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得遠遠傳來一陣噓噓的哨子之聲,竹劍道:“梅姊和蘭姊也都來啦!”過不多時,馬蹄聲響,十餘人騎馬奔到屋前,當先二人正是梅劍、蘭劍。二女快步衝進屋來,見滿地都是屍骸,不住頓足,連叫:“啊喲,啊喲!”


    梅劍向段譽行禮,說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說道有一件事,當真萬分對不起公子,卻也無可奈何。我主人無信食言,愧見公子,隻有請公子原諒。”


    段譽也不知她說的是什麽事,哽咽道:“咱們是金蘭兄弟,又分什麽彼此?我爹爹、媽媽都死了,我還去管什麽閑事?”


    這時華赫艮、範驊、傅思歸、崔百泉、過彥之等聞了解藥,身上受點的穴道也已解開。華赫艮見雲中鶴兀自躺在地下,怒從心起,一刀砍下,“窮兇極惡”雲中鶴登時身首分離。華範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婦的遺體下拜,大放悲聲。


    次日清晨,華赫艮等分別出外采購棺木。到得午間,靈鷲宮朱天部諸女陪同王語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鍾靈等到來。他們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後,昏昏沉沉,迄未如何清醒。段譽、華赫艮等將死者分別入殮。段譽撫屍大哭,傷痛難忍。


    該處已是大理國國境,華赫艮向鄰近州縣傳下號令。州官、縣官聽得皇太弟鎮南王夫婦竟在自己轄境中“暴病身亡”,隻嚇得目瞪口呆,險些暈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務,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華司徒倒也沒如何斥責,當下手忙腳亂的糾集人夫,運送鎮南王夫婦等人的靈柩。靈鷲諸女唯恐途中再有變卦,直將段譽送到大理國京城。巴天石等在途中方始清醒。


    鎮南王薨於道路、世子扶靈歸國的訊息,早已傳入大理京城。鎮南王有功於國,善待百姓,甚得民心,眾官百姓迎出十餘裏外,城內城外,悲聲不絕。段譽、華赫艮、範驊、巴天石等當即入宮,向皇上稟報鎮南王的死因。王語嫣、梅劍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賓館居住。


    段譽來到宮中,見段正明兩眼已哭得紅腫,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會如此?”張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摟在一起。


    段譽毫不隱瞞,將途中經曆一一稟明,連段夫人的言語也無半句遺漏,說罷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兒的生身之父,孩兒便是孽種,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驚之餘,連歎:“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譽,說道:“孩兒,此中緣由,世上唯你和段延慶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須向我稟明。但你竟然直言無隱,足見坦誠。我和你爹爹均無子嗣,別說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決意立你為嗣。我這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我竊居其位數十年,心中常自慚愧,上天如此安排,當真再好也沒有。”說著伸手除下頭上黃緞便帽,頭上已剃光了頭發。


    段譽吃了一驚,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龍寺抵禦鳩摩智,師父便已為我剃度傳戒,此事你所親見。”段譽道:“是。”段正明說道:“我身入佛門,便當傳位於你父。隻因其時你父身在中原,國不可一日無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師父之命,暫攝帝位。你父不幸身亡於道路之間,今日我便傳位於你。”


    段譽驚訝更甚,說道:“孩兒年輕識淺,如何能當大位?何況孩兒身世難明,孩兒……我……還是遁跡山林……”


    段正明喝道:“你父、你母待你如何?”段譽嗚咽道:“親恩深重,如海似山。”


    段正明道:“這就是了,你若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身世之事,從今再也休提。做皇帝嗎,你隻須牢記三件事,第一是愛民,第二是納諫,第三是節欲。你天性仁厚,對百姓是不會暴虐的。任何大小臣工有什麽勸告進諫,先想想他們說得有理無理,有理的便照做,說錯了的也不可怪罪。有人肯說話,便是好事。自己每當想要什麽,不論是珍玩財物,還是美女宮室,均以置之度外為宜。將來年紀漸老之時,千萬不可自恃聰明,於國事妄作更張,除了保國自衛,決不可對鄰國擅動刀兵。”


    其後這些日子中,大理國典禮重重,先要辦理保定帝避位為僧、赴天龍寺出家的大典,段譽率領群臣和百姓恭送,到天龍寺參見枯榮大師及本因方丈。保定帝先已剃度,已定法名本塵,入寺歸班後,奉方丈之命,開壇說法。天龍寺群僧在本因方丈率領之下,築壇興作法事,祈求大理國國祚長久、國泰民安、刀兵不興、四境清靖、民豐物阜。


