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摩智本來神智迷糊,內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驚:“啊喲!我內力給他這般源源吸去,不多時便成廢人,那可如何是好?”當即運功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經遲了,他的內力本就不及段譽渾厚,其中小半進入對方體內後,此消彼長,雙方更加強弱懸殊,雖極力掙紮,始終無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語嫣覺到自己一口咬下,鳩摩智扼住段譽咽喉的手勁似乎鬆了不少,心下大慰,但鳩摩智的手掌仍如釘在段譽頸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總是不肯離開。王語嫣熟知天下各家各派武功,卻猜不出鳩摩智這一招是什麽功夫,但想終究不是好事,定然對段譽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鳩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開自己手掌。不料王語嫣猛然間打個寒噤,登覺內力不住外泄。原來段譽的“北冥神功”不分敵我,難作選擇,連王語嫣一些淺淺的內力也都吸了過去。過不多時,段譽、王語嫣與鳩摩智三人一齊暈去。


    慕容複隔了半晌,聽下麵三人皆無聲息,叫了幾聲,不聞迴答,心想:“看來這三人已同歸於盡。”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語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傷感,跟著又想:“啊喲,我們給大石封在井內,如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脫困而出,現下隻剩我一人,那就難得很了。唉,你們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邊,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撐,十餘塊大石重重疊疊的堆在井口,重逾數千斤,如何推得動分毫?


    他心下沮喪,正待躍到井底,再加察看,忽聽得上麵有說話之聲,語音嘈雜,似乎是西夏的鄉農。原來四人擾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鄉農挑了菜蔬,到興州城中去販賣,經過井邊。


    慕容複尋思:“我若叫喚救援,眾鄉農未必搬得動這些每塊數百斤重的大石,搬了幾下搬不動,不免逕自去了,須當動之以利。”大聲叫道:“這些金銀財寶都是我的,你們不得眼紅。要分三千兩銀子給你,倒也不妨。”跟著又逼尖嗓子叫道:“這裏許許多多金銀財寶,自然是見者有份,隻要有誰見到了,每個人都要分一份的。”隨即裝作嘶啞之聲說道:“別讓別人聽見了,見者有份,黃金珠寶雖多,終究是分得薄了。”這些假裝的對答,都以內力遠遠傳送出去。


    眾鄉農聽得清楚,又驚又喜,一窩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雖重,但眾人合力之下,終於一塊塊的搬了開來。慕容複不等大石全部搬開,一見露出的縫隙已足以通過身子,當即緣井壁而上,颼的一聲,竄了出去。


    眾鄉農吃了一驚,眼見他一瞬即逝,隨即不知去向。眾人疑神疑鬼,雖然害怕,但終於為錢財所誘,辛辛苦苦的將十多塊大石都掀在一旁,連結了綁縛柴菜的繩索,將一個最大膽的漢子縋入井中。


    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鳩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動彈,隻當是具死屍,登時嚇得魂不附體,忙扯動繩子,旁人將他提了上來。各人仍不死心,商議了一番,點燃了幾根鬆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見三具“死屍”滾在汙泥之中,一動不動,想已死去多時,卻那裏有什麽金銀珠寶?


    眾鄉農心想人命關天,倘若驚動了官府,說不定大老爺要誣陷各人謀財害命,膽戰心驚,一哄而散,迴家之後,不免頭痛者有之,發燒者有之。不久便有種種傳說,愚夫愚婦,附會多端。說道每逢節氣將臨,如清明節、端午節、重陽節前夕,井邊便有四個滿身汙泥的鬼魂作祟,見者頭痛發燒,身染重病,須得時加祭祀。自此之後,這口枯井之旁,終年香煙不斷。


    直到午牌時分,井底三人才先後醒轉。第一個醒的是王語嫣,她功力本淺,內力雖然全失,但原來並沒多少,受損也就無幾。她醒轉後自然立時便想到段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目不見物,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譽,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麽了?”不聽得段譽的應聲,隻道他已給鳩摩智扼死,不禁撫“屍”痛哭,將他緊緊抱在胸前,哭道:“段郎,段郎,你對我這麽情深意重,我卻沒一天有好言語、好顏色對你,我隻盼日後絲蘿得托喬木,好好的補報於你,那知道……那知道……我倆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喪惡僧之手……”


    忽聽得鳩摩智道:“姑娘說對了一半,老衲雖是惡僧,段公子卻並非命喪我手。”


    王語嫣驚道:“難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為什麽這般狠心?”


