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段譽初時想到王語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內息岔了經脈,待得聽到慕容複要殺他母親,登時將王語嫣之事拋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內息便自然而然歸入正道。凡人修習內功,乃心中存想,令內息循著經脈巡行,走火入魔之後,拚命想把入了歧路的內息拉迴,心念所注,自不免始終是岔路上的經脈,越是焦急,內息在歧路中走得越遠。待得他心中所關注的隻母親的安危,內息不受意念幹擾,立時便循著人身原來的途徑運行。他聽到慕容複唿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縛之中,內息自行,重歸正道,竟能急躍而起,循聲向慕容複撞去。段譽一撞不中,肩頭重重撞上桌緣,雙手使力一掙,捆縛在他手上的牛筋初時已遭南海鱷神扯斷一根,再經段譽力崩,盡數斷裂。


    他雙手脫縛,隻聽慕容複罵道:“好小子!”段譽情急之下,食指點出,使出六脈神劍的“商陽劍”向慕容複刺去。慕容複側身避開,還劍刺出。段譽眼上蓋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說不出話倒也罷了,卻瞧不見慕容複身在何處,忙亂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雙手亂揮亂舞,生恐慕容複迫近去危害母親。


    慕容複心想:“此人脫縛,非同小可,須得乘他雙眼未能見物之前殺了。”一招“大江東去”,長劍平平向段譽胸口刺去。


    段譽雙手正自亂刺亂指,待聽得金刃破風之聲,急忙閃避,噗的一聲,長劍劍尖已刺入他肩頭。段譽吃痛,縱身躍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力,輕輕一縱,便高達丈許,砰的一聲,腦袋重重在屋梁一撞。他身在半空,尋思:“我眼睛不能見物,隻有他能殺我,我卻不能殺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殺了我不打緊,我可不能相救媽媽和爹爹了。”雙腳力掙,啪的一聲響,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斷絕。


    段譽心中一喜:“妙極!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國的什麽李將軍,我用‘淩波微步’閃避,他就沒能殺到我。”左足一著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側,已避過慕容複刺來的一劍,其間相去隻是數寸。段延慶、段正淳、段王妃三人見青光閃閃的長劍劍鋒在他肚子外掠過,兇險無比,都嚇得呆了,又見他這閃避的身法巧妙之極,皆暗自讚幸。


    慕容複一劍快似一劍,卻始終刺不到段譽身上,他既焦躁,又羞慚,見段譽始終不將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譽情急之下心中胡塗,還道他是有意賣弄,不將自己放在眼內,心想:“我連個包住了眼睛的人也打不過,還有什麽顏麵生於人世?”雙眼如要冒出火來,青光閃閃,長劍使得猶似一個大青球,在廳堂上滾來滾去,霎時間將段譽裹入劍圈,每一招都是致命殺著。


    段延慶、段正淳、段夫人、範驊、華赫艮、崔百泉等人為劍光所逼,隻覺寒氣襲人,頭上臉上毛發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紛紛化為碎片。


    段譽在劍圈中左上右落、東歪西斜,卻如庭院閑步一般,慕容複鋒利的長劍竟連衣帶也沒削下他一片。他步履雖舒,心中卻十分焦急:“我隻守不攻,眼睛又瞧不見,倘若他一劍向我媽媽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複情知隻段譽才是真正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殺得了段夫人,百餘劍刺出,始終沒法傷到對方,心想:“這小子善於‘暗器聽風’之術,聽聲閃避,我改使‘柳絮劍法’,輕飄飄的全無聲響,諒來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劍法忽變,挺劍緩緩刺出。殊不知段譽這“淩波微步”乃自己走自己的,渾不理會敵手如何出招,對方劍招聲帶隆隆風雷也好,悄沒聲息也好,於他全不相幹。


    以段延慶這般高明的見識,本可看破其中訣竅,但關心則亂,見慕容複劍招施緩,隱去了兵刃上的刺風之聲,大吃一驚,嘶啞著嗓子道:“孩兒,你快將段譽這小子殺了。倘若他將眼上的黑布拉去,隻怕你我都要死在他手下。”


    慕容複一怔,心道:“你好胡塗,這不是提醒他麽?”


