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語嫣陡然得知段譽沒死,驚喜交集。她兩度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於慕容複的心境用意實已清清楚楚,此刻縱欲自欺,亦複不能。想到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兩相比較,更顯得一個情深義重,一個自私涼薄。她從井口躍到井底,雖隻一瞬之間,內心卻已起了極大變化,當時為一向鍾情的表哥所拒,決意一死,卻不料段譽與自己都沒死,猶似人在大海,正當為水所淹、勢在必死之際,忽然碰到一根大木,自然牢牢抱住,再也不肯放手。


    她自幼相識的青年男子,便隻一個表哥慕容複,少女情懷,一顆心便係在表哥身上。她廣讀武學經書,博記武家招數,全是為了表哥。她如偶爾拿表哥跟別的男子比較,也必表哥大占上風,相去不可以道裏計。她遇到段譽,這書呆子纏在身旁,盡獻殷勤,雖然幾次蒙他忠誠相助,總覺有幾分可厭,盼他離得越遠越好。


    直到最近公冶幹跟她分剖段譽的種種優越之處,竟勝過了表哥,登時眼界大開,才想到世上可嫁之人,實不止表哥一個。當時還隻盼段譽去搶做西夏駙馬,表哥無可奈何,隻得來娶自己。這次投井自盡,表哥近在身旁,竟不出一指相阻,則他對自己委實沒半點真心,比之甘願為自己“上刀山、下油鍋、身入十八層地獄”的段譽,更加萬萬不如了。


    她倒也不是突然改而愛上段譽,而是走投無路之際,忽現生機,驀地裏大夢初醒。她向來端莊自持,但此刻倏經巨變,激動之下,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說道:“段公子,我隻道你給我表哥打死了。想到你過去救我性命,為我解毒,對我的種種好處,實在傷心難過。我真後悔過去對你無禮冷漠,要想對你好一些兒,也來不及了。”說到這裏,不由得嬌羞無限,將臉蛋藏在段譽頸邊。


    段譽喜悅不勝,說道:“謝謝老天爺保佑,你要待我好一點兒,現在倒還來得及。你要怎樣待我好一點兒?是不是要我去搶西夏駙馬來做?”王語嫣忙道:“不,不!我不要你去娶西夏公主!”段譽大喜,問道:“為什麽?”王語嫣柔聲道:“是我要你反悔的,你不算失信。”段譽問道:“你……你不嫁你表哥嗎?”王語嫣心頭一酸,道:“我不想嫁表哥了。因為……因為……你待我太好。”


    段譽於霎時之間,隻覺全身飄飄蕩蕩地,若升雲霧,如入夢境,這些時候來朝思暮想的願望,驀地裏化為真實,他大喜之下,雙足一軟,登時站立不住,背靠井欄,雙手仍摟著王語嫣的身軀。不料王語嫣好幾根頭發鑽進他的鼻孔,段譽“啊嚏,啊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王語嫣道:“你……你怎麽啦?受傷了麽?”段譽道:“沒……沒有……啊嚏,啊嚏……我沒受傷,啊嚏……也不是傷風,是開心得過了頭,王姑娘……啊嚏……我歡喜得險些暈了過去。”


    “我不想嫁表哥了,因為你待我太好。”這句話鑽入段譽耳中,當真如聆仙樂,隻怕西方極樂世界中伽陵鳥一齊鳴叫,也沒這麽好聽,她意思顯然是說,她此後將和他長此相守。段譽乍聞好音,兀自不信,問道:“你說,以後咱們能時時在一起麽?”


    王語嫣伸臂摟著他脖子,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段郎,隻須你不嫌我,不惱我昔日對你冷漠無情,我願終身跟隨著你,再……再也不離開你了。”段譽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將出來,問道:“那你表哥怎麽樣?你一直……一直喜歡慕容公子的。”王語嫣道:“他卻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這世界上是誰真的愛我、憐我,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還重。”段譽顫聲道:“你是說我?”


    王語嫣垂淚說道:“對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要做大燕皇帝。本來呢,這也難怪,他慕容家世世代代,做的便是這個夢。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傳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覺?我表哥原不是無情之人,隻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帝,別的什麽事都擱在一旁了。”


    段譽聽她似在為慕容複開脫分辯,又焦急起來,忙問:“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對你好了,那你……你……怎麽樣?”