    段譽灑淚拜別伯父本塵大師,迴歸大理京城,朝廷中隆重舉辦登基大典,段譽登位為帝,年號“日新”,取“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之義,決心廢除民瘼,厲行革新,興利除弊。又應巴天石、朱丹臣等臣子建議,恭諡父親段正淳為“中宗文安帝”、母親刀白鳳為慈和文安皇後,訪到秦紅棉、阮星竹兩家家屬,皆有賜贈,甘寶寶家有丈夫,不便賜恤,暗中對鍾靈賜予金銀,命她分送其母的親屬。厚恤褚萬裏、古篤誠兩名護衛,贈以將軍銜,蔭及子孫。善闡侯高升泰其時已逝世,拜其子高泰明為左丞相,司徒華赫艮為三公之首,兼領右丞相。司馬範驊執掌兵權。文武百官,各居原位,皆晉升一級。派使臣前往大宋、遼國、吐番、西夏、迴鶻、高麗、蒲甘諸國,告知老皇退位、新皇登基,各國均有迴聘致賀。


    段譽辦了登基大典等大事後,撥付府第,給王語嫣、木婉清、鍾靈居住,派出宮女分別至各府服事。梅蘭竹菊四姝率領靈鷲宮部屬向段譽辭別,段譽對四姝及靈鷲諸女贈以厚禮。


    段譽連日忙於諸般政務,對王語嫣等三女之事暫且置之腦後,這些事一想起來便十分頭痛。然這些日子來,心中不住盤旋一個異常的難題:“二十年來,對我恩慈無比的爹爹原來不是我爹爹,我真正的爹爹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我不能因他形相醜怪、行為兇殘、名聲奇劣,便不認他為父。媽媽說:‘你爹爹的那些女兒,什麽木姑娘哪、王姑娘哪、鍾姑娘哪,你愛那一個,便可娶那一個。這許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喜歡不喜歡?’本來,那自然喜歡得很,可是我不能貪得無厭,隻娶一個王姑娘就夠了。可是要娶王姑娘,便得向眾承認,我不是爹爹的親生兒子,這豈不是既損了爹爹的聲名,又汙了媽媽的清白名節。”


    “伯父問我:‘你父、你母待你如何?’我答:‘親恩深重,如海似山。’伯父言道:‘這就是了,你想報答親恩,便當保全他們的令名。’我如公之於眾,隻不過想娶王姑娘為後,收木鍾二妹作嬪妃,為了自己的情欲歡娛,卻不惜損毀父親、母親的聲譽名節,這等用心行事,直如禽獸一般。天下不孝之事,無過於此。原來隻因我是‘天下第一大惡人’之子,才會做出這等‘天下第一大惡事’出來。”


    過得月餘,保山忽然天花流行,漸漸蔓延至大理一帶,國中死人甚多。段譽一麵設壇祈禱,祈求國泰民安,同時施藥救災,又對災民發放金錢糧米,俾減民困,但天花既生,當時難以救治。


    這日他率同範驊、巴天石、朱丹臣等官員,往大理城民間視察災情,親自發放救災藥米。走到下關一家人家,在門外聽得屋內號哭聲甚為慘痛,當即下轎入內。隻見那戶人家門牆破爛,屋內斷垣殘瓦,甚為貧困。走到廳上,聽得號哭聲悲戚,一問之下,原來這家的八歲兒子染疫身亡,孩子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極悲傷。隻見一個中年婦人執住死童的手,嚎啕大哭,身上衣衫染滿了塵土。


    段譽見這家人個個容色憔悴、瘦骨伶仃,一問之下,原來全家已有十來天沒吃飽飯。那死童更瘦得皮包骨頭,一隻手血色全無,雙目深陷,滿臉痘疤,肚腹腫脹,與其說是染疫身亡,還不如說是餓死了的。


    段譽心中難過,自己錦衣玉食,每天吃的是山珍海味,想不到治下百姓竟至餓死。想到淒慘處忍不住流下淚來,提起手掌猛力擊打自己麵頰。巴天石急忙勸阻,說道:“陛下,不可如此!”段譽流淚道:“這孩子是我害死的!我段譽狼心狗肺,對不起大理百姓!我喪心病狂,不配為君!”說著又伸掌擊打自己。範驊忙抓住他手,勸道:“陛下請節哀。天災流行,是懲罰咱們當政不善,大理三公該首當其禍。”眾臣工跪了下來,深自譴責。


    那家兩代夫婦見皇帝與眾大臣如此,一時嚇得不敢再哭,反來勸慰段譽。巴天石當即命下屬挑來三擔白米,以及臘魚、臘肉、生雞、火腿、米粉等食物,再施了五十兩白銀,作為辦理喪葬之用。


    段譽迴宮之後,立即召集丞相、三公,下旨宮內節衣縮膳,臣工裁減薪俸,全國普濟賑災,同時減徭省賦,寬減百姓負擔。幸虧過得半月,天時有變,天花災疫漸漸減弱,段譽心下稍寬,每日在大理城及所屬州縣巡視,若見有人衣食不周,便施周濟,總之要使得大理全境無人凍餓致死。心想自己得為君主,乃是“天祿”,若不善待百姓,“天祿永終”,自己也不能為君了。


