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煙客居心陰毒,將上乘內功顛倒了次序傳授,隻待那少年火候到時,陰陽交攻,死得慘酷無比,便算不得是自己“以一指之力相加”。那少年修習數年,那一日果然陰陽交迫,本來非死不可,說來也真湊巧,恰好貝海石在旁。貝大夫既精醫道,又內力深湛,為他護住心脈,暫且保住了一口氣息。來到長樂幫總舵後,每晚有人前來探訪,盜得了武林中珍奇之極的“玄冰碧火酒”相喂,壓住了他體內陰陽二息的交拚,但這藥酒性子猛烈,更增他內息力道。到這日剛好展飛在他“膻中穴”上猛擊,硬生生逼得他內息龍虎交會,又震得他吐出丹田內鬱積的毒血,水火既濟,這兩門純陰純陽的內功非但不損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門亙古以來從所未有的古怪內力。


    自來武功中練功,如此奇險途徑,從未有人膽敢想到。縱令謝煙客忽然心生悔意,貝海石一心要救他性命,也決計不敢以剛猛掌力震他心口。但這古怪內力是誤打誤撞而得,畢竟不按理路,這時也未全然融合,偶爾在體內胡衝亂闖,又激得他氣血翻湧,一時似欲嘔吐,一時又想大叫大跳,難以定心。其中緣由,這少年自一無所知。本來已胡裏胡塗的如在夢境,這時更似夢中有夢,是真是幻,再也摸不著半點頭腦。


    侍劍低聲道:“你既饒了展香主性命,又為他接骨,卻又何苦再罵他畜生,說他是狗子狗雜種!這麽一來,他又要恨你切骨了。”見他神色怪異,目光炯炯,古裏古怪的瞧著自己,手足躍躍欲動,顯是立時便要撲將過來,再也不敢在房中稍有停留,便即退出。


    第五迴


    叮叮當當


    那少年心中一片迷惘,搔了搔頭,說道:“奇怪,奇怪!”見到桌上那盒泥人兒,自言自語:“泥人兒卻在這裏,那麽我不是做夢了。”打開盒蓋,拿了泥人出來。


    其時他神功初成,既不會收勁內斂,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時這般輕輕一捏,唰唰唰幾聲,裹在泥人外麵的粉飾、油彩和泥底紛紛掉落。那少年一聲“啊喲”,心感可惜,卻見泥粉褪落處裏麵又有一層油漆的木麵。索性再將泥粉剝落一些,裏麵依稀現出人形,當下將泥人身上泥粉盡數剝去,露出一個裸體的木偶來。


    木偶身上油著一層桐油,繪滿了黑線,卻無穴道位置。木偶刻工精巧,麵目栩栩如生,張嘴作大笑之狀,雙手捧腹,神態滑稽之極,相貌和本來的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大喜,心想:“原來泥人兒裏麵尚有木偶,不知另外那些木偶又是怎生模樣?”反正這些泥人身上的穴道經脈早已記熟,當下將每個泥人身外的泥粉油彩逐一剝落。果然每個泥人內都藏有一個木偶,神情或喜悅不禁,或痛哭流淚,或裂眥大怒,或慈和可親,無一相同。木偶身上的運功線路,與泥人身上所繪全然有異。


    那少年心想:“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且照他們身上的線路練練功看。這個哭臉別練,似他這般哭哭啼啼的豈不難看?裂著嘴傻笑的、大發脾氣的也都不好看,我照這個笑嘻嘻的木人兒來練。”盤膝坐定,將微笑的木偶放在麵前幾上,丹田中微微運氣,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內息緩緩上升,他依著木偶身上所繪線路,引導內息通向各處穴道。


    他卻怎知道,這些木偶身上所繪,是少林派前輩神僧所創的一套“羅漢伏魔神功”。每個木偶是一尊羅漢。這門神功集佛家內功之大成,甚為精微深奧。單是第一步攝心歸元,須得摒絕一切俗慮雜念,十萬人中便未必有一人能做到。聰明伶俐之人必定思慮繁多,但若資質魯鈍,又弄不清其中千頭萬緒的諸般變化。


    當年創擬這套神功的高僧深知世間罕有聰明、純樸兩兼其美的才士。空門中雖然頗有根器既利、又已修到不染於物欲的僧侶,但如去修練這門神功,勢不免全心全意的“深著武功”,成為實證佛道的大障。佛法稱“貪、嗔、癡”為三毒,貪財、貪色、貪權、貪名固是貪,耽於禪悅、武功亦是貪。因此在木羅漢外敷以泥粉,塗以油彩,繪上了少林正宗的內功入門之道,以免後世之人見到木羅漢後不自量力的妄加修習,枉自送了性命,或離開了佛法正道。


