功力,沉聲說道:“不知屬下犯了第幾條幫規?幫主若要處罰,也須大開香堂,當眾宣告才成。”


    石破天不明白他說些什麽,驚訝道:“處罰,處罰什麽?陳香主你說要處罰?”陳衝之氣憤憤的道:“陳衝之對本幫和幫主忠心不貳,並無過犯,幫主何以累出譏刺之言?”石破天記起侍劍叫他遇到不明白時隻管點頭,慢慢再問貝海石不遲,當下便連連點頭,“嗯”了幾聲,道:“陳香主請坐,不用客氣。”陳衝之道:“幫主之前,焉有屬下的坐位?”石破天又接連點頭,說道:“是,是!”


    兩個人相對而立,登時僵著不語,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陳衝之臉色是全神戒備而兼憤怒惶懼,石破天則是茫然而有困惑,卻又帶著溫和微笑。


    按照長樂幫規矩,下屬向幫主麵陳機密之時,旁人不得在場,是以侍劍早已退出客廳,否則有她在旁,便可向陳衝之解釋幾句,說明幫主大病初愈,精神不振,陳香主不必疑慮。


    石破天見茶幾上放著兩碗清茶,便自己左手取了一碗,右手將另一碗遞過去。陳衝之既怕茶中有毒,又怕石破天乘機出手,不敢伸手去接,反退了一步,嗆啷一聲,一隻瓷碗在地下摔得粉碎。石破天“啊喲”一聲,微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將自己沒喝過的茶又遞給他,道:“你喝這一碗罷!”


    陳衝之雙眉一豎,心道:“反正逃不脫你毒手,大丈夫死就死,又何必提心吊膽?”他知幫主武功雖不及自己,但如出手傷了他,萬萬逃不出長樂幫這龍潭虎穴,在貝大夫手下隻怕走不上十招,那時死起來勢必慘不可言,當下接過碗來,骨嘟嘟的喝幹,將茶碗重重在茶幾上一放,慘然說道:“幫主如此對待忠心下屬,但願長樂幫千秋長樂,石幫主長命百歲。”


    石破天對“但願石幫主長命百歲”這句話倒是懂的,隻不知陳衝之這麽說,乃是一句反話,也道:“但願陳香主也長命百歲。”


    這句話聽在陳衝之耳中,又變成了一句刻毒的譏刺。他嘿嘿冷笑,心道:“我已命在頃刻,你卻還說祝我長命百歲。”朗聲道:“屬下不知何事得罪了幫主,既命該如此,那也不必多說了。屬下今日是來向幫主稟告:昨晚有兩人擅闖總壇獅威堂,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另一個是二十七八歲的女子。兩人都使長劍,武功似是淩霄城雪山派一路。屬下率同部屬出手擒拿,但兩人劍法高明,給他們殺了三名兄弟。那年輕女子後來腿上中了一刀,這才受擒,那漢子卻給逃走了,特向幫主領罪。”


    石破天道:“嗯,捉了個女的,逃了個男的。不知這兩人來幹什麽?是來偷東西嗎?”陳衝之道:“獅威堂倒沒少了什麽物事。”石破天皺眉道:“那兩人兇惡得緊,怎地動不動便殺了三個人。”他好奇心起,道:“陳香主,你帶我去瞧瞧那女子,好麽?”


    陳衝之躬身道:“遵命。”轉身出廳,鬥地動念:“我擒獲的這女子相貌很美,年紀雖大了幾歲,容貌可真不錯,幫主倘若看上了,心中一喜,說不定便能把解藥給我。”又想:“陳衝之啊陳衝之,石幫主喜怒無常,待人無禮,這長樂幫非你安身之所。今日若得僥幸活命,從此遠走高飛,隱姓埋名,再也不來趕這淌渾水了。可是……可是脫幫私逃,那是本幫不赦的大罪,長樂幫便追到天涯海角,也放我不過,這便如何是好?”


    石破天隨著陳衝之穿房過戶,經過兩座花園,來到一扇大石門前,見四名漢子手執兵刃,分站石門之旁。四名漢子搶步過來,躬身行禮,神色於恭謹之中帶著惶恐。


    陳衝之一擺手,兩名漢子當即推開石門。石門之內另有一道鐵柵欄,一把大鐵鎖鎖著。陳衝之從身邊取出鑰匙親自打開。進去後是一條長長的甬道,裏麵點著巨燭,甬道盡處又有四名漢子把守,再是一道鐵柵。過了鐵柵是一座厚厚的石門,陳衝之推開石門,裏麵是間兩丈見方的石室。


    一個白衣女子背坐,聽得開門之聲,轉過臉來。陳衝之將從甬道中取來的燭台放在進門處的幾上,燭光照射到那女子臉上。


    石破天“啊”的一聲輕唿,說道:“姑娘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俠花萬紫。”


    那日侯監集上,花萬紫一再以言語相激謝煙客。當時各人的言語石破天一概不懂,也不知“雪山派”、“寒梅女俠”等等是什麽意思,隻是他記心甚好,聽人說過的話自然而然的便不忘記。此刻相距侯監集之會已曆六年,花萬紫當時二十初過,六年後麵貌並無多大變化,石破天一見便即識得。


    但石破天當時是個滿臉泥汙的小丐,今日服飾華麗,變成了個神采奕奕的高大青年,花萬紫自然不識。她氣憤憤的道:“你怎認得我?”