    便在這時,段譽內息順暢,醒了過來,聽得王語嫣的嬌聲便在耳邊,心中大喜,又覺得自己給她抱著,當下一動不敢動,唯恐給她察覺,她不免便即放手。


    卻聽得鳩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沒命喪惡僧之手,恰恰相反,惡僧險些兒命喪段郎之手。”王語嫣垂淚道:“在這當口,你還有心思說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絞,你還不如將我也扼死了,好讓我追隨段郎於黃泉之下。”段譽聽她這幾句話情深之極,當真心花怒放,喜不自勝。


    鳩摩智內力雖失,心思仍十分縝密,識見當然亦卓超不凡如昔,但聽得段譽細細的唿吸之聲,顯是在竭力抑製,已猜知他用意,輕輕歎了口氣,說道:“段公子,我錯學少林七十二絕技,走火入魔,兇險萬狀,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內力,老衲已然發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雖失,性命尚在,須得拜謝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段譽是個謙謙君子,忽聽得他說要拜謝自己,忍不住道:“大師何必過謙?在下何德何能,怎敢說相救大師性命?”


    王語嫣聽到段譽開口說話,大喜之下,又即一怔,當即明白他故意不動,好讓自己抱著他,不禁大羞,用力將他推開,啐了一聲,道:“你這人!”


    段譽為她識破機關,也是滿臉通紅,忙站起身來,靠住對麵井壁。


    鳩摩智歎道:“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較常人猶盛,今日之果,實已種因於三十年前。唉,貪、嗔、癡三毒,無一得免,卻又自居為高僧,貢高自慢,無慚無愧,唉,命終之後身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語嫣是否生氣,聽了鳩摩智這幾句心灰意懶的說話,同情之心頓生,問道:“大師何出此言?大師適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嗎?”


    鳩摩智半晌不語,又暗一運氣,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為已廢於一旦。他原是個大智大慧之人,得高明上師傳授,佛學修為亦十分睿深,隻因練了武功,好勝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禍。他坐在汙泥之中,猛地省起:“如來教導佛子,第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方有解脫之望。我卻無一能去,名韁利鎖,將我緊緊係住。今日武功盡失,焉知不是釋尊點化,叫我改邪歸正,得以清淨解脫?”他迴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為,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又慚愧,又傷心。


    段譽聽他不答,問王語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語嫣“啊”的一聲,道:“表哥呢?啊喲,我倒忘了。”段譽聽到她“我倒忘了”這四字,當真是如聞天樂,比什麽都歡喜。本來王語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複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還沒想到他,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確實出於至誠,在她心中,自己已與慕容複易位了。


    隻聽鳩摩智道:“老衲過去諸多得罪,謹此謝過。”說著合什躬身。段譽雖見不到他行禮,忙即還禮,說道:“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晚生如何能與王姑娘相遇?晚生對大師委實感激不盡。”


    鳩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報。老衲的惡行,倒成了助緣。公子宅心仁厚,後福無窮。老衲今日告辭,此後萬裏相隔,隻怕再難得見。這一本帳簿,是老衲從蘇州王姑娘令堂處借來,今日就奉還王姑娘。所借之書,尚有前麵六本留在吐蕃,老衲當即遣人送往蘇州,歸還令堂。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說著將那本沾滿了汙泥的第八本《小無相功》秘本交給王語嫣。


    段譽道:“大師要迴吐蕃國去麽?”鳩摩智道:“我是要迴到所來之處,卻不一定是吐蕃國。”段譽道:“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師不等此事有了分曉再迴?”


    鳩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閑人,豈再為這等俗事縈懷?老衲今後行止無定,隨遇而安。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說著拉住眾鄉農留下的繩索,試了一試,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著爬了上去。


    這一來,鳩摩智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而為藏文,弘揚佛法,度人無數。其後天竺佛教衰微,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沒,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密教自此大興,三藏典籍輾轉傳入中土亦多,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


    段譽和王語嫣麵麵相對,唿吸可聞,雖身處汙泥,心中卻充滿了喜樂之情,誰也沒想到要爬出井去。兩人同時慢慢的伸出手來,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過了良久,王語嫣道:“段郎,隻怕你咽喉處給他扼傷了,咱們上去瞧瞧。”段譽道:“我一點也不痛,卻也不忙上去。”王語嫣柔聲道:“你不喜歡上去,我便在這裏陪你。”千依百順,更沒半點違拗。