    大悲老人知這一十八個泥人是武林異寶,花盡心血方始到手,但見泥人身上所繪的內功法門平平無奇,雖經窮年累月的鑽研,也找不到有甚寶貴之處。他既認定這是異寶,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損毀。古語雲:“不破不立”,泥人不損,木羅漢不現,他一直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奧所在。其實豈止大悲老人而已,自那位少林神僧以降,這套泥人已在十一個高人手中流轉過,個個戰戰兢兢,對十八個泥人周全保護,唯恐稍損,思索推敲,盡屬徒勞。這十一人皆為武學高手,卻均遺恨而終,將心中一個大疑團帶入了黃土之中。


    那少年天資聰穎,年紀尚輕,一生居於深山,不通世務,自然純樸,恰好合式。也幸好他清醒之後的當天,便即誤打誤撞的發現了神功秘要。否則待得自知手勁奇大,觸摸泥人時不敢用力,則泥人身外的泥粉、油粉、粉底等等不致捏落,其中所藏木羅漢便不顯現;又如事經多日之後再行發覺,則幫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無非娛人聲色,所作所為,盡是兇殺爭奪,縱然天性良善,出汙泥而不染,心中思慮必多,那時再見到這一十八尊木羅漢,練這神功便非但無益,甚且大大的有害了。


    那少年體內水火相濟,陰陽調合,內力已十分深厚,將這股內力依照木羅漢身上線路運行,一切窒滯處無不豁然而解。照著線路運行三遍,然後閉起眼睛,不看木偶而運功,隻覺舒暢之極,便又換了一個木偶練功。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練完一個木偶,又換一個,於外界事物,全然不聞不見,從天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


    侍劍初時怕他侵犯,隻探頭在房門口偷看,見他凝神練功,一會兒嘻嘻傻笑,過了一會卻又愁眉苦臉,顯是神智胡塗了,不禁耽心,便躡足進房。待見他接連一日一晚的練功,無止無休,神色變幻,有時十分的怪模怪樣,她這時已忘了害怕,隻滿心掛懷,出去睡上一兩個時辰,又進來察看。


    貝海石也在房外探視了數次,見他頭頂白氣氤氳,知他內功又練到了緊要關頭,便吩咐下屬在幫主房外加緊守備,誰也不可進去打擾。


    待得那少年練完了十八尊木羅漢身上所繪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長長的舒了口氣,這十八羅漢身上所繪內息途徑繁複,一時不能盡記,恐怕日後忘記,便將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蓋。隻覺神清氣爽,內力運轉,無不如意,卻不知武林中一門希世得見的“羅漢伏魔神功”已初步小成。本來練到這境界,少則五六年,多則數十年,決無一日一夜間便一蹴可至之理。隻因他體內陰陽二氣自然融合,根基早已培好,有如上遊的萬頃大湖早積蓄了汪洋巨浸,這“羅漢伏魔神功”隻不過將之導入正流而已。正所謂“水到渠成”,他數年來苦練純陰純陽內力乃是貯水,此刻則是“渠成”了。


    一瞥眼間,見侍劍伏在床沿之上,已睡著了,其時中秋已過,八月下旬的天氣,頗有涼意,見侍劍衣衫單薄,便跨下床來,將床上的一條錦被取過,輕輕蓋在她身上。走到窗前,但覺一股清氣,夾著園中花香撲麵而來。忽聽得侍劍低聲道:“少爺,少爺你……你別殺了!”那少年迴過頭來,問道:“你怎麽老是叫我少爺?又叫我別殺人?”


    侍劍睡得雖熟,但一顆心始終吊著,聽得那少年說話,便即醒覺,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眼見床上沒人,迴過頭來,見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驚又喜,笑道:“少爺,你起來啦!你瞧,我……我竟睡著了。”站起身來,披在她肩頭的錦被便即滑落。她大驚失色,隻道睡夢中已讓這輕薄無行的主人玷汙了,低頭看自身衣衫,卻穿得好好地,霎時間驚疑交集,顫聲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剛才說夢話,又叫我別殺人。難道你在夢中見到我殺人嗎?”


    侍劍聽他不涉遊詞,心中略定,又覺自身一無異狀,心道:“是我錯怪了他麽?謝天謝地……”便道:“是啊,我剛才做夢,見到你雙手拿了刀子亂殺,殺得地下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都不……不……”說到這裏,臉上一紅,便即住口。她日有所見,夜有所夢,這一日兩晚之中,在那少年床前所見的隻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於是夢中見到的也是大批裸體男屍。那少年怎知情由,問道:“一個個都不什麽?”侍劍臉上又是一紅,道:“一個個都不……不是壞人。”


    那少年問道:“侍劍姊姊,我心中有許多事不明白,你跟我說,行不行?”侍劍微笑道:“啊喲,怎地一場大病,把性格兒都病得變了?跟我們底下人奴才說話,也有什麽姊姊、妹妹的。”那少年道:“我便不懂,怎麽你叫我少爺,又說什麽是奴才。那些老伯伯又叫我幫主。那位展大哥,卻說我搶了他的老婆,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侍劍向他凝視片刻,見他臉色誠摯,全非調笑戲弄的神情,便道:“你有一日一夜沒吃東西了,外邊熬得有人參小米粥,我先裝一碗給你吃。”