    陳衝之聽石破天一見到這女子立即便道出她的門派、外號、名字,不禁佩服:“這小子眼力過人,倒也有他的本事。”當即喝道:“這位是我們幫主,你說話恭敬些。”


    花萬紫吃了一驚,沒想在牢獄之中竟會和這個惡名昭彰的長樂幫幫主石破天相遇。她隨師哥耿萬鍾夜入長樂幫,為的是要查察石破天的身分來曆。她素聞石破天好色貪淫,敗壞過不少女子的名節,今日落入他手中,不免兇多吉少,不敢讓他多見自己的容色,立即轉頭,麵朝裏壁,嗆啷啷幾下,發出鐵器碰撞之聲,原來她手上、腳上都戴了銬鐐。


    石破天隻在母親說故事之時聽她說起過腳鐐手銬,直至今日,方得親見,問陳衝之道:“陳香主,這位花姑娘手上腳上那些東西,便是腳鐐手銬麽?”陳衝之不知這句話是何用意,隻得應道:“是。”石破天又問:“她犯了什麽罪,要給她帶上腳鐐手銬?”陳衝之恍然大悟,心道:“幫主是認得她的。原來幫主怪我得罪了花姑娘,是以才向我痛下毒手。可須得趕快設法補救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一個女子而枉送性命,可真冤了。”忙道:“是,是,屬下知罪。”忙從衣袋中取出鑰匙,給花萬紫打開了銬鐐。


    花萬紫手足雖獲自由,隻有更增驚惶,一時間手足顫抖。她武功固然不弱,智謀膽識亦殊不在一般武林豪士之下,倘若石破天以死相脅,她非但不會皺一皺眉頭,還會侃侃而言,直斥其非,可是耳聽得他反而出言責備擒住自己的陳香主,顯在向自己賣好,意存不軌,昭然若揭。她一生守身如玉,想到石破天的惡名,當真不寒而栗,拚命將麵龐挨在冰冷的石壁之上,心中隻想:“不知是不是那小子?我隻須仔細瞧他幾眼,定能認得出來。”但說什麽也不敢轉頭向石破天臉上瞧去。


    陳衝之暗自調息,察覺喝了“毒茶”之後體內並無異樣,料來此毒並非十分厲害,當可有救,自須更進一步向幫主討好,說道:“咱們便請花姑娘同到幫主房中談談如何?這裏地方又黑又小,無茶無酒,不是款待貴客的所在。”


    石破天喜道:“好啊,花姑娘,我房裏有燕窩吃,味道好得很,你去吃一碗罷。”花萬紫顫聲道:“不去!不去吃!”石破天道:“味道好得很呢,去吃一碗罷!”花萬紫怒道:“你要殺便殺,姑娘是堂堂雪山派的傳人,決不向你求饒。你這惡徒無恥已極,竟敢有非份之想,我寧可一頭撞死在這石屋之中,也決不……決不到你房中。”


    石破天奇道:“倒像我最愛殺人一般,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我又怎敢殺你了?你不愛吃燕窩也就罷了。想來你愛吃雞鴨魚肉什麽的。陳香主,咱們有沒有?”陳衝之道:“有,有,有!花姑娘愛吃什麽,隻要是世上有的,咱們廚房裏都有。”花萬紫“呸”了一聲,厲聲道:“姑娘寧死也不吃長樂幫中的食物,沒的玷汙了嘴。”石破天道:“那麽花姑娘喜歡自己上街去買來吃的了?你有銀子沒有?倘若沒有,陳香主你有沒有,送些給她好不好?”陳衝之和花萬紫同時開口說話,一個道:“有,有,我這便去取。”一個道:“不要,不要,死也不要。”


    石破天道:“想來你自己有銀子。陳香主說你腿上受了傷,本來我們可以請貝先生給你瞧瞧,你既然這麽討厭長樂幫,那麽你到街上找個醫生治治罷,流多了血,恐怕不好。”花萬紫決不信他真有釋放自己之意,隻道他是貓玩耗子,故意戲弄,氣憤憤的道:“不論你使什麽詭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石破天大感奇怪,道:“這間石屋子好像監牢一樣,在這裏有什麽好玩?我雖沒見過監牢,我媽媽講故事時說的監牢,就跟這間屋子差不多。花姑娘,你還是快出去罷。”


    花萬紫聽他這幾句話不倫不類,什麽“我媽媽講故事”雲雲,不知是何意思,但釋放自己之意倒似不假,哼了一聲,說道:“我的劍呢,還我不還?”心想:“若有兵刃在手,這石破天如對我無禮,縱然鬥他不過,總也可以橫劍自刎。”


    陳衝之轉頭瞧幫主的臉色。石破天道:“花姑娘是使劍的,陳香主,請你還了她,好不好?”陳衝之道:“是,是,劍在外麵,姑娘出去,便即奉上。”


    花萬紫心想總不能在這石牢中耗一輩子,隻有隨機應變,既存了必死之心,什麽也不怕了,霍地立起,大踏步走了出去。石陳二人跟在其後。穿過甬道、石門,出了石牢。


    陳衝之要討好幫主,親自快步去將花萬紫的長劍取了來,遞給幫主。石破天接過後,轉遞給花萬紫。花萬紫防他遞劍之時乘機下手,當下氣凝雙臂,兩手倏地探出,連鞘帶劍,唿的一聲抓了過去。她取劍之時,右手搭住了劍柄,長劍抓過,劍鋒同時出鞘五寸,凝目向石破天臉上瞧去,突然心頭一震:“是他,便是這小子,決計錯不了!”