    果然一言驚醒夢中人,段譽一呆之下,隨即伸手扯開眼上黑布,突然間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麵門。他既不會武功,更乏應變之能,一驚之下,登時亂了腳步,嗤的一聲響,左腿中劍,摔倒在地。


    慕容複大喜,挺劍刺落。段譽側臥於地,還了一劍“少澤劍”。慕容複忙後躍避開。段譽腿上雖鮮血泉湧,危急中六脈神劍卻使得氣勢縱橫,頃刻間慕容複左支右絀,狼狽萬狀。


    當日在少室山上,慕容複便已不是段譽敵手,此時段譽得了鳩摩智的深厚內功,六脈神劍使將出來更加威力難當。數招之間,錚的一聲輕響,慕容複長劍脫手,那劍直飛上去,插入屋梁。跟著波的一聲,慕容複肩頭為劍氣所傷。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將為段譽所殺,大叫一聲,跳出窗子,飛奔而逃。


    段譽扶著椅子站起,叫道:“媽,爹爹,沒受傷罷?”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傷口。”段譽道:“不要緊。”從王夫人屍體的手中取過小瓷瓶,先給父親與母親聞了,解開迷毒。又依父親指點,以內力解開父母身上所封的重穴。段夫人當即為兒子包紮傷口。


    段正淳縱身躍起,拔下了梁上長劍。這劍鋒上沾染著阮星竹、秦紅棉、甘寶寶、王夫人四個女子的鮮血,每一個都曾和他有過白頭之約,肌膚之親。段正淳雖秉性風流,用情不專,但當和每一個女子熱戀之際,卻也確是一片至誠,恨不得將自己的心掏出來、將肉割下來給了對方。眼看四個女子屍橫就地,王夫人的頭擱在秦紅棉腿上,甘寶寶的身子橫架於阮星竹小腹,四個女子生前個個曾為自己嚐盡相思之苦,心傷腸斷,歡少憂多,到頭來又為自己而死於非命。當阮星竹為慕容複所殺之時,段正淳已決心殉情,此刻更無他念,心想譽兒已長大成人,文武雙全,大理國不愁無英主明君,迴頭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對不起你。在我心中,這些女子和你一樣,個個是我心肝寶貝,我愛她們是真,愛你也一樣真誠!”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撲去。


    段譽適才為了救母,一鼓氣的和慕容複相鬥,待得慕容複跳窗逃走,他驚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剛才走火癱倒,怎地忽然好了?”一凜之下,全身又即癱軟,站不起身。


    但聽得段夫人一聲慘唿,段正淳已將劍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拔出長劍,左手按住他傷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個、一萬個女人,我也是一般愛你。我有時心中想不開,生你的氣,可是那是從前的事了,那也正是為了愛你……”但段正淳這一劍對準了自己心髒刺入,劍到氣絕,已聽不見她的話了。


    段夫人迴過長劍,待要刺入自己胸膛,隻聽得段譽叫道:“媽,媽!”一來劍刃太長,二來她分了心,劍尖略偏,竟刺入了自己小腹。


    段譽見父親母親同時挺劍自盡,隻嚇得魂飛天外,兩條腿猶似灌滿了醋,又酸又麻,再也無力行走,雙手著地,爬將過去,叫道:“媽媽,爹爹,你……你們……”段夫人道:“孩兒,爹和媽都去了,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譽哭道:“媽,媽,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呢?他怎麽了?”伸手摟住了母親頭頸,想要為她拔劍,惟恐一拔之下反害她死得更快,卻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學伯父,做……做個好皇帝……”


    忽聽段延慶道:“快拿解藥給我聞,我來救你母親。”段譽大怒,喝道:“都是你這奸賊,捉了我爹爹來,害得他死於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搶起地下一根鋼杖,便要向段延慶頭上劈落。段夫人尖聲叫道:“不可!”


    段譽一怔,迴頭道:“媽,這人是咱們大對頭,孩兒要為你和爹爹報仇。”段夫人仍尖聲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這大罪!”段譽滿腹疑團,問道:“我……我不能……犯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殺了這奸賊不可。”又舉起了鋼杖。段夫人道:“你俯下頭來,我跟你說。”


    段譽低頭將耳湊到她唇邊,隻聽得母親輕輕說道:“孩兒,這個段延慶,才是你真正的父親。你爹爹對不起我,我在惱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後來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為你是他兒子,其實不是的。你爹爹並不是你真的爹爹,這個人才是,你千萬不能傷他,否則……否則便犯了殺父大罪。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人,但……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將來死了之後,墮入阿鼻地獄,到不得西方極樂世界。我……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壞了你爹爹名頭,可是沒法子,不得不說……”


    在短短不到一個時辰之間,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紛至遝來,正如霹靂般一個接著一個,隻將段譽驚得目瞪口呆。他抱著母親身子,叫道:“媽,媽,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慶道:“快給我解藥,好救你媽。”段譽見母親吐氣越來越微弱,更無餘暇多想,拾起地下小瓷瓶,去給段延慶解毒。


    段延慶勁力一複,立即拾起鋼杖,嗤嗤嗤嗤數響,點了段夫人傷口處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搖了搖頭,道:“你不能再碰我身子。”對段譽道:“孩兒,我還有話跟你說。”段譽又俯身過去。


    段夫人輕聲道:“這個人和你爹爹雖是同姓同輩,卻算不得是什麽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兒,什麽木姑娘哪、王姑娘哪、鍾姑娘哪,你愛那一個,便可娶那個……他們大宋或許不行,什麽同姓不婚。咱們大理可不管這麽一套,隻要不是親兄妹便是了。這許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歡不喜歡?”