    那少年給她一提,登覺腹中饑不可忍,道:“我自己去裝好了,怎敢勞動姊姊?小米粥在那裏?”一嗅之下,笑道:“我知道啦。”大步走出房外。


    他臥室之外又是一間大房,房角裏一隻小炭爐,燉得小米粥波波波的直響。那少年向侍劍瞧了一眼。侍劍滿臉通紅,叫道:“啊喲,小米粥燉糊啦。少爺,你先用些點心,我馬上給你燉過。真糟糕,我睡得像死人一樣。”


    那少年笑道:“糊的也好吃,怕什麽?”揭開鍋蓋,焦臭刺鼻,半鍋粥已熬得快成焦飯了,拿起匙羹抄了一匙焦粥,便往口中送去。這人參小米粥本有苦澀之味,既沒加糖,又煮糊了,自是苦上加苦。那少年皺一皺眉頭,一口吞下,伸伸舌頭,說道:“好苦!”卻又抄了一匙羹送入口中,吞下之後,又道:“好苦!”


    侍劍伸手去奪他匙羹,紅著臉道:“糊得這樣子,虧你還吃?”手指碰到他手背,那少年不肯放開匙羹,手背肌膚上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侍劍手指一震,急忙縮手。那少年卻毫不知情,又吃了一匙苦粥。侍劍側頭相看,見他狼吞虎咽,神色滑稽古怪,顯是吃得又苦澀,又香甜,忍不住抿嘴而笑,說道:“這也難怪,這些日子來,可真餓壞你啦。”


    那少年將半鍋焦粥吃了個鍋底朝天。這人參小米粥雖煮得糊了,但粥中人參是上品老山參,實具大補之功,他不多時更精神奕奕。


    侍劍見他臉色紅豔豔地,笑道:“少爺,你練的是什麽功夫?我手指一碰到你手背,你便把人家彈了開去,臉色又變得這麽好。”那少年道:“我也不知是什麽功夫,我是照著那些木人兒身上的線路練的。侍劍姊姊,我……我到底是誰?”侍劍又是一笑,道:“你是真的記不起了,還是在說笑話?”


    那少年搔了搔頭,突然問:“你見到我媽媽沒有?”侍劍奇道:“沒有啊。少爺,我從來沒聽說你還有一位老太太。啊,是了,你一定很聽老太太的話,因此近來性格兒也有些兒改了。”說著向他瞧了一眼,生怕他舊脾氣突然發作,幸好一無動靜。那少年道:“媽媽的話自然要聽。”歎了口氣,道:“不知道我媽媽到那裏去了。”侍劍道:“謝天謝地,世界上總算還有人能管你。”


    忽聽門外有人朗聲說道:“幫主醒了麽?屬下有事啟稟。”


    那少年愕然不答,向侍劍低聲問道:“他是不是跟我說話?”侍劍道:“當然是了,他說有事向你稟告。”那少年急道:“你請他等一等。侍劍姊姊,你得先教教我才行。”


    侍劍向他瞧了一眼,提高聲音說道:“外麵是那一位?”那人道:“屬下獅威堂陳衝之。”侍劍道:“幫主吩咐,命陳香主暫候。”陳衝之在外應道:“是。”


    那少年向侍劍招招手,走進房內,低聲問道:“我到底是誰?”侍劍雙眉微蹙,心間增憂,說道:“你是長樂幫的幫主,姓石,名字叫破天。”那少年喃喃的道:“石破天,石破天,原來我叫做石破天,那麽我的名字不是狗雜種了。”


    侍劍見他頗有憂色,安慰他道:“少爺,你也不須煩惱。慢慢兒的,你會都記起來的。你是石破天石幫主,長樂幫的幫主,自然不是狗……自然不是!”


    那少年石破天悄聲問道:“長樂幫是什麽東西?幫主是幹什麽的?”


    侍劍心道:“長樂幫是什麽東西,這句話倒不易迴答。”沉吟道:“長樂幫的人很多,像貝先生啦,外麵那個陳香主啦,都是有大本領的人。你是幫主,大夥兒都要聽你的話。”


    石破天道:“那我跟他們說些什麽話好?”侍劍道:“我是個小丫頭,又懂得什麽?少爺,你如拿不定主意,不妨便問貝先生。他是幫裏的軍師,最是聰明不過。”石破天道:“貝先生又不在這裏。侍劍姊姊,你想那個陳香主有什麽話跟我說?他問我什麽,我一定迴答不出。你……你還是叫他迴去罷。”侍劍道:“叫他迴去,恐怕不大好。他說什麽,你隻須點點頭就是了。”石破天喜道:“那倒不難。”


    當下侍劍在前引路,石破天跟著她來到外麵的一間小客廳中。隻見一名身材極高的漢子倏地從椅上站起,躬身行禮,道:“幫主大好了!屬下陳衝之問安。”


    石破天躬身還了一禮,道:“陳……陳香主也大好了,我也向你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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