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鷲四姝中的菊劍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說道:“我主人正在跟人相鬥,須要喝點兒酒,力氣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這兒酒漿甚多,姑娘盡管取用。”說著提起兩隻大皮袋。菊劍笑道:“多謝!我家主人酒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夠了。”提起一袋烈酒,拔開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虛竹和丁春秋相鬥之處,叫道:“主人,你給星宿老怪種生死符,得用些酒水罷!”橫轉皮袋,使勁向前送出,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虛竹射去。梅蘭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極!”


    忽聽得山坡後有一個女子聲音嬌滴滴的唱道:“一枝穠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我乃楊貴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虛竹和丁春秋劇鬥良久,苦無製他之法,聽得靈鷲宮屬下男女眾人叫他以“生死符”對付,見菊劍以酒水射到,當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忽見山後轉出八個人來,正是琴顛康廣陵、棋魔範百齡、書呆苟讀、畫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風、戲迷李傀儡等“函穀八友”。八人見虛竹和丁春秋拳來腳往,打得酣暢淋漓,當即大叫助威:“掌門師叔今日大顯神通,快殺了丁春秋,給我們祖師爺和師父報仇!”


    其時菊劍手中烈酒還在不住向虛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部分竟噴向丁春秋。星宿老怪惡鬥虛竹,輾轉打了半個時辰,但覺對方妙著層出不窮,給他迫住了手腳,種種邪術沒法施展,陡然見到酒水射來,心念一動,左袖拂出,將酒水拂成四散飛濺的酒雨,向虛竹潑去。這時虛竹全身功勁行開,千千萬萬酒點飛到,沒碰到衣衫,便已給他內勁撞了開去,驀聽得“啊啊”兩聲,菊劍翻身摔倒。丁春秋將酒水化作雨點拂出來時,每一滴都已然染上毒質。菊劍站得較近,身沾毒雨,當即倒地。


    段譽站在一旁,隻見王語嫣戀戀不舍的拉住慕容複衣袖,好生沒趣,驀見菊劍身沾毒雨摔倒,知道菊劍是二哥的下屬,當即搶上,橫抱菊劍退開。


    虛竹關心菊劍,甚是惶急,卻不知如何救她才是,更聽得薛慕華驚叫:“師叔,這毒藥好生厲害,請快製住老賊,逼他取解藥救治。”虛竹叫道:“不錯!”右掌揮舞,不絕向丁春秋進攻,左掌掌心中暗運內功,逆轉北冥真氣,不多時已將掌中酒水化作七八片寒冰,右掌颼颼颼連拍三掌。


    丁春秋乍覺寒風襲體,吃了一驚:“這小賊禿的陽剛內力,怎地陡然變了?”忙凝全力招架,猛地裏肩頭“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一片雪花,跟著小腹“天樞穴”、大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處也覺涼颼颼地。丁春秋加催掌力抵擋,忽然間後頸“天柱穴”、背心“神道穴”、後腰“誌室穴”三處也均微微一涼,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陰寒,也決不能繞了彎去襲我背後,何況寒涼處都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賊禿有甚古怪邪門?可要小心了。”雙袖拂處,袖間藏腿,猛力向虛竹踢出。


    不料右腿踢到半途,突然間“伏兔穴”和“誌室穴”同時奇癢難當,情不自禁“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右腳尖明明已碰到虛竹僧衣,但兩處要穴同時發癢,右腳自然而然的垂下。他一聲“啊喲”叫過,跟著又“啊喲、啊喲”兩聲。


    眾門人高聲頌讚:“星宿老仙神通廣大,雙袖微擺,小妞兒便身中仙法倒地!”“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搖手日月無光!”“星宿少俠大袖擺動,口吐真言,叫你們旁門左道牛鬼蛇神,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歌功頌德聲中,夾雜著星宿老仙“啊喲”又“啊喲”的一聲聲叫喚,委實不太相稱。眾門人精乖的已愕然住口,大多數卻還是放大了嗓門直嚷。