    陳衝之知她劍法精奇,恐她出劍傷人,忙迴手從身後一名幫眾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石破天道:“花姑娘,你腿上的傷不礙事罷?如斷了骨頭,我倒會給你接骨,就像給阿黃接好斷腿一樣。”這句話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花萬紫見他目光向自己腿上射來,登時臉上一紅,斥道:“輕薄無賴,盡說些下流話。”


    石破天奇道:“怎麽?這句話說不得麽?我瞧瞧你的傷口。”他一派天真爛漫,全無機心,花萬紫卻認定他在調戲自己,唰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姓石的,你敢上一步,姑娘跟你拚了。”劍尖上青光閃閃,對準了石破天胸膛。


    陳衝之笑道:“花姑娘,我幫主年少英俊,他瞧中了你,是你天大的福份。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年輕美貌的姑娘,想陪我幫主一宵也不可得呢。”


    花萬紫臉色慘白,一招“大漠飛沙”,劍挾勁風,向石破天胸口刺去。


    石破天此時雖內力渾厚,於臨敵交手的武功卻從沒學過,眼見花萬紫利劍刺到,心慌意亂之下,立即轉身便逃。幸好他內功極精,雖笨手笨腳的逃跑,卻也自然而然的快得出奇,唿的一聲,已逃出了數丈以外。


    花萬紫沒料到他竟會轉身逃走,而瞧他幾個起落,便如飛鳥急逝,姿式雖十分難看,但輕功之佳,實為生平所未睹,一時不由得呆了,怔怔的站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石破天站在遠處,雙手亂搖,道:“花姑娘,我怕了你啦,你怎麽動不動便出劍殺人。好啦,你愛走便走,愛留便留,我……我不跟你說話了。”他猜想花萬紫要殺自己,必有重大原由,自己不明其中關鍵,還是去問侍劍的為是,轉身便走。


    花萬紫更加奇怪,朗聲道:“姓石的,你放我出去,是不是?是否又在外伏人阻攔?”石破天停步轉身,奇道:“我攔你幹什麽?一個不小心,給你刺上一劍,那可糟了。”


    花萬紫聽他這麽說,心下將信將疑:“原來這人對我雪山派倒還有些故人之情。”但見他臉色賊忒兮兮,顯是不懷好意,她又向來自負美色,兀自不信他真的不再留難自己,心想:“且不理他有何詭計,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向他狠狠瞪了一眼,心中又道:“果然是你!你這小子對我膽敢如此無禮。”轉身便行,腿上傷了,走起來一跛一拐,但想跟這惡賊遠離一步,便多一分安全,強忍腿傷疼痛,走得甚快。


    陳衝之笑道:“長樂幫總舵雖不成話,好歹也有幾個人看守門戶,花姑娘說來便來,說去便去,難道當我們都是酒囊飯袋麽?”花萬紫止步迴身,柳眉一豎,長劍當胸,道:“依你說便怎地?”陳衝之笑道:“依我說啊,還是由陳某護送姑娘出去為妙。”花萬紫尋思:“在他簷下過,不得不低頭。這次隻怪自己太過莽撞,將對方瞧得忒也小了,以致失手。當真要獨自闖出這長樂幫總舵去,隻怕確實不大容易。眼下暫且忍了這口氣,日後邀集師兄弟們大舉來攻,再雪今日之辱。”低聲道:“如此有勞了。”


    陳衝之向石破天道:“幫主,屬下將花姑娘送出去。”低聲道:“當真是讓她走,還是到了外麵之後,再擒她迴來?”石破天奇道:“自然當真送她走。再擒迴來幹什麽?”陳衝之道:“是,是。”心道:“準是幫主嫌她年紀大了,瞧不上眼。她又兇霸霸的,沒半點風騷風情。其實這姑娘雪白粉嫩,倒挺不錯哪!幫主既看不中,便也不用跟她太客氣了。”對花萬紫道:“走罷!”


    石破天見花萬紫手中利劍青光閃閃,有些害怕,不敢多和她說話,陳衝之願送她出門,那就再好不過,當即覓路自行迴房。一路上遇到的人個個閃身讓在一旁,神態十分恭謹。


    石破天迴到房中,正要向侍劍詢問花萬紫何以給陳香主關在牢裏,何以她又要挺劍擊刺自己,忽聽得門外守衛的幫眾傳唿:“貝先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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