    段譽過意不去,笑道:“你這般浸在汙泥之中,豈不把你浸壞了?”左手摟著她細腰,右手一拉繩索,竟然力大無窮,微一用力,兩人便上升數尺。段譽大奇,不知自己已吸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覺,居然功力大增。


    兩人出得井來,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汙泥,肮髒無比,料想自己麵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對大笑,當下找到一處小澗,跳下去衝洗良久,才將頭發、口鼻、衣服、鞋襪等處的汙泥衝洗幹淨。兩個人濕淋淋的從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譽跌入池塘,情境相類,心情卻已大異,當真恍如隔世。


    王語嫣道:“咱們這麽一副樣子,如教人撞見,真羞也羞死了。”段譽道:“不如便在這裏曬幹,等天黑了再迴去。”王語嫣點頭稱是,倚在山石邊上。


    段譽仔細端相,但見佳人似玉,秀發滴水,不由得大樂,卻將王語嫣瞧得嬌羞無限,把臉蛋側了過去。兩人絮絮煩煩,盡揀些沒要緊的事來說,不知時刻之過,似乎隻轉眼之間,太陽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襪也都幹了。


    段譽心中喜樂,驀地裏想到慕容複,說道:“嫣妹,我今日心願得償,神仙也不如,卻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語嫣本來一想到此事便即傷心欲絕,這時卻想:“段郎既不去爭奪,表哥定會點中駙馬。他喜氣洋洋,看我和段郎相好,也就不會著惱。”說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迴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正是慕容複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原來你在這裏。”


    慕容複哼了一聲,說道:“剛才跟吐蕃國武士打了一架,殺了十來個人,耽擱了我不少工夫。姓段的,你怎麽自己不去皇宮赴宴,卻教個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計,非去拆穿不可。”


    他從井中出來後,洗浴、洗衣,好好睡了一覺,醒來後卻遇上吐蕃武士,一場打鬥,雖然得勝,卻也費了不少力氣,趕迴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蕭峰、巴天石等一幹人出來。他躲在牆角後審察動靜,正要去找鄧百川等計議,卻見到段譽和王語嫣並肩細語而來。


    段譽奇道:“什麽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半點也不知。”王語嫣也道:“表哥,我們剛從井中出來……”隨即想起此言不盡不實,自己與段譽在山澗畔溫存纏綿了半天,不能說剛從井中出來,不由得臉上紅了。


    好在暮色蒼茫之中,慕容複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他急於要趕向皇宮,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汙泥盡去,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隻聽王語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子說,盼望你點中駙馬,娶得西夏公主。”慕容複精神一振,喜道:“此話當真,段兄真的不跟我爭做駙馬了麽?”心想:“看來這書呆子呆氣發作,竟不想去做西夏駙馬,隻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上竟有這等胡塗大笨蛋,倒也可笑。他有蕭峰、虛竹相助,如不跟我爭,我便去了一個最厲害的勁敵。”


    段譽道:“我決不來跟你爭西夏公主,但你也決不可來跟我爭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出,決無翻悔。”他一見到慕容複,總不免有些耽心。


    慕容複喜道:“咱們須得趕赴皇宮。你叫那個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駙馬。”當下匆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段譽料定是自己失蹤,巴天石和朱丹臣為了向鎮南王交代,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代兄求親。當下三人齊赴慕容複的寓所。


    鄧百川等正自彷徨焦急,忽見公子歸來,都是喜出望外。眼見為時迫促,各人手忙腳亂的換了衣衫。段譽說什麽也不肯和王語嫣分開,否則寧可不去皇宮。慕容複無奈,隻得要王語嫣也改穿男裝,相偕入宮。


    三人帶同鄧百川、公冶幹、包不同、風波惡四人趕到皇宮時,宮門已閉。慕容複豈肯就此罷休,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處,逾牆而入。風波惡躍上牆頭,伸手來拉段譽。段譽左手摟住王語嫣,用力一躍,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不料一躍之下,兩個人輕輕巧巧的從風波惡頭頂飛越而過,還高出了三四尺,跟著輕輕落下,如葉之墮,悄然無聲。牆內慕容複,牆頭風波惡,牆外鄧百川、公冶幹,都不約而同的低聲喝采:“好輕功!”隻包不同道:“我看也稀鬆平常。”


    七人潛入禦花園中,尋覓宴客的所在,想設法混進大廳去與宴,豈知這場禦宴片刻間便即散席,前來求婚的眾少年受銀川公主之邀,赴青鳳閣飲茶。段譽、慕容複、王語嫣三人在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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