    丁春秋霎時之間,但覺缺盆、天樞、伏兔、天泉、天柱、神道、誌室七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隻虱子同時在咬齧一般。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附有虛竹的內力,寒冰入體,隨即化去,內力卻留在他穴道經脈之中。丁春秋手忙腳亂,不斷在懷中掏摸,一口氣服了七八種解藥,通了五六次內息,穴道中麻癢卻越加厲害。換作旁人,早已滾倒在地,丁春秋神功驚人,苦苦撐持,腳步踉蹌,有如喝醉了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雙手亂舞,情狀可怖。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與尋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門人見師父如此狼狽,一個個靜了下來,有幾個死硬之人仍在叫嚷:“星宿老仙正在運使大羅金仙舞蹈功,待會小和尚便知厲害了。”“星宿少俠一聲‘啊喲’,小和尚的三魂六魄便給叫去了一分!”但這等死撐麵子之言,已叫得殊不響亮。


    李傀儡大聲唱道:“五花馬,千金裘,唿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飲中八仙,第一乃詩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群雄見丁春秋醉態可掬,狼狽萬狀,聽了李傀儡的話,一齊轟笑。


    過不多時,丁春秋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胡須,將一叢銀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隨風飛舞,跟著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肌膚,他年紀已老,身子卻兀自精壯如少年,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的號叫:“癢死我了,癢死我了!”又過一刻,左膝跪倒,越叫越慘厲。


    虛竹頗感後悔:“這人雖罪有應得,但所受的苦惱竟如此厲害。早知這樣,我隻給他種上一兩片生死符,也就夠了。”


    群雄見這個童顏鶴發、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時間竟形如鬼魅,嘶喚有如野獸,都不禁駭然變色,連李傀儡也嚇得啞口無言。隻大樹下的黑衣人和灰衣僧仍閉目靜坐,直如不聞不見。


    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虛竹,你便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難罷!”虛竹應道:“是!謹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師兄,丁春秋作惡多端,我玄難、玄痛兩位師兄都命喪其手,豈能輕易饒他?”康廣陵道:“掌門師叔,你是本派掌門,何必去聽旁人言語?我師祖、師父的大仇,焉可不報?”


    虛竹一時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華道:“師叔,先要他取解藥要緊。”虛竹點頭道:“正是。梅劍姑娘,你將鎮癢丸給他服上半粒。”梅劍應道:“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綠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藥來,然見丁春秋如顛如狂的神態,不敢走近。


    虛竹接過藥丸,劈成兩半,叫道:“丁先生,張開口來,我給你服鎮癢丸!”丁春秋嗬嗬而唿,張大了口,虛竹手指輕彈,半粒藥丸飛去,送入他喉嚨。藥力一時未能行到,丁春秋仍癢得滿地打滾,過了一頓飯時分,奇癢稍戢,這才站起。


    他神智始終不失,心知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虛竹開口,自行取出解藥,乖乖的去交給薛慕華,說道:“紅色外搽,白色內服!”他號叫了半天,說出話來已啞不成聲。薛慕華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給菊劍敷搽服食。


    梅劍朗聲道:“星宿老怪,這半粒止癢丸可止三日之癢。過了三天,奇癢又再發作,那時我主人是否再賜靈藥,要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星宿派門人中登時有數百人爭先恐後的奔出,跪在虛竹麵前,懇請收錄,有的說:“靈鷲宮主人英雄無敵,小人忠誠歸附,死心塌地,願為主人效犬馬之勞。”有的說:“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屬。隻須主人下令動手,小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更有許多顯得赤膽忠心,指著丁春秋痛罵不已,罵他“燈燭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爭光”,說他“心懷叵測,邪惡不堪”,又有人要求虛竹速速將丁春秋處死,為世間除此醜類。隻聽得絲竹鑼鼓響起,眾門人大聲唱了起來:“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除了將“星宿老仙”四字改為“靈鷲主人”之外,其餘曲調詞句,便和“星宿老仙頌”一模一樣。


    虛竹雖為人質樸,但聽星宿派門人如此頌讚,卻也不自禁的有些飄飄然起來。


    蘭劍喝道:“你們這些卑鄙小人,怎麽將吹拍星宿老怪的陳腔爛調、無恥言語,轉而稱頌我主人?無禮之極!”星宿門人登時大為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機杼,花樣翻新,包管讓仙姑滿意。”有的大聲唱道:“四位仙姑,容顏美麗,勝過西施,遠超貴妃。”星宿眾門人向虛竹叩拜之後,自行站到諸洞主、島主身後,一個個得意洋洋,自覺光采體麵,登時又將中原群豪、丐幫幫眾、少林僧侶盡數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說道:“虛竹,你自立門戶,日後當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們不致為非作歹,禍害江湖,那便是廣積福德資糧,多種善因,在家出家,都是一樣。”虛竹哽咽道:“是。虛竹願遵方丈教誨。”玄慈又道:“破門之式不可廢,那杖責卻可免了。”