    王語嫣歎道:“段郎,今日我和你訂下三生之約,若再三心兩意,又如何對得起你對我的深情厚意?除非……除非你忽然不要我了。”


    段譽心花怒放,抱著她身子一躍而起,“啊哈”一聲,啪的一響,重又落入汙泥之中,伸嘴過去,便要吻她櫻唇。王語嫣宛轉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間頭頂唿唿風響,什麽東西落將下來。


    兩人吃了一驚,忙向井欄邊靠去,砰的一聲響,有人落入井中。


    段譽問道:“是誰?”那人哼了一聲,道:“是我!”正是慕容複。


    原來段譽醒轉之後,便得王語嫣柔聲相向,兩人全副心神都貫注在對方身上,當時就算天崩地裂,也置若罔聞,鳩摩智和慕容複在上麵唿喝惡鬥,自然更充耳不聞。驀地裏慕容複摔入井來,二人都大吃一驚,都道他是下井幹預。


    王語嫣顫聲道:“表哥,你……你又來幹什麽?你若要殺他,那就連我也殺了。”


    段譽大喜,他倒也不耽心慕容複來加害自己,隻怕王語嫣見了表哥之後,舊情複燃,又再迴到表哥身畔,聽她這麽說,登時放心,又覺王語嫣伸手出來,握住了自己雙手,更加信心百倍,說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駙馬,我決計不再勸阻。你的表妹,卻是我的了,你再也奪不去了。語嫣,你說是不是?”


    王語嫣道:“不錯,段郎,不論是生是死,我都跟隨著你。”


    慕容複給鳩摩智點中了穴道,雖立即撞開啞穴,卻仍不能動彈,聽他二人這麽說,尋思:“他二人不知我大敗虧輸,已然受製於人,反而對我仍存忌憚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個緩兵之計。”當下說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後,咱們已成了一家人,段公子已成了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會相害?段兄弟,我要去做西夏駙馬,你便不再從中作梗了?”


    段譽道:“這個自然。”王語嫣輕輕倚在段譽身旁,聽慕容複口口聲聲,仍一心一意要做西夏駙馬,不由得一陣悵然。


    慕容複暗暗運氣,要衝開給鳩摩智點中的穴道,一時沒法辦到,卻又不願求段譽相助,心下暗自恚怒:“人道女子水性楊花,果然不錯。若在平日,表妹早就奔到我身邊,扶我起身,這時卻睬也不睬。”


    那井底圓徑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語嫣聽得慕容複躺在泥中,卻並不站起。她隻須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複身畔,扶他起來,但她怕段譽多心,是以這一步卻終沒跨將出去。


    慕容複好容易定下心來,運氣解開了被封穴道,手扶井欄站直,啪的一聲,有物從身旁落下,正是鳩摩智那第八本《小無相功》,黑暗中也不知是什麽東西,慕容複自然而然的向旁一讓。幸好這麽一讓,鳩摩智躍下時才得不碰到他身子。


    鳩摩智拾起功法秘本,突然間哈哈大笑。那井極深極窄,笑聲在一個圓筒中迴旋蕩漾,隻振得段譽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響,甚是難受。鳩摩智笑聲竟沒法止歇,內息鼓蕩,神智昏亂,在汙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腳都打到井圈磚上。


    王語嫣甚是害怕,靠在段譽身畔,低聲道:“他瘋了,他瘋了!”段譽道:“他當真瘋了!”慕容複施展壁虎遊牆功,貼著井圈向上爬起。


    鳩摩智隻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腳卻越打越快,有時力大無窮,打得磚塊粉碎,有時卻又全無氣力。


    王語嫣鼓起勇氣,勸道:“大師,你坐下來歇一歇,須得定一定神才是。”鳩摩智笑罵:“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個頭!”伸手便向她抓來。井圈之中,能有多少迴旋餘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語嫣肩頭。王語嫣嬌聲驚唿,急速避開。


    段譽搶過去擋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後麵。”便在這時,鳩摩智雙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緊。段譽頓覺唿吸急促,說不出話來。王語嫣大驚,忙伸手去扳他手臂。這時鳩摩智瘋狂之餘,內息雖不能運用自如,氣力卻大得異乎尋常,王語嫣的手扳將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不能動搖其分毫。王語嫣驚惶之極,深恐鳩摩智將段譽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來幫手,這和尚……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複心想:“段譽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麵目無光,令我從此在江湖上聲威掃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況這兇僧武功極強,我遠非其敵,且讓他二人鬥個兩敗俱傷,最好是同歸於盡。我此刻插手,殊為不智。”當下手指穿入磚縫,貼身井圈,默不作聲。