    這日朝中報災官上稟,各地更無新災,人心大安。段譽心下甚喜,但想到那餓死孩童的慘狀,仍不禁哀痛,囑咐百官務須將百姓痛苦放在心上。


    退朝之後,段譽素衣小帽,微服來到王語嫣的住所。管事跪下迎進大廳,王語嫣出來相見。


    段譽道:“嫣妹,這一向心情可好?這些日子來我忙於救災,沒來問候你,真失禮了!”王語嫣幽幽的道:“你不怪我爹爹和媽媽嗎?我一直在耽心,怕你為此生氣。”段譽歎了口氣,道:“你都知道了?你的爹爹,就是我的爹爹。長輩們當年的事,咱們做小輩的管不了。”


    王語嫣怔怔的掉下淚來,哽咽道:“譽哥,你我有緣無份,我心裏對你好了,那知道……那知道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段譽道:“當日在曼陀山莊初見,我便是想跟你多說一句話,也是天大的福分,現今不但一百句,一千句話也說過了。嫣妹,你我雖無夫妻之份,卻是真正的兄妹,那也好得很啊!”王語嫣道:“譽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裏十分感激。你能不能派一所尼姑庵給我?讓我削發出家,懺悔己過,祈求我佛保佑大理風調雨順,在你治下國泰民安。”


    她自從於王夫人備以擒拿段正淳的莊中,得知自己其實是段正淳之女、與段譽是同胞兄妹之後,便覺造化弄人,自己一生不幸,定是前生犯了重大罪行,業報深重,以致自幼癡戀表哥慕容複,他卻棄己如遺,甘心去求為西夏駙馬;待得與段譽兩心相悅,不料變生不測,自己竟與他同為一父所生。若說前生罪業太大,偏生自己生來貌美,天資聰慧,可見這一生未必就此萬劫不複。這些日來閑居無聊,多讀佛經,深信世上諸事都在於一個“緣”字,緣法到來,自然水到渠成,萬事不能強求。段譽與己乃是同胞手足,此事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注定,自己萬萬扭不過老天安排。柔腸百轉之後,終於收拾起怨天恨地之心,心想段譽自來待己極好,自己也就以親兄妹的情份好好待他。


    隻聽段譽道:“嫣妹,你也不必削發為尼,你如果願意,便在大理清靜之地悠閑居住,一切供養,自然由你哥哥供給,不必耽心。既然命中注定你是我的妹子,我自然一生一世,都會以你是我妹子相待。不論你要什麽,隻須我力所能及,你盡管開口,我無有不允。”


    段譽見她對兩人乃是兄妹之事既不傷心惋惜,亦無纏綿留戀,比之當年木婉清得知是自己妹子之時的淒然欲絕情狀,渾不相同,心中忽有所感:“她畢竟對我並無多大情意,決不像婉妹那樣,一意要做我妻子。在那萬劫穀的石屋之中,雖說她是中了春藥‘陰陽和合散’之毒,但她對我情意纏綿,出自真心,並非單是肉體上的春情蕩漾,她確是真心愛我。後來再在西夏道上相遇,她知我已轉而愛上了王姑娘,雖微有妒意,卻不恨我,當我和語嫣在小溪邊卿卿我我之時,婉妹還冒險化裝為男子,去西夏皇宮代我求親。就是鍾靈妹子,也幹冒兇險,行走江湖,出來尋我,比語嫣對我好得多。語嫣一生苦戀表哥,隻因慕容複當時一意想去做西夏駙馬,她在萬念俱灰、無可奈何之中,才對我宛轉相就。”


    霎時之間,腦海中出現了王語嫣幾次三番對他冷漠相待的情景:包不同趕他出聽香水榭,他戀戀不舍的不肯走,王語嫣並無片語隻字挽留,連半個眼色也無,反而是阿碧情致殷殷的劃船送他到無錫;此後西來同路,包不同數次惡言驅逐,不準他同行,王語嫣也從來沒絲毫好言居間;他幾次背負她脫險,她從不真心致謝,惟得以重會表哥為喜;最後在少林寺外,慕容複將他踹在地下,發掌要取他性命,王語嫣全無半分關懷。他父親和南海鱷神舍命來救,慕容複出指點中了段正淳胸口,王語嫣反而大聲喝采:“表哥,好一招‘夜叉探海’……”


    自他在曼陀山莊見到王語嫣,隻因她容貌與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相似,心中立時便生出“她是神仙姊姊”的意念,多見一次,便多一次暗叫她“神仙姊姊”,以前向神仙姊姊所磕的一千個頭,每一個頭都似是朝王語嫣磕的。見到她時,當她是“神仙姊姊”,不見她而想看她時,心中將“神仙姊姊”冰肌玉貌的神仙體態、神清骨秀的天女形貌,都加在王語嫣身上。其實不但王語嫣並非當真如此美豔若仙,即使玉像本身,也遠遠不及段譽心中自己所構成的意像,自知那便是佛家所謂的“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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