    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我隻道少林寺重視戒律,執法如山,卻不料一般也是趨炎附勢之徒。嘿嘿,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


    玄慈臉上變色,說道:“國師以大義見責,老衲知錯了。玄寂師弟,安排法杖。”玄寂道:“是!”轉身說道:“法杖伺候!”向虛竹道:“虛竹,你目下尚是少林弟子,伏身受杖。”虛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說道:“弟子虛竹,違犯本寺大戒,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座的杖責。”


    星宿派眾門人突然大聲鼓噪:“爾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你們倘若碰了他老人家一根寒毛,我非跟你們拚個死活不可。我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雖死猶榮。”“我忠字當頭,一身血肉,都要獻給我家主人!”


    餘婆婆喝道:“‘我家主人’四字,豈是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給我閉上了狗嘴!”星宿派眾人聽她一喝,登時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少林寺戒律院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虛竹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膚,另一名僧人舉起了“守戒棍”。虛竹心想:“我身受杖責,是為了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罪,每受一棍,罪業便消一分。若運氣抵禦,自身不感痛楚,這杖便白打了。”


    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麽?”


    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隻見他腰背之間竟整整齊齊燒著九點香疤。其時僧尼受戒時頭燒香疤之俗尚未流行。中華佛教分為八宗十一派,另有小宗小派,各宗派習俗不同,有不少宗派崇尚苦行,弟子在頭上燒以香疤、或燒去指頭以示決心歸佛。少林寺僧眾並不規定頭燒香疤,但若燒以香疤,亦所不禁。(注)虛竹背上的疤痕大如銅錢,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隨著身子長大,香疤也漸漸增大,此時看來,已非十分圓整。


    人叢中突然奔出一個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長袍,左右臉頰上各有三條血痕,正是四大惡人中的“無惡不作”葉二娘。她疾撲而前,雙手一分,已將少林寺戒律院的兩名執法僧推開,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要把他褲子扯下。


    虛竹一驚站起,向後飄開數尺,說道:“你……你幹什麽?”葉二娘全身發顫,叫道:“我……我的兒啊!”張開雙臂,便去摟抱虛竹。虛竹閃身避開,葉二娘便抱了個空。眾人都想:“這女人發了瘋?”葉二娘接連抱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


    葉二娘如癡如狂,叫道:“兒啊,你怎麽不認你娘了?”虛竹心中一凜,身如電震,顫聲道:“你……你是我娘?”葉二娘叫道:“兒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兩邊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你這兩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


    虛竹大吃一驚,他雙股之上確實各有九點香疤。他自幼便即如此,從來不知來曆,也羞於向同儕啟齒,有時沐浴之際見到,還道自己與佛門有緣,天然生就,因而更堅了向慕佛法之心。這時陡然聽到葉二娘的話,有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是,是!我……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給我燒的?”


    葉二娘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你燒的,我怎知道?我……我找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一麵哭,一麵伸手去撫虛竹的麵頰。


    虛竹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裏。他自幼無爹無娘,隻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一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隻自己及最親近的同侶得知,葉二娘居然也能得悉,那還有假?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媽媽!”


    這件事突如其來,旁觀眾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一個舐犢情深,一個至誠孺慕,群雄之中,不少人為之鼻酸。


    葉二娘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隻好去偷人家的兒子來抱。可是……可是……別人的兒子,那有自己親生的好?”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玩夠了便胡亂送給另一家人家,教他親生父母難以找迴,原來為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啦。嶽老二問你什麽緣故,你總不肯說。很好,妙極!虛竹小子,你媽媽是我義妹,你快叫我一聲‘嶽二伯’!”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了。雲中鶴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聲師伯。我是他母親的義弟,輩份比你高了兩輩,你快叫我‘師叔祖’!”南海鱷神一怔,吐口濃痰,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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