    段譽淚水滾滾而下,那裏還想得喜歡或是不喜歡。


    段夫人歎了口氣,說道:“乖孩子,可惜我沒能親眼見到你身穿龍袍,坐在皇帝的寶座上,做一個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劍柄上力推,劍刃透體而過。


    段譽大叫:“媽媽!”撲在她身上,但見母親緩緩閉上了眼睛,嘴角邊兀自帶著微笑。


    段譽叫道:“媽媽……”突覺背上微微一麻,跟著腰間、腿上、肩膀幾處大穴都給人點中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是你的父親段延慶,為了顧全鎮南王的臉麵,我此刻是以‘傳音入密’之術與你說話。你母親的話,你都聽見了?”段夫人向兒子所說的最後兩段話,聲音雖輕,但其時段延慶身上迷毒已解,內勁恢複,已一一聽在耳中,知段夫人已向兒子泄露了他身世秘密。


    段譽叫道:“我沒聽見,我沒聽見!我隻要我自己的爹爹、媽媽。”他說我隻要自己的“爹爹、媽媽”,其實便是承認已聽到了母親的話。


    段延慶大怒,說道:“難道你不認我?”段譽叫道:“不認,不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慶低聲傳音:“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殺你易如反掌。何況你確是我兒子,你不認生身之父,豈非大大不孝?”


    段譽無言可答,明知母親的說話不假,但二十餘年來叫段正淳為爹爹,他對自己一直慈愛有加,怎忍去認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為父?何況父母之死,可說是為段延慶所害,要自己認仇為父,更萬萬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殺便殺,我永遠不會認你。”


    段延慶又氣惱,又失望,心想:“我雖有兒子,但兒子不認我為父,等如是沒有兒子。”霎時間兇性大發,提起鋼杖,便向段譽背上戳將下去,杖端剛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軟,一聲長歎,心道:“我吃了一輩子苦,在這世上更無親人,好容易有了個兒子,怎麽又忍心親手將他殺了?他認我也罷,不認我也罷,終究是我的兒子。”轉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沒法跟段正明再爭了。大理國的皇位,卻終於又迴入我兒子手中。我雖不做皇帝,卻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願總算是得償了。”


    段譽叫道:“你要殺我,怎麽不快快下手?”


    段延慶拍開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傳音入密”之術說道:“我不殺我自己的兒子!你既不認我,大可用六脈神劍來殺我,為段正淳和你母親報仇。”說著挺起了胸膛,靜候段譽下手。這時他心中又滿是自傷自憐之情,自從當年身受重傷,這心情便充滿胸臆,一直以多作惡行來加發泄,此刻但覺自己一生一無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兒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譽伸左手拭了拭眼淚,心下一片茫然,以六脈神劍殺了這元兇巨惡,為父母報仇罷?但母親言之鑿鑿,說這個人竟是自己的親生之父,卻又如何能夠下手?


    段延慶等了半晌,見段譽舉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舉起,始終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漢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懼?”


    段譽一咬牙,縮迴了手,說道:“媽媽不會騙我,我不殺你。”


    段延慶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兒子終於是認了自己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雙杖點地,飄然而去,對暈倒在地的雲中鶴竟不加一瞥。


    段譽心中存著萬一之念,又去搭父親和母親的脈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終於知道確已沒迴生之望,撲倒在地,放聲痛哭。


    哭了良久,忽聽身後一個女子說道:“段公子節哀。我們救應來遲,罪該萬死。”段譽轉過身來,見門口站了七八個女子,為首兩個一般的相貌,認得是虛竹手下靈鷲四女中的兩個,卻不知她們是梅蘭竹菊中的那兩姝。他臉上淚水縱橫,兀自嗚咽,哭道:“我爹爹、媽媽,都給人害死啦!”


    靈鷲二女中到來的是竹劍、菊劍。竹劍說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將有危難,命婢子率領人手,趕來赴援,不幸慢了一步。”菊劍道:“王語嫣姑娘等人給囚禁了,已然救出,安好無恙,請公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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