    王語嫣心念急轉:“段公子萬萬死不得!”握拳在鳩摩智頭上、背上亂打,隻盼鳩摩智放開段譽。鳩摩智又氣喘,又大笑,使力扼緊段譽的咽喉。


    第四十六迴


    酒罷問君三語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見了段譽,到王語嫣房門口叫了幾聲,不聞答應,見房門虛掩,敲了幾下,便即推開,房中空空無人。巴朱二人連聲叫苦。朱丹臣道:“咱們這位小王子便和王爺一模一樣,到處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裏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點頭道:“小王子風流瀟灑,是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人物。他鍾情於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了,要他做西夏駙馬……唉,這位小王子不大聽話,當年皇上和王爺要他練武,他說什麽也不練,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們隻有分頭去追,苦苦相勸。”巴天石雙手一攤,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當年王爺命小弟出來追趕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那知道小王子……”說到這裏,放低聲音道:“小王子迷上了這位木婉清姑娘,兩個人竟半夜裏偷偷溜將出去,總算小弟運氣不錯,早就守在前麵道上,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說道:“唉,朱賢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曾有此經曆,怎地又來重蹈覆轍?咱哥兒倆該當輪班守夜,緊緊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歎了口氣,說道:“我隻道他瞧在蕭大俠與虛竹先生義氣的份上,總不會撒手便走,那知道……那知道他……”下麵這“重色輕友”四個字的評語,一來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來段譽和他交情甚好,卻也不忍出口。


    兩人無法可施,隻得去告知蕭峰和虛竹。各人分頭出去找尋,找了一整個早上,半點頭緒也無。


    中午時分,眾人聚在段譽的空房之中紛紛議論。正發愁間,西夏國禮部一位郎中來到賓館,會見巴天石,說道皇上今晚在西華宮設宴,款待各地前來求親的佳客,請大理國段王子務必光臨。巴天石有苦難言,隻得唯唯稱是。


    那郎中受過巴天石的厚禮,神態間十分親熱,告辭之時,巴天石送到門口。那郎中附耳悄悄說道:“巴司空,我透個消息給你。今兒晚皇上賜宴,席上要審察各位佳客的才貌舉止,宴會之後,說不定還有什麽射箭比武之類的玩意兒,讓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誰做駙馬,匹配我們的公主娘娘,這是個大關鍵。段王子可須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稱謝,從袖中又取出一錠黃金,塞在他手裏。


    巴天石迴入賓館,將情由向眾人說了,歎道:“鎮南王千叮萬囑,務必要小王子將公主娶了迴去,咱兄弟倆有虧職守,實在無麵目去見王爺了。”


    竹劍突然抿嘴一笑,說道:“巴老爺,小婢子說一句話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請說。”竹劍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隻不過是想結這頭親事,西夏、大理成為婚姻之國,互相有個照應,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錯。”菊劍道:“至於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還是醜勝無鹽,這位做公公的段王爺,卻也不放在心上了,是麽?”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沒沉魚落雁之容,中人之姿總是有的。”梅劍道:“我們姊妹倒有一個主意,隻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時找到段公子,倒也無關大局。”蘭劍笑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厭了,過得一年半載,兩年三年,終究會迴大理去,那時再和公主洞房花燭,也自不遲。”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驚又喜,齊聲道:“小王子不在,怎又能把西夏公主娶迴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計,願聞其詳。”


    梅劍道:“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裝,扮成一位俊書生,豈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請她去赴今晚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個有她這般英俊瀟灑?”蘭劍道:“木姑娘是段公子的親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個嫂子,為國家立下大功,討得爹爹的歡心,豈不是一舉數得?”竹劍道:“木姑娘挑上了駙馬,拜堂成親總還有若幹時日,那時想來該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劍道:“就算那時段公子仍不現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卻又如何?”蘭劍道:“就算木姑娘須得代哥哥跟嫂子洞房花燭,反正大家是女子,那也不妨,最多說穿了便是。”說著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齊吃吃笑了起來。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說話,實和一人說話無甚分別。


    巴朱二人麵麵相覷,均覺這計策過於大膽,若讓西夏國瞧破,親家結不成,反而成了怨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發兵,這禍可就闖得大了。


    梅劍猜中兩人心思,說道:“其實段公子有蕭大俠這位義兄,本來無須拉攏西夏,隻不過鎮南王有命,不得不從罷了。當真萬一有甚變故,蕭大俠是大遼南院大王,手綰雄兵數十萬,隻須居間說幾句好話,從中調解,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尋釁生事。”


    